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上靖:河西走廊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357 次 更新时间:2023-04-17 2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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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上靖  

五月七日半夜一点,在兰州乘上从上海发往乌鲁木齐的列车后,我立刻就睡了过去,黎明时醒来。看看表,正好是通过乌鞘岭的时刻——六点钟。


我立刻打开窗帘,窥望窗外。雪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层层叠叠。由于表上的时间设的是北京时间,因此尽管是六点,可天色仍未完全破晓。白雪覆盖下的山岭不断涌现,列车此时正越过海拔3800米的祁连山的一座山岭。由于祁连山脉的最高处在5000米以上,因此乌鞘岭相当于祁连山脉东端的一处鞍部。


荒凉的风景。有的山上积满了厚厚的雪,也有的山像把雪扫掉一样只剩薄薄的一层。总之,现在映入眼帘的全是山背。众多的山背被重叠着堆放在一起,列车气喘吁吁,慢腾腾地穿过这些层峦叠嶂。


朝窗外望了一会儿,我略感寒意,便把脸移开窗户,在卧铺上躺下来。我与妻子,还有同行的横川健三人占据了一个包间。由于是宽轨车,包间宽敞舒适。窗边设一小桌,桌上放一布罩台灯。可是,一想到列车正奔驰在祁连山脉中,就算是躺在卧铺上也无法令我安心。我再次将脸贴近窗户。


六点半,清河站。从这一带起,地势明显变为下坡。六点四十分,天祝站。尽管过此站后依然是山背地带,不过略微发青的草原已开始显现。既有貌似牧场的地方,也有一些零星的耕地。还有一个人站在山背上。他究竟在做什么呢?


七点,沙河台站。这是设在山坡上的一个站。附近山的表面略带青色,山背上也有耕地。没有一棵树,依然是荒凉的风景。列车一直行驶在山背上。


八点四十分,黄羊镇。莫非列车已在不觉间穿越了祁连山脉?这里完全是一座平原上的车站。


九点去食堂用早餐。九点五分,南武威。再不久列车便进入了武威站——在西域史上屡屡登场的凉州。


我在武威站走下列车,在站台上逛了逛。一想到自己正站在河西走廊的某一点上,便不由感慨万千。由于我在小说《敦煌》中曾屡屡让凉州登台亮相,因此这绝对是我的一个有缘之地,不过无法亲身感受城市的样子还是让我深感遗憾。我只知它是一座大平原上的城市。虽不知唐代、元代的凉州城与现在的武威城是何关系,总之有一点是不变的,即它无疑是建在这块平原上的一个大聚落。它是丝绸之路上的一座大交易都市,是汉族与游牧民族你争我夺,殊死搏斗的地方。


列车驶出武威站后,我便一直从车窗里眺望着大平原。列车越过的祁连山脉不觉间已退至左边远处,右面则山影全无。武威周边大干河道很多。干河道有的已被辟为耕地,小点的则直接变成了道路。纵目远眺,大平原基本上都变成了耕地,到处点缀着羊群。尽管如此,干河道仍何其多也。一条条不断涌现,要多少有多少。


如今,列车正在河西走廊上一个劲地往西奔驰。河西走廊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准确说,它是从乌鞘岭起,至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交界的猩猩峡(现在的星星峡),被南面的祁连山脉与北面的马鬃山山系夹在中间的一条1000公里长的走廊地带。它的宽度因两山间隔的远近而不同,其中最宽阔的地方有100公里。


南面的祁连山脉绵延不断,北边的马鬃山山系却是一座座孤山。故而,北方的巴丹吉林沙漠便会从山间渗透过来。有时候,沙漠还会入侵至祁连山脉的山麓。


因此,河西走廊便将南北两山的雪水所形成的绿洲与来自北方的沙漠混在了一起,有如制作着一件工艺复杂的纺织品。上面既有绿洲又有沙漠,还有戈壁(遍布小石头的荒地)。


河西走廊南侧的屏风——祁连山脉,是一座在西域史上屡屡登场的历史之山。据一本名为《敦煌杂钞》的书介绍,“天山高十五里,广六十里,冬夏雪不消,一名天山,又名祁连山,匈奴称天为祁”。按照匈奴语的意思,祁连山便是天山。匈奴作为一个强大的游牧民族,从公元前起便将根据地建在了这座天山——祁连山,成为中国历代王朝的威胁。


汉武帝欲将匈奴驱离这一地带,更欲将经营范围拓至西边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即五胡十六国。奉武帝之命,年轻的勇将骠骑将军霍去病与匈奴不断转战,最终将匈奴赶回北方,让王庭(匈奴的王都)从漠南消失。而让霍去病书写下这页辉煌历史的便是该处的山岳地带。


列车刚才越过的乌鞘岭,想必霍去病也曾在南北征战的过程中屡屡翻越。转战此地的不止霍去病一个,卫青、李广利等将军也曾在此与匈奴战斗过。另外,名将耿忠率二千骑讨伐匈奴呼衍王并斩首千余级的战斗,也发生在这祁连山。就这样,汉朝的威望逐渐越过祁连山,延伸至河西走廊地带。西域史上的黎明期便从祁连山脉开启。


前些年去西安(从前的长安)时,我曾造访过郊外的武帝墓——茂陵。当时,其陪冢之一便是霍去病墓。霍去病二十四岁便英年早逝。据古书记载,当时武帝曾命霍去病所征服的汉朝属国——五郡(河西走廊一带)派铁甲军团作仪仗兵,从其陵墓一直排到都城长安。据说,武帝还令人将霍去病的墓修在茂陵,并将墓的形状也修成了霍去病生前屡立战功的战场——祁连山的形状,就连所用的石头也是从祁连山运来的。


若按《史记》的说法,如上所述,霍去病的墓是在他去世的同时开建的,不过,若允许我冒昧推测,这位深受年轻时的武帝钟爱的年轻将军之墓,我想它的建造时间很可能是在武帝晚年。晚年的武帝在选定自己陵寝地点时,所选定的第一个陪冢很可能便是霍去病墓。


列车驶过西域史黎明期的舞台。从十点起进入戈壁滩。一望无际的戈壁荒地上全是砂石。铁路沿线有少许钻天杨与杨树。一辆吉普车在铁路旁的路上行驶,沙尘蒙蒙。


左边是祁连山脉,右面远处也浮现出一些低矮山脉。广阔的戈壁中四散着一些小聚落。大概是那些地方有地下水,因此才维持着半农半牧的简单生活吧。


十二点二十分,眼前依然是无边的戈壁。四处依然会浮现出一些聚落。这一带不是从遥远的祁连山脉引水,便是依靠地下水了。一群打井男人的身影浮现出来。生存实属不易。有几头骆驼正拉着车,在戈壁中的路上慢腾腾地往西走。


十点五十分,列车在河西堡站停车。据说这里是镍和铁矿石的产地。相关工厂很多。这是一片久违的绿洲地带,耕地甚至蔓延到了车站附近。有些小山逼近车站的左边,山脚下还能望见一些镍厂的建筑,正燃着火。


车站附近的农家全被围在土墙里面。土墙很高,看不到农家的屋顶。大概是为了防风,才将房子都建成这样吧。


十一点从河西堡站发车。从车窗里望去,这里竟是一处颇大的聚落,一座白墙土屋的城镇。树木全是钻天杨,天空是浩渺的云天。


可不久后,绿洲消失,列车再次驶入戈壁。右面的山脉逐渐逼近,与此同时,左边的山脉也逐渐绕至前方。列车沿绕至前方的山脉的脚下驶去。与此同时,右面的山脉也绕到了左边。虽然我被绕晕,可总之,在我看来,南北的山脉似乎在相互靠近,而列车则行驶在被夹在中间的狭长地带上。或许,河西走廊已在该地带变成了一条细带子。不久,列车终于驶出这种地方,再次进入一片视野开阔的戈壁中。


十一点十二分,列车通过东大山站。站很小,附近看不到聚落。这是座戈壁中的车站,左右两边全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戈壁中有两头毛驴拉着车子往北走,不知去往何方。从右面到前方一带,几座山脊层叠的真正山脉浮现出来。


十一点二十三分,列车在平口峡站临时停车。这也是戈壁中的一座车站,附近并无聚落。站的左边有低山逼近。据说,到我们的目的地酒泉,至此才刚走了约一半的路程。


出了车站,列车立刻进入一片戈壁滩的丘陵地带。被沙子、泥土和小石头覆盖的山丘像连绵起伏的波浪。大山丘、小山丘,落石吞噬了丘与丘之间。一派荒凉的异样风景。丘与丘之间骆驼草点点。大约十分钟后,我们穿过了这片异样的丘陵地带。戈壁豁然开朗。左右两面的远处都有山影可望。


过了玉白站是露泉站。虽然名字优美,不过都是些被骆驼草覆盖的原野中孤零零的小站,连个聚落都没有,有如铁路旁施工用的站。


不久,左右山脉靠近。列车使劲绕向左边,进入山与山之间。真不愧是河西走廊,走廊忽宽忽窄。右面的山脉接近过来,是马鬃山山系。山脊线线形尖锐,的确很像马鬃。


十二点十分,芨岭站。这也是一座没有聚落的车站。列车继续行驶在河西走廊上。左边的山影大概是祁连山脉的前支脉。列车距其时远时近。右面北侧也一样,奔驰的列车距马鬃山山系也是忽远忽近。


十二点四十五分,白水泉站。这里附近是丘陵地带,坐落着无数扁平米团形的山丘。


穿过这里后是一望无垠的戈壁。马鬃山山系的山峦时断时续,一些雄壮的丛山不时出现。左边的祁连山脉低山层叠。戈壁滩依旧继续。所有的山丘,无论大小,全都被小骆驼草覆盖。


一点四十分,大桥站。站旁种着沙枣树。沙枣叶叶背发白,长着毛。据说是为了防止水分蒸发。这种植物对碱性土地和干燥土地都有很强的适应性。


一点五十分,山旦站。在这里我第一次看到站周围种着长势良好的钻天杨。这里海拔2000米。一个水库从左边远处浮现,有一处小聚落。不知怎么回事,据说这里经常刮西北风,可聚落里所有树木都是逆风生长。真是什么样的聚落都有啊。


两点十五分,张掖。一处极美的绿洲地带。由于城市远离车站,无法亲眼看到城市的样子,甚是遗憾。此处即在西域史上屡屡登场的甘州。我在小说《敦煌》中也用过这里。这里是与武威齐名的河西走廊的要冲。车站附近有沙枣林,似乎是防风林,还有很多钻天杨林。


发车后,我从车窗里眺望张掖绿洲。沙枣林、钻天杨林、美丽的小麦田、蓝色的河流。由于今天一天都在跟干河道打交道,因此,望着蓝色的河流,我感慨万千。


大约十五分钟后周围逐渐沙漠化,不过,杏、梨、桃、苹果和枣树还是映入了眼帘。小麦田也很多。这里是河西走廊的粮仓地带。据说这里杏树尤其多,杏果还出口。如今李花已谢,桃花正开。令人有点找不到季节的感觉。


从这一带起,万里长城的碎片忽而出现在山坡上,忽而出现在平原中。右面的车窗还能望见山上疑似烽火台的残骸。


三点,临泽站。站附近杏树很多。不久,周围逐渐真正沙漠化。虽然到张掖之前的路段主要是戈壁,可过了张掖后戈壁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沙漠。不过,车站附近还是开着桃花,对面远处还能望见湖。


四点,左右两边全无山影,完全变成了大沙漠。大干河道很多。


四点四十分,清水车站。这是一处大绿洲地带的车站。高大的钻天杨包裹着车站的建筑物。车站附近能看见两三个土屋聚落。


又是沙漠,又是绿色地带,又换成沙漠,不久终于变成了真正的大沙漠。左边祁连山脉的山顶上有雪。


沙漠逐渐变成耕地。一片绿洲在眼前铺开。一条大干河道横亘眼前,过了干河道后进入酒泉城。若去敦煌须在酒泉下车,因此,我的河西走廊的列车之旅如今已所剩不多,即将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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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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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西域纪行/(日)井上靖著;王维幸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21.12,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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