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皮影戏,是和爷爷去大春家看的。
乡下人,大多以种田为生。而他,不知为什么,却会唱皮影戏,且还会打渔鼓筒,丢三棒鼓。
和爷爷进屋时,皮影戏已开场。几个老人,坐在歪歪扭扭的凳子上一边抽烟一边观看 。半块黑板大小的幕布,扯在墙角。大春一边摆弄一边唱,旁边坐着的几个男人,是他的同事,有的拉琴,有的打锣,有的帮腔。
我看了看,听了听,不懂,随之打起野来。他们家的房子和别人家不一样,有一口天井,天井下摆着水缸。房子呈四方形,每个房间,一出门,看见的便是天井。
后来上学,从这个村庄穿过,从他家门前经过。他有一个女儿,和我同岁,我们在一个班。上学经过他家,进去喊她一起走。
门口的门槛,是又大又厚的青条石,很气派。木门很厚重,推开,一种沉闷之气。屋子里,家徒四壁。
大春的妻子是弱智,破衣烂衫,蓬头垢面,袖着手靠着墙对着人笑,一口黄牙。家里的饭食,她靠着仅有的能力张罗。黑乎乎的饭桌上,从不会有第二盘菜。她不是本地人,日子过得这样艰难,没有娘家人前来接济或者周全,只由着她可怜。
大春的弟弟,也是一个智障患者,叫小春,胖胖的。身上穿的衣服,似一块抹布。脚上穿一双解放鞋,脚趾露在外面。成天在街上急走,一边走一边嘟囔:不栽,不栽。饿了,捡餐馆的残羹剩饭。累了,蜷在禾场的草垛里睡。
栽秧很辛苦,是不栽秧吗?可他干的事却更辛苦。帮餐馆挑水,帮单位的食堂挑水,帮条件好的人家挑水。把大水缸挑满,没有工钱,给他盛一碗饭吃。
我纳闷,大春家这样艰难,房子为什么带天井?爷爷说,他家祖上很有钱,房子是传下来的。大春的父亲颇通文墨,写得一手好字,属书香门第人家。到他这一代,落魄了。
他怎么会唱皮影戏?会打渔鼓筒?这些艺术爱好和他的家境有关系吗?有关系。家里有钱,喜欢这些东西,请人来唱,来家里玩。这个叫大春的儿子常听常看,也爱上这一行,加入到其中去了。
后来,一场“天火”烧了家里的财产,弟弟小春被烧伤,又因惊吓而导致神经错乱。紧接着母亲上吊,不久,父亲也离开人世。家里只剩下生性老实的大春,带着精神不正常的弟弟,挣扎着过日子。
我去找她女儿玩,很少见到他。妻子做不了农活,他一个艺人,也不擅长农事,只得靠着演皮影戏和打渔鼓筒的特长,悄悄外出做江湖艺人。或是沿门乞讨,或是赶酒捧场。这一行,捧场的多,收入却少,全凭一个喜欢。有时候,带点钱和米回来。有时候,什么也没有。
乡村里,一听到打渔鼓筒的声音,就知道讨米要饭的来了。渔鼓筒的腔调好听,大人孩子围着看。那年正月的一天,有人在家门口拍渔鼓筒击云阳板演唱,我赶紧抻头望。吓一跳。是大春。深陷的眼窝,浑浊的双眼,仿佛有泪。消瘦憔悴的身躯,脊背弯曲。
他唱的好,渔鼓筒也拍的好。讨米要饭的曲调,特别凄楚。我痴了,奶奶不在家,怎么应付呢?想起来后,回屋舀一茶缸米,倒进他的布袋。那天,破天荒地,我没有追着看他的表演,听他的演唱。
“兔子不吃窝边草”。按理,做这一行,要舍近求远,要舍熟求生。太近了,人家知道底细,不愿意给。再说,熟人面前,伸手讨要,难为情。他当然知道。那天,他是眼见着家里没有米,没有钱,不得已,才挎着渔鼓筒出门。
有父亲的熏陶,又上过私塾,大春古文功底深厚。村里有位高中毕业的青年,在家务农,心里郁闷,和他成了患难之交。大春给他讲《左传》中的《郑伯克段于鄢》,浅显生动。日后,那位青年做了教师,给高中生讲这篇文章时,还记得大春的讲解,觉得曾受益于他。
大春会捕黄鼠狼。他制作一种器具,叫“竹剪”。用竹子制成,状如剪刀。设一机关,将竹剪撑开。在野外荒僻之处,挖一小洞,洞口放上鸡头鱼尾等食物,引诱黄鼠狼伸头进去,触动机关被卡在里面。
黄鼠狼,除肉味鲜美之外,主要是皮毛值钱,在那个三分钱可买一个锅盔的年代,一张大黄鼠狼皮可卖十元以上,小的可卖两三元。大春不单会捕,还会剥皮。他从嘴头剥起,再是耳朵脑袋前腿背部腹部后腿,最后是尾巴,皮毛完好无损。每年深冬,他家门前,一张张皮挂在竹竿上,像一个个活生生的黄鼠狼凌空腾跃,令人啧舌!
之前,大春曾有过两段婚姻。第一个妻子娶上门,正逢五九年大饥荒时期,户户人家靠野菜和树皮度日。如此条件下,那位漂亮的妻子得了重病,卧床不起。
大春没有筹钱为妻子治病,还折磨她。一日,想和她过夫妻生活,妻子不从,他竟然端起一盆水,泼在床上。没过多久,妻子离开人世。
外出打渔鼓筒,他又认识了一位寡居的妇女。两人相好,带她回来。过了两年,没有孩子。大春急了,怕后继无人,匆匆与这位妇女离婚。
傻傻的妻子,是他的第三任,育有一个女儿。没多大岁数,去世了。
我离开故乡后,再没见过大春。打听他,说已离开人世。唯一的女儿,远嫁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