陈艳萍:裁缝婆婆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037 次 更新时间:2023-07-24 2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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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艳萍 (进入专栏)  

我家对门,住着一对老夫妻。以帮人做衣服为业,大家叫他们裁缝爹爹和裁缝婆婆。裁缝婆婆不会做衣服。忙时,给爹爹当下手:锁扣眼,打裤边,盘布扣,烧烙铁。闲时,她搬桌搭椅在街口卖茶水,小杯两分,大杯三分。

裁缝婆婆矮胖,缠足,四季穿爹爹为她做的大襟盘扣上衣和系腰宽裤。那种系腰宽裤,腰上一截和下面一截不同色,腰口很宽,穿的时候两边一扎,俗称“两巴掌”。她坐在门前的苦楝树下做针线活儿,冷不丁有事起身,得好几个回合才颤颤巍巍站稳。大夏天,裁缝婆婆从厨房里出来,手上脸上糊满锅灶灰,衣服拧得出水。

裁缝婆婆在屋后种了一小块菜地,菜地要粪肥。那时家家户户在屋外搭简易厕所,裁缝婆婆家人少,为了多有一些粪肥,她就把简易厕所修得比别人家好。孩子们,都乐颠颠地往她家的厕所跑。

老人家特显老,脸上皱纹密布,刀刻般深。很多年后,看过一幅名为《父亲》的油画。那皱纹,立马想起裁缝婆婆来。拄着拐棍,挽着一个花篮篓,慢慢儿往集市上走去。

裁缝爹爹却正相反,精神矍铄,容光焕发。有活计来就做事,没事儿的时候搬了他那张专门的竹躺椅躲树荫下听收音机。他翘着腿,一只手枕着头,一只手拍打扇子,嘴里哼哼哈哈附和。只等裁缝婆婆把饭菜做好,叫声“爹爹吃饭了”,才应声起来回屋。从树荫下到家,几步路的距离,爹爹拿着扇子的手背在后面,走得郑重其事。

爹爹讲究,整个夏季,只穿白衣服。干净整齐,仙风道骨。这个,亏得婆婆洗。裁缝婆婆洗衣服,很认真,洗干净了还要浆,是真正的“浆衣洗裳”。晒衣服,不是简简单单搭在竹竿上,而是穿在竹竿上。一根竹竿,晒婆婆的一套衣服。另一根竹竿,晒爹爹的一套衣服。

那衣服干了,服服帖帖,没有一丝皱褶。穿在身上,新的一般亮堂。

做生意接触人多,裁缝爹爹爱讲经。不是《四书五经》,而是人经。他说,在路上走,看见伢们摔倒了,不要赶过去扶,而是绕道走开。要不,大人会赖你把孩子欺负了。

这话,是父亲告诉我的。他说夏天里大家围在一起乘凉,裁缝爹爹摇着蒲扇,边说边捻着八字胡,话一出口,周围没一句搭腔,觉得不合人情。父亲说,没想到几十年后,真有这种讹人的事情在社会上发生,炒得沸沸扬扬,且还定断不得。

裁缝爹爹常说:“我做衣服,也要看人。遇到把自己湿过水的布料还叠得像豆腐块样的人,得格外用心,这样的人往往计较,鸡蛋里挑得出刺来。那些随和人,稍微马虎些,也不会多计较。”这话其实很对,是人心底的小九九。裁缝爹爹也只是这样说,当真做起活来,从不马虎。

裁缝人家,屋里总有布角。女孩子喜欢这东西,越花越好,扎头发用。一年暑假,我们迷上了用各色布头做鞋垫,到处翻找,恨不得把母亲的花衬衫偷偷剪掉一块才好。和裁缝爹爹家离得近,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们家门后有一个篾篓子,专门盛放边角碎料。可惜裁缝爹爹以做老人穿的服装为主,大多是青色调的布角。一天,我正趴着寻,正好有大妈进来做衣服。

裁缝爹爹摊开布料,准备量尺寸,只听大妈说:“爹爹,您能不能帮忙预留一双鞋面布出来。”她的话刚一落音,裁缝爹爹紧接着说:“那你赶紧回家把鞋样拿来,我先留好鞋样再来裁剪衣服。”大妈一愣,继而尴尬地笑笑,没再多说话。

很多年后,想起这事,觉得裁缝爹爹说的有道理。衣服的布料以做衣服为主,留鞋面布只能是边角余料的事情。尽管这样,还是觉得语气重了些。大妈节省惯了,有这种想法也是情理之中。

爹爹一辈子裁衣服,重对称。说起话来,也讲究对称。灶里不停火,路上不断人。穷家难舍,热炕难离。出门一把锁,进门一道闩等等,是裁缝爹爹的口头禅。

我老奇怪,傍着裁缝婆婆住了这么些年,却没见过裁缝婆婆的娘家亲戚。每次婆婆们聚在一起聊天,老人家也绝口不提这类事。后来隐隐听说,裁缝婆婆娘家在京山,大户人家。嫁过来时,大花轿子抬着。

京山天门,在大的格局上属近邻,但裁缝婆婆家和自己的娘家,却隔着几十里路。以往,这是遥途。没有上过学,写不了信看不了信。就这样,裁缝婆婆和娘家失去了联系。

一天,一位年轻男人找上门来了,说是裁缝婆婆弟弟的儿子,特地前来看望。走的时候,这位年轻人把京山的地址说给裁缝婆婆听。裁缝婆婆记不住,说你写下来。找不到纸笔,年轻人就随手拿起爹爹裁剪衣服的画粉,把京山家里的地址和姓名写在墙体上突出来的木条上。

裁缝婆婆很高兴,终于知道自己的娘家人在哪里了。

让裁缝婆婆想不到的是,在这上面写着不靠谱。孙女儿读了书,会写字,裁缝婆婆准备要她给京山那边的亲戚写封信。再看那地址和姓名,怎么样也辨认不请。

 

裁缝婆婆哭了,她不信,说你再认真看看,这上面明明还有字啊。孙女说,认不清楚。她生气了,又问孙女,是不是你擦掉的?孙女说不是,裁缝婆婆还是把她打骂了一顿。

 

京山那边的亲戚心想,给了地址,也没有联系,也就以为裁缝婆婆怎么样了。就这样,再也没有前来看望。

日后,婆婆想起来这些,经常哭泣。哭自己的命苦,不知道亲戚们在哪里。

虽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但还是眼见着裁缝爹爹的生意越来越差。小街上多了家裁缝铺,老板是年轻人,那里专做时新衣服,姑娘婆婆们转移了方向。

裁缝爹爹守着他的缝纫机,仍旧做大襟褂子,做系腰宽裤,做老人寿衣,做对襟棉袄。为了多些收入,裁缝婆婆不仅在街口卖茶,还赶场。附近村里放电影,裁缝婆婆就贩些瓜籽和蚕豆,一小包一小包称匀,用废报纸包好,提着篮子去叫卖。

老俩口没有孩子,把侄儿接过来抚养。侄儿跟着裁缝爹爹,学了裁缝手艺。成家单过后,经常背米背油来接济老人。还把自己的女儿,留在老人身边。

裁缝爹爹见过世面,年轻的时候,他去汉口谋生。那时候,还没有缝纫机,靠手工做衣服。裁缝爹爹手拿一把尺,尺上缠着两尺布,走在大街小巷。需要请裁缝师傅的人家看见了,就把裁缝爹爹请进去做衣服。手工做,一件衣服要几天。

爹爹的肚子里装着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小街上,他有很多粉丝。有时候,没有衣服做,爹爹摇着扇子去小街的交易所门口玩。他一落座,人们自然往他身边围。

裁缝婆婆做好了饭,一看爹爹不在,就知道去了哪里,连忙差孙姑娘,去把爹爹喊回来。孙姑娘走过去,爹爹正被一群人围着,眉飞色舞地讲故事。孙姑娘也不喊,拉了爹爹就走。大家笑,说你这个孩子,把爹爹拉走干什么,我们的故事还没听完呢。

在婆婆的精心照顾下,裁缝爹爹活着有福,走得也有福。老来的爹爹还在做衣服,一天,他一边裁着衣服一边听收音机,突然身子骨一软,瘫倒在地。众人过来帮忙弄到床上,已没有进气只有出气了。

爹爹走了,裁缝婆婆孤苦伶仃,靠着稀薄的远年积蓄度日。侄儿来接她,她说舍不得老屋。孙姑娘接她去,她说怕麻烦。

那年,马上就到双抢时节,婆婆想炒点炒米,给孙姑娘的孩子吃。正好隔壁大妈也炒,她们就约着,一起开锅。

一天,裁缝婆婆喊隔壁大妈,准备安排炒米的事。大妈正忙,没顾上回答婆婆的话。婆婆生气了,和大妈大吵一架,说大妈是故意的,原因是不想和她一起炒炒米。

生了一场气的婆婆,在床上躺了三天。孙姑娘得知后,赶去劝慰。还通知自己的父母,让他们把婆婆接过去生活。

就在准备去侄儿家的前一天晚上,裁缝婆婆拖着病体从床上爬起来,向屋旁的水塘走去。

报丧的人去通知老两口的侄儿,在路上遇见了。侄儿侄媳妇借了一辆板车,正准备来接裁缝婆婆。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总记起两位老人,记起裁缝爹爹含着一口水,往烙铁烫着的衣服上喷洒的样子。记起大清早的裁缝婆婆,一手端着尿罐一手提着夜壶,在屋旁的小水塘清洗干净后,小心翼翼地摆在墙头晾晒。

裁缝婆婆穿的大襟盘扣褂子和阔脚裤。爹爹手艺好,除却灰不溜秋的颜色不计,做工是很精致的。只是婆婆爹爹无论如何不会想到,如今这样式的衣服又金贵稀罕起来,说是民族风,中国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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