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惊悉厉先生去世，这让我悲痛万分。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好像又看到他讲课、讲话、讲故事时的音容笑貌。厉先生是我国经济改革理论的探索者、呼号者和教育家。他能在那么早的时候敢于发现，敢于发言，与他特立独行的风格有关。我这里仅举一个例子：
厉先生讲话从不“穿靴戴帽”，这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我曾多次在不同场合听过厉先生讲话和作报告。他每次开场就直接说，“我讲三个问题”。紧接着就开始讲第一个问题了。由此可见，他讲话从不“穿靴戴帽”。“穿靴戴帽”大概有几种类型：一是先客套一番话。这表面上看似表明自己谦虚，实际上是考虑到听众中会有不同意见，而给自己留台阶。二是引用时下流行话语，因应形势表一个态。三是说一些赞扬听众的话，建立起自己与听众的友好界面，让自己与听众没有距离感。但是由于这些“穿靴戴帽”型的开场白说的人太多，都是重复的话，也没有什么新意，听众已经厌烦了，都希望不要再浪费时间，尽快进入正题。
有句老话叫做“开门见山”。它若用在讲话、讲课或作报告场合，就是听众最喜欢的开场白形式了。因为大家的时间宝贵，需要直入正题。过去听评书，说到古代大臣们上朝，皇上也会说：“有本便奏，无本退朝”。这也表明皇上对重复千百次的奉承话不厌其烦了。我们且把今天的听众当“皇上”一样尊重，听众就肯定不愿意听浪费时间、冗长、无意义的开场白。毕竟，大家都忙于工作。
我在这里说“开门见山”容易，但是真的要在讲话时做到这一点，我自己也做不到。首先，要有敢于不“随大流”的勇气；其次，要有接受别人说自己这个不对、那个不合适的心态；再次，还要有在一些场合不怕人家扣“政治帽子”的胆量。
但是，厉先生做到了“开门见山”。厉先生之所以能做到，应该与他的人生经历有关，他曾经当过20多年的图书馆管理员。在多数人都不读书的时候，他却每天在与书打交道：抓紧时间读书，阅读古今中外各类书籍。试想一下，人的一生能有几个20年？大学一共才4年，时间匆匆而过，而且其中忙这忙那，又能读多少书呢？在一个相对安静的时空中，连续读20年的书，相当于上了“5个大学”！读书使他的眼界大开，心怀大开。20年苦读古今中外最有学问人的思想积累，学习他们的智慧，也更能让他独立思考，提炼出自己的观点和语言。在这段读书时光的每一天，厉先生好像在与古人对话，与智者交流，向世界史上那些最富有想象力和创造力的先贤们请教。这使得他的眼界高了，思考的问题也精深了，写出来的文章也更富有创意和诗意了。
这段看起来似乎孤独读书的经历，在他回到讲台后便立刻显现出与众不同了：他站得更高，看得更远，语言从不“拖泥带水”，而是“一针见血”。这段读书的经历，一定对他后来教书育人影响巨大而深远，所以他在每次讲话时，不愿意浪费听众的时间，也不愿意浪费自己的精力，“好钢使在刀刃上”，让鸡毛蒜皮的事，不占用宝贵的时间。
厉先生走了，不但给我们留下了学术思想和治学经验等许多宝贵的精神遗产，还给我们留下了“开门见山”的讲话方式。这不仅是一种雷厉风行的表达方式，还是一种宁静致远的勇气，敢于逆潮流而动的胆量，以及不浪费听众时间和对听众生命的尊重。
厉先生千古！
2023年2月28日
（作者为北京大学法学院博雅讲席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