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上靖:赴乌鲁木齐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314 次 更新时间:2022-01-24 1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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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上靖  

八月十五日(昭和五十二年)五点三十分,起床。我将两个大型提包拿到房间外。由于在新疆要逗留半个月左右,我决定将全部行李都带上。洗完脸,打开窗户。天气晴朗,太阳正冉冉升起。


六点四十分,我们从北京饭店出发,穿行在上班族的自行车洪流中。路边钻天杨行道树的叶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很美。虽然中午会热,可现在只有27度。天高云淡,这不禁让我想起“北京秋天”一词来。


除我之外,车上还有日中文化交流协会的白土吾夫、佐藤纯子二人。听说佐藤女士的父母最近相继去世。父母生前时,她便经常给他们介绍此次要去的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一些情况,因此,这次的旅行她专门带上了两件小遗物,仿佛也让二位老人同行。途中,大家谈起想去某地赏月的话题。究竟是去吐鲁番观月,还是去和田赏月呢?一瞬间,这尚未谋面的“异域”月光,已让我心驰神往。


今天是八月十五日,日本的战败日。听说,当时白土先生家住东京,佐藤女士也只是山形县某小学一名五年级学生。我还记得,当时,我本人也正在每日新闻社大阪总社的社会部供职,还曾写过一篇《瞻拜停战诏书》的文章。之后,三十二年的岁月一晃而过。尽管如此,我第一次将自己的脚踏上中亚已是六十岁,而此次入疆则是年逾七十,可见,实现年轻时的梦想何其难也。


毋庸赘言,这次的中国之行是一次受邀之旅,是我第七次受中国邀请访问。我第一次访中是在二十年前。自那以来,我便屡屡谈及新疆地区的事情,看我对新疆如此关心,于是,在中方的精心安排下,终于实现了这次的旅行。光顾说我自己了,其实,我们一行十一人,大家无疑都是一样的立场,一样的心思。一行中有中岛健藏夫妇、宫川寅雄、东山魁夷、司马辽太郎、藤堂明保、团伊玖磨、日中文化交流协会的白土吾夫、佐藤纯子、横川健等人,外加一个我,简直是一个新疆爱好者小分队。


大家在机场的餐厅用了早餐。早上的空气凉丝丝的,很爽。从北京与我们同行的孙平化先生说:


“虽然北京已是秋天,可大家要去的地方还是夏天呢,完全是盛夏。吐鲁番45度的气温,大家恐怕都无法想象呢。”他的一番话,让大家对炎热多少有了点担心。


八点四十分,起飞。飞机是伊尔-62,大型喷气式飞机。至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首府乌鲁木齐2800公里,飞行时间三个半小时。白色的机身飞向秋高气爽的天空。天空那么高,高得都令人吃惊,这样的天空在东京是绝对看不到的。据说,北京驶往乌鲁木齐的列车也在开行,所花时间却是三天四晚,或是四天三晚。


飞机很快来到山岳地带上空。山岳波涛翻滚,白云像撕碎的棉花撒在空中。


我们让乘务员小姐将大致的行程——飞机飞经的地点和时刻提前介绍了一下:八点四十分从北京起飞,九点三十分至包头上空,然后沿黄河飞行,不久飞越黄河,飞经宁夏回族自治区,十点十八分飞经甘肃省民勤,十点五十一分飞经酒泉,然后进入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十一点二十九分飞经哈密,十二点十分抵达乌鲁木齐。


一如计划,起飞约一小时后,飞机已飞翔在包头上空。这一带完全是沙漠地带,黄河在沙漠中就像一条赤褐色的长带子。不,较之赤褐色,咖啡色的说法或许更好些,能给人一种浊流停滞不前的感觉。眼前处处都像用鲜艳的朱色轻轻刷过一样。至于刷法,倘若用茶碗作比,便是光悦式刷法。不久,阴山山脉从前方浮出,飞机朝其接近。黄河流淌的这边是沙漠,对面是阴山山脉。


从高处俯瞰,阴山山脉并未有那种恢宏的感觉,看上去反倒像一条长堤。长堤对面也有沙漠。飞机逐渐飞越阴山山脉,飞离黄河。不久,黄河完全消失。下面依然是广袤的大沙漠。沙漠中有许多大干河道。有些地方还纵横着一些细丝般的小路。完全看不到聚落,一如死沙之海。


时过不久,黄河再次浮现。飞机飞越黄河上方,穿过阴山山脉与贺兰山脉之间,飞往宁夏回族自治区上空。黄河再度变成赤褐色。岸边有一撮绿色地带,一处小小的聚落浮现在眼前,聚落中住着一生都与这红色黄河为伴的人们。赤褐色的黄河、岸边点缀的一小片绿地、绿地中的小聚落,以及将一切都围绕其中的这片灰黄色的沙漠——我不禁心生感慨,真是任何地方都有人类居住。


越过黄河后,沙漠的风纹清晰浮现,大小的盐湖也点点地出现在眼前。盐湖就像用刷子刷上的一层白色颜料。不久,贺兰山脉将其长长的山脊线从对侧窗里映了过来。飞机已完全来到腾格里沙漠上空,从贺兰山脉的右侧直指民勤。从飞机上看,贺兰山脉也与刚才的阴山山脉一样,只是一条被修在浩渺大沙漠中的长堤。


十点十分左右,一片耕地地带揳入了沙漠海洋。耕地有如一条条摆放整齐颜色略微不同的长条小诗笺,给人一种人类在拼命蚕食沙漠的感觉。还有一条笔直的路浮现在眼前。有些地方,耕地的绿色中还被放入了一些白盐地带。还有些地方,耕地中则直接被放入了沙漠的碎片。尽管已分明是民勤附近,可民勤的聚落并未进入视野。


不久,一片顶着白雪的山脉从左侧窗里远远浮现出来,是祁连山脉。飞机依然在大沙漠的上空飞翔。这片沙漠大概是与腾格里沙漠相连的巴丹吉林沙漠吧。沙海中不时现出一些岩山地带,有如山石盆景。不久,大沙漠忽然间热闹起来。忽而是大沙丘浮现,忽而是沙丘巨浪翻滚,忽而是大断层横亘眼前。盐湖也多了起来,像撒满白色的浪花,又像被随意涂抹的白色颜料。


沙漠中久违地浮出一条大河。唯有河两岸是绿色的,已成为耕地。绿带中可见一些小聚落,不久,略大些的聚落也浮现出来。还有蓝色的湖。飞机大概正飞翔在东西400公里的祁连山脉北侧、河西走廊地带的上空。河西走廊自古便是联结中原与西域的重要历史交通要道,是一条半绿洲半沙漠的长带子,用“走廊”一词形容再贴切不过。


一片片云影被映到了沙漠上,无数的云影。大概是阳光的缘故,这些影子看上去竟是绿色的,宛如被播撒的无数小绿地。


十点五十分,飞机准时飞经酒泉上空。错落的地带上坐落着一处巨大的聚落。自这一带起沙漠波浪起伏,感觉又热闹了起来。那些起伏之处其实是岩山的山峦。所有岩山的山坡全被沙土覆盖,上面还施了许多流线花纹。有的地方像安上了许多树枝,有的地方像用许多熊掌划过,还有的地方像滑雪的痕迹,数条柔和的曲线永远平行地伸向远方。虽然只是风的恶作剧,不过,大自然的游戏实在太别致了。看上去既像抽象绘画的曲线,又像抽象的文字。


岩山与岩山之间有一些沙漠的碎片,碎片上裂着一道道大裂痕,透着一种仿佛被冷冻过的坚硬。岩山、岩山山坡的风纹以及龟裂的沙漠碎片,它们构成的地带一直在延续。从我个人的认知范围来说,这里无疑是神奇地壳的一隅,完全堪比奇石林立的土耳其卡帕多西亚。这种地方人类是无法居住的,一旦误入,定会被眼前的荒凉景象所惊呆。莫说是人类的气息,恐怕连生物的气息都没有。


不久,一片白雪皑皑的山脉远远地出现在前方,天山。准确说,是构成天山山脉的一道支脉。


这一次,地壳开始被残忍地挖掘,巨大的泥丘上印着网状的花纹,仿佛被罩上了一张网。那些花纹不像风纹,大概是水道吧。这种地带在短暂持续。这样的景象,只能用雄伟荒凉来形容。


不久,天山山脉绕至左侧,近在咫尺。覆盖着白雪的山峰层峦叠嶂,气势恢宏。再看看下面,依然是被挖掘或龟裂的崎岖地貌。


不久,在这些地带中,一些长条诗笺形的耕地开始一块两块地出现,并且数量也在逐渐增加。这些长条诗笺地带向四面八方不断扩展,清晰地展示出人类同沙漠战斗并征服沙漠的进程。飞机开始下降。耕地一块块被防风的树木包围起来。那些树,大概是钻天杨吧。


不久,飞机降落在乌鲁木齐机场。走下飞机,阳光很毒,很热。30度。这是一处地处大沙漠的机场,远处低山环绕。


据说,该机场位于城市的西北部。我们受到了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革命委员会等众人的迎接,然后乘坐专车,立刻赶往今后的宿舍——乌鲁木齐迎宾馆。


林荫树钻天杨高大挺拔,令人吃惊。我们不断与满载甜瓜的卡车擦身而过。路左右两边耕地连绵不断,到处都是小沙丘。或许称为沙丘残余更准确些,总之,处处都是沙丘的碎片。


进城后,路两侧白色土屋林立。入城中心后,房子不再是白墙,变成了黄墙。突然,车子驶入一片路两边挤满男女中小学生的区域。人人手持小旗,有的高举假花花束,还配有乐队。人群很长,绵延不断。据说,由于登顶天山山脉的最高峰——托木尔峰的登山队员要进城,为庆祝登顶成功而专门安排了欢迎队伍。热烈的欢迎让城市变成了欢乐的海洋。


穿过城中心,来到城郊,进入乌鲁木齐迎宾馆。迎宾馆很宽敞,又美丽又整洁。院门口和楼入口都站着士兵。


在房间稍事休息后,我们在大厅与革命委员会的人商量了此次行程安排,之后又听取了有关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概况的介绍。桌上摆着西瓜与甜瓜。虽说这里与北京有两小时的时差,不过,双方还是商定,在新疆地区的整个旅程都以北京时间为准。


七点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宋致和先生在迎宾馆内为我们举行了欢迎宴会。之后,我们又在城中的人民剧场观赏了由新疆歌舞团表演的民族歌舞。


虽然赶往剧场时是九点半,不过,若按这座城市的时区才刚七点半。我们走在傍晚的街上,感觉也的确是七点半的天色。灯火在白墙或黄墙土屋里亮起,所有胡同里全是晚饭后外出纳凉的维吾尔的大人和孩子们,热闹但不吵闹。一个沉静的夏夜。在中国的这座边境城市,我久违地体验到了幼时所经历的那种美好的夏季黄昏。


剧场是仿清真寺建筑。走进内部,无论通往休息室的走廊还是休息室全铺着地毯。


十二点,我们返回迎宾馆。静谧的夜色淹没了房间外。


——我终于进入了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终于进入了乌鲁木齐。


兴奋与感慨让上床后的我多少有些难以入眠。遥远古代的西域、今天的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今后访问的伊犁、吐鲁番、和田等历史之城,如今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呢?它们各自拥有的悠久历史又会以何种遗迹被留存下来呢?如今生活在该地区的十三个少数民族又是保持着何种风貌与何种风习生活的呢?并且,面积可抵四个半日本的新疆维吾尔自治区,还有天山山脉与塔克拉玛干沙漠地区,它们是如何保持着远古历史的影子,同时又是如何进行现代呼吸的呢?还有这身为首府的乌鲁木齐,它是如何被现代化,作为接近边境的城市又具有什么样的性格呢?——一切答案只待明日后揭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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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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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西域纪行》王维幸译 重庆出版社,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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