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艳萍:胖爹爹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296 次 更新时间:2023-07-24 2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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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艳萍 (进入专栏)  

我说的胖爹爹,是名人。我们那块地方,上世纪七十年代前后出生的孩子,没有不记得胖爹爹的。

他不是教师,却是一位孩子王。为什么说胖爹爹是孩子王呢?那时候的小人书叫花书。这名儿形象,花花绿绿的书。胖爹爹经营着书摊,专租花书。花书是孩子们的最爱,那胖爹爹就是名副其实的孩子王。

胖爹爹的租书摊设在垌塚商场的大门口。记忆里,他的书摊占住着商场的一头,是一片长长的风景。

农家孩子,没有电视可看,没有藏书可读,整天在大自然里嬉闹疯玩,对文化有强烈的求知欲望和本能的追逐意识。这些书本如屋顶的瓦片一般整齐地挂在专用的书架上。书面朝外,别提多吸引孩子们了。

小时候,我特别胆小。家里来了客人,不是招呼而是躲着。奶奶差我打酱油秤盐,面对营业员,低着头声音如蚊子嗡。那些花书常年勾引着我,那些未知的故事总在我眼前晃,一有钱,我却能战胜胆怯去胖爹爹那里租书坐着看。

揣着钱,不是走,而是跑。一边跑一边心里想着那本早就相好的书。我不爱战争和破案的题材,爱看生活和文艺类。我怕那本好书被别人抢着租了 ,怕胖爹爹万一没来摆摊呢,想到这里,不禁跑得更快了。

商场门前是一级一级台阶,胖爹爹的书摊就在那最高一层威风地竖立着。如战场上的旌旗,有呼喊和聚集的意味。书架前就着台阶的坡度摆着些歪七扭八的凳子,发散一种无形的幽默和童趣。旁边一把破藤椅,胖爹爹严肃地坐着,像一位将军。他时而梭巡着眼前,观察“敌人”们的动静。这些孩子中,有心怀鬼胎的,一个不注意就会把他的书变为己有。他时而俯视着台阶下面,寻找“朋友”,那些正往这边赶来的孩子。

这是很有意思的转换。没租书时,这些孩子,是胖爹爹盼望的朋友。一旦他们来了,瞅着架子选书或者捧着书本读时 ,就成了胖爹爹的敌人。

胖爹爹俯视着,可以看出很多端倪。手里捏着几分钱的孩子,心里的急切,马上就要享受到的喜悦,全都写在脸上和脚步上。而那兜里没钱的,往这边走,眼神是无奈的,不敢看着胖爹爹。身体是胆怯的,脚步不自觉有几分迟缓。

胖爹爹看得很清楚,心想,待会这个就是重点注意对象。没有钱,又舍不得走,煞有其事地看来看去,占着地方,还想歪心思。

有些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簇拥着来, 胖爹爹也很烦。他们中或许一个有钱或许两个有钱但绝对不会每个人都有钱。他们经过了周密的部署和精确的计算才赶回来,争取能让那几分钱得到最大化的利用。

他们要么只租一本书,中间一个孩子端着,其余的勾肩搭背一起看。位置偏一些的孩子没看足,等书看完后还要重新再来一遍。分把钱的生意 ,两个人这样,胖爹爹忍了。若是三个五个,胖爹爹就会大声呵斥几声,把书收回去挂起来。这一群孩子中,若两人有钱,租两本书,两三人一伙地看。他们会达成默契,看完后再互换。这些,也得背着胖爹爹,悄悄地进行。其实,胖爹爹知道他们的伎俩,无奈身单力薄顾不过来,也看着可怜见的,就算了。他要对那独自歪在角落看书的孩子格外提防些。越是明处往往越安全,孩子们还不懂。

我怀着虔诚的心意,爬上那一级级台阶,仿佛一名去谒见将军的士兵。虽然手上有钱,但也不敢正视胖爹爹。心里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怕那本书没有了,怕胖爹爹的严厉,怕待会拿到书后一会儿就看没了,怕自己偷偷跑来看书的事被奶奶发现后遭骂。

看书的孩子可真多,幸好那本书还在。一分钱看一本薄的两分钱看一本厚的,给了胖爹爹两分钱后,找一级台阶坐下来,沉浸在书里把什么都忘记了。正聚精会神时,胖爹爹神不知鬼不觉走过来,一巴掌拍在大腿上。一向胆小的我,被他拍懵了,回过神后匆匆把书翻完,还给他时在心里骂了声“胖老头”。

很多年后,想起这一幕,胖爹爹是笑着拍的,他其实是喜欢我。租书的女孩不多,他觉得好奇。再看选的书,察觉到了我的兴趣爱好,他觉得有意思。

每一个租书的孩子,都会在一念之间想把喜欢看的书偷拿回去。但是大多数,只是想想。能付诸行动的,极少。我有两个小伙伴,就是这极少数孩子中的成员。

一次,他和另一个伙伴每人租一本书看,看完后舍不得还,灵机一动,一个“偷书”计划现形。他一点点往伙伴身边蹭,俩人快挨紧时迅速把书揣进衣服里,然后搂着伙伴的肩膀,装着和他一起看书的样子,给胖爹爹一个错觉。等伙伴看完还书后,他揣着书溜之大吉。

胖爹爹生意好,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家人给他送饭,顺便端来一杯白酒。这时候的胖爹爹,更忙了。眼睛盯着,嘴里嚼着,耳朵听着,脑袋里想着,头慢慢晕乎着。看书的孩子中,有一个男孩,他一边闻着酒香一边闻着书香,陶陶醉醉中,一个好主意出来了。刚好又有几个孩子过来租书,胖爹爹喝了酒,脸一红,更显得胖。趁他起身忙碌,这个孩子把书一揣,走了。

待到下个星期天,这孩子又来。上次偷拿走的书,他也揣来了。他先花两分钱租一本最喜欢的书,瞅一个时机把书揣进怀里,顺便拿出上次偷拿的书,然后假装看完,还给胖爹爹。有次,他去故技重施。用两分钱借了一本《不该凋谢的玫瑰》,看着看着趁胖爹爹不注意偷偷揣进怀里,拿出上次偷拿回去的另一本书假装翻阅一会后还给胖爹爹。

或许这是本新书,胖爹爹也格外喜欢,他有些恍惚,觉得有问题,就盯着这孩子看。无奈偷梁换柱的功夫太精湛,胖爹爹实在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孩子“咚咚咚”跑下楼梯,又高兴又惊慌。他想再观察一番,正好肚子饿,决定去前面买个锅盔后,再从书摊前走一遭儿。只见胖爹爹站在台阶上,遥望着远方,还在纳闷和思索。

过去,没多少胖子。胖爹爹,是我见过的最胖的人。有次去看书,胖爹爹正咪着小酒,熟人来了,一边上台阶一边和胖爹爹寒暄:“中胖子,你这生活过得好滋润。”我一听,心里一惊,胖爹爹这么胖,只是个中胖子,那未必垌塚还有另一个叫大胖子的?那得多胖啊?想必是胖得很,走不动路,我们都不知道。

若干年后,才有人告诉我,书摊胖爹爹姓钟,朋友们喊他钟胖子。且祖籍天门,与我同乡。膝下养育两子,都在垌塚供销社工作。其中长子特别胖,在那个年代穿上一身军干服和几位同事去武汉商场购物,被众多顾客围观,大家把他当成了部队首长。其实,他是供销社餐馆的红案大师傅,祖传手艺,非常了得。钟爹爹的小儿子很有才华,能写一手漂亮的好字。每到春节或者国庆之日,垌塚镇上主要机关和重要部门的大门前均有他的墨宝。时至今日两代钟姓人均已离世,他们的后人大多在遥远的海南安家落业。

那时候,很想自己有钱,买很多很多小人书,像钟爹爹那样摆一个书摊。又看书又赚钱。这只是一想,哪里来的钱?不过,我还是买过一本书。十几平米的小书店里,捏着几角钱,来来回回隔着玻璃徘徊犹豫,犹豫徘徊,最后选了《旋涡里的歌》。我被那书的封面打动:一对父子坐在船头,眼睛望向远方,无限忧伤又无限憧憬。

这本书,看了一遍又一遍,感伤了一次又一次。张籍,是一个诗痴,尤其爱杜甫的诗。他把杜甫的诗歌,一首一首烧掉,拧成灰,拌在蜂蜜里。友人来串门,笑他为何这样?他说,我把杜甫的诗歌,一首一首吃进肚子里,也就能写出他那样的诗来。对这本小人书,当年的我就是怀着张籍这般的心愿,宝贝得恨不能把它吃掉。

一晃经年,我已人到中年。想起这些往事,“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心底升腾起的是感激和感恩。在那个看不见书的年代,谈不上精神生活的年代,是胖爹爹的书摊,给我们带来文化享受,文艺熏陶,远方的诗情和画意。以至于当我听见小伙伴为我讲述这“偷书”故事时,我认为那迷恋胖爹爹花书的歪心思,那想千方设万法偷拿胖爹爹花书的行为,一点儿不损人世贞信,无有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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