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文鱼洄游了!在红衰绿减、烟冷霜寒的河谷。此地,为多伦多霍普港小镇,此水,为加纳拉斯卡河。此地此水,因三文鱼一年一度的集体返归,引爆旅游,观者如潮。
风儿记得,四年前那个早春,三文鱼的“童子军团”,也是从这上游的溪涧前往大湖大洋,经风雨,见世面。征服多少鲸涛鳄波!历经多少豹齿喋血、鲨口余生!幸存者,在遨游北大西洋一圈之后,满怀百战归来的喜悦,重返加纳拉斯卡河口。
为了什么,它们溯流而上,急如星火?为了什么,它们日夜兼程,不眠不休?难道,是为了甩却两岸钓者的银钩?难道,是为了逃脱鹰隼的尖喙和棕熊的利爪?
是。也不完全是。
风儿明白,水中的树影、云影明白。这是天赋和本能在按着生命的节拍舞蹈。
加油!加油!乡关遥遥在望。
人类永远摆脱不了乡愁,但远比鱼类潇洒超脱,为了生息,他们识得物离乡贵,他们向往四海为家,然后才有衣锦还乡,才有叶落归根。
你看!它们挨挨挤挤,密密麻麻,排成一路纵队,目不斜视,腰背劲挺,尾巴狂甩,快速划水,不时跃出水面,形似流线型的鱼雷。累得耗竭体能,崩裂血管,银白色的鱼身转眼间变成剖心相示的殷红!此刻,若用人们常说的“鼓足干劲,力争上游”来形容这场面,尤为传神。
在渐陡渐高的河床里逆泳,本来就十分费劲,何况还要时不时面对突兀而起的石坎和险滩,不是三处五处,是无数处,考验胜似唐三藏西天取经途中的九九八十一难。好在,历经四年的湖海生涯,三文鱼已练就了十八般武艺,冲浪、抢滩,自是不在话下。
眼前的一幕,倘若要找个例子作比喻,莫过于非洲马拉河的“天国之渡”——在那里,每年都上演物竞天择的野生动物大迁徙,数以千计的角马、斑马、羚羊,似滚滚狂涛,一波涌一波,一浪掀一浪,腾着,跃着,怒着,吼着,冲破河马、鳄鱼的联合封锁,拼命向适者生存的彼岸泅渡。
可歌可泣。
三文鱼最后的冲刺,也是最残酷的淘汰——那是一道四米高的人工堤坝。俗谚有“鲤鱼跳龙门”,意谓鲤鱼跳过最高最难的障碍,就能脱胎换骨,羽化成龙。三文鱼是鱼界的“跳高冠军”,它的拉丁文就是“跳跃者”。然而,三文鱼的最高纪录,仅为三米七,撇开激湍洪波形成的飞瀑不谈,光那超越极限的三十厘米,对于它们不啻“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眼见一位先锋斗士,意气风发,逸兴遄飞,全不把大坝放在眼里,到了跟前,不管三七二十一,“唰”地一下纵身就跳。许是太心急,许是体力透支?勉强蹦到半空,遭下泻的湍涛泰山压顶,狼狈翻转,一头栽入黑魆魆的水底。心有不甘,急浮水面,摇一摇头,甩一甩尾,旋又腾空而上……唉!毕竟力不从心,再次栽入水底。
后续勇士,仍然是前赴后继,真是精神上的强者!只可惜一坝扼关,万众莫越,铩羽折翼,败下阵来。
雄关踞前,谁能攻坚?
危急之际,鱼群中的一位“智多星”应运而出。它也曾凭血气之勇强行越坝,碰壁之后,断然放弃硬拼,改为退后三尺,在漩涡翻滚中逡巡复逡巡。时而冷眼旁观,时而潜水深思,时而随波逐流。这是一种比大智更珍贵的大愚,比大巧更高明的大拙,比削铁如泥更犀利的重剑无锋。忽然,它眼前一亮,它看到了,它嗅到了,在大坝和河岸之间,隐藏着一处相对低凹的豁口。这是人类的疏忽,还是有意的预留?管它呢!有豁口就有路,不过白不过!它凭借直觉,估算距离,计算角度、弧度、高度,随即轻轻松松地一跃——它成功了!
碧波之上,蓝天之下,所有的动物、植物,都在为它喝彩。
一只洁白的鸥鸟恰巧打坝顶飞过,霎时看得目瞪口呆,呆得忘了奋力扇动翅膀,在空中定格。
镜头转向下游,一位红衣蓝裤、穿着长靴的垂钓者,站在河湾的浅水处,盯着浮标急速下沉,旋即上升。此公适时甩竿,钓起一尾硕大的三文鱼。只见他收线、摘钩,像海明威惯于做的那样,揽猎物入怀,请同伴帮忙摄影留念。随后,却做了出乎意料的举动——他轻轻吻了鱼儿一下,温柔而又果决地将之放回水道。整个过程驾轻就熟,一气呵成。
三文鱼劫后重生,顾不得理清乱麻,反思教训,立马又抖擞精神,投入鱼与人的终极一搏。
再说大坝。鱼与鱼之间自有信息交流,另辟蹊径的本领并非谁都具备,模仿却是从鱼到人都有的天性。“后发优势”既然得以立竿见影,一些后续队伍中的机灵者,照猫画虎,有样学样,纷纷跃过豁口。
这是分水岭。越过大坝,就到了河谷的上游,那四年漂泊途中一直魂牵梦萦的溪涧。迎接它们的是风平浪静,渚清沙白。
终于回到老家,回到生命的原点。
生命的轮回之钟敲响了!奇怪的是,谁都没有瞧见那钟,但谁都听到了那庄严雄浑的天籁。
雄鱼和雌鱼迅速物色伴侣,一见钟情,一吻即合。随后,双双自动离群,选择河床深处,清扫沙砾,移动卵石,掘挖洞房。待一切拾掇停当,遂鼓鱼类的瑟,吹鱼类的笙,融融泄泄,怡怡悦悦,举行普族同欢、百代齐乐的繁衍大典!
典礼既毕,鱼夫鱼妇最后一次眺望世界,带着驰骋万里的疲惫,心满意足,了无牵挂,含笑瞑目而逝。
冬天来了!雪花,那六角形的、美丽而又圣洁的天之葩,一朵一朵、一寸一寸、一尺一尺地接管了山岭、莽丛、原野、河谷。
千里冰封,万里雪覆。
这里的溪涧,静谧又喧闹。三尺冰层下,三文鱼幼仔正汲汲然、欢欢然地忙着孵一场薪火相传的大梦。那梦境意译成唐诗,就是“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