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我散文的朋友,知道我的文字里,秋秋这个人物几乎贯穿整个文字。所以,当我起心想为秋秋单独写一篇文时,其实已经不好写了。
秋秋是我童年的玩伴,和我同年,九月出生,名字的前一个字是秋。
我不和那些伶牙俐齿的女孩玩。她们一会儿和我玩,一会儿不和我玩,累得很。秋秋憨厚,我就和她玩,她从不欺负老实巴交的我,也从不说让我伤心难堪的话。
我也不喜欢和太聪明的人玩。如她太会做事,奶奶就会拿我和她比较,让我生出嫉妒心来折磨自己。如她太会读书,我就会自惭形秽,觉得有高攀的嫌疑,玩起来不很自在。
不过,现在想来,秋秋其实比我能干很多。只是她的能干,从不尖锐地显露出来,让我看见锋芒。
我和她形影不离。上厕所,也跟着。不过,大多数时候,她很忙,是我非要跟着她。我们同一年上小学,整个小学阶段,一直在一个班。
她脾气性情温和,也就慢。每天早晨,我背着书包去她家,她还没起床,我就在床前等。她头发长,在镜子前梳头,我就靠着桌子等。她洗脸刷牙,我就靠着门等。天天等,月月等,年年等。
我天生的急性子就这样等没了。为什么这么说呢?很多年后,我发现自己虽脾气柔和,但和秋秋不同,她是骨子里的慢条斯理。而我,总有一些急急的线条潜伏在柔和的背面闪烁。也就是说,我的柔和是后天修来的。从等秋秋上学那天起,就开始修炼。
小孩之间,如同六月的天,说翻脸就翻脸。而我和秋秋,承续十多年的友谊间,彼此没有说过伤害对方的话。比方说:再不跟你玩之类。
这类话,是禁忌。我最怕,现在仍然还怕。我渴望长情,怕被冷落。秋秋可以有其他朋友,但我在她心里,应该是最重要的。我也可以有其他朋友,但她在我心里,是最重要的。
这样的话,可以不说。但要让我知道,她是这样想,我才安心。
我们之间不说气话,不是由于我们对对方完全没有意见,而是,我们都怕对方难过。秋秋憨,家里人给她起了个外号,叫“秋聋子”。她哥哥姐姐有时急了,就这样喊她,同伴们有时也这样喊她。而我,从来没有喊过。想都不想,就把她这个外号从脑海里屏蔽。
和她的友谊,极其平顺。我天性喜欢观天色看眼色,敏感多疑。但和秋秋在一起,没有受到伤害。我说什么做什么,她知道我的本心本意。她说什么做什么,我也用同样的心思对她。
孩子眼里,事无大小。从每一件事里,都能感受秋秋对我的好。
一个有月色的夜晚,我半夜醒来,把月色当日色,喊秋秋起来,我们一起去上学。这样大的错误,她没有责怪我半个字。
下午放学回家,照例把书包一放,就去她家。她家房间里有一张破旧的桌子,桌子上摆着两个青花瓷坛,瓷坛里有秋妈妈炒的蚕豆。我进去时,秋秋正抓一把蚕豆往自己口袋里装。看见我,也抓一把往我口袋里装。
放暑假了,我们要帮家里干活,洗衣服是早晨起来的第一件事。我和她提着小桶,腰间架着木盆,去鼓堤河洗。一边洗一边玩。洗好衣服,再互相给对方洗头发。回家晾上衣服,我们又去挑水。挑水,秋秋是为了陪我。
爷爷年纪大,生豆芽菜很辛苦,奶奶给我准备一副小桶,让我承担起挑水的责任。我说好,但心里一百个不情愿。挑吃水的堰塘远,一路上孤单。
说劳动光荣,是对城市里不劳动的孩子说的。
一位十岁左右的女孩,挑一担水,水上盖着两片荷叶,防止灰尘,也让水尽量少动荡。一路走一路洒一路歇,压得哼哼喘气,尽是无奈和心酸。
秋秋家有爸爸和姐姐挑水,本可以不去。有她陪着我挑水,我肩上的水桶就变轻了。
她知道我喜欢吃泥鳅鳝鱼,而这两样菜,却是我家的禁忌,奶奶怕这两样东西。到吃饭时,我们端着饭碗凑在一起,换着吃菜。
我十四岁那年,离开故乡。从此,和秋秋,就分开了。再见面时,客套起来,但还是那样好。后来,我成家了,她也成家了。一晃,十多年没见。
等再见时,我们已人到中年。一交谈,又是昔日的感觉。
“秋秋,你记不记得,曾经在放学路上抓过一条鳝鱼?”
“记得。”
“那条鳝鱼是我先看见的,应该是我的。”
“是你看见的,但你不敢捉。我再不捉,它就跑了。”
“那条鳝鱼好大。说着,我比划起来:米多长,胳膊粗,你妈妈做了几大碗。”
“哪有那么大?三四两重,妈妈加了一碗水,煮了一碗汤。”
“反正那条鳝鱼是我的。”
“是你的,是你的。”
晚间,我宿在她家。半夜起来上厕所,一只小老鼠在卫生间里慌不择路,我一边尖叫,一边开门,老鼠冲下楼,跑进秋秋的房间。她听到叫声,从床上爬起来,迷迷糊糊地赶紧踩老鼠。
没踩着老鼠,见也没什么别的事,她又去睡了。我的好伙伴秋秋,还是那样的性情:憨厚朴实。
写这篇文字近尾声时,打电话给秋秋,问她记不记得我们俩小时候发生的事。她说记得,我们曾经为一块木板吵过架,吵得不可开交。
有这事?我可想不起来。想不起来,就是没有吧!又隐隐觉得遗憾,鬼秋秋,记起这个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