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八日(前章续),在从酒泉赴安西的途中,我们在一处名为玉门镇的古老小聚落好好休息了一下后,四点十分,再次从玉门镇出发。汽车穿过聚落入口那妖怪般的巨大钻天杨行道树。钻天杨的树枝和叶子全都偏向一方。据说这都是风的缘故。
路很快进入戈壁。距安西150公里,预计用时两个半小时。即使进入戈壁后,钻天杨行道树仍持续了一阵子,又过了不久,钻天杨才消失。
五点,我们仍行驶在一望无际的戈壁海洋中。左右全无山影。当然也没有一棵树,只有些许的骆驼草。远处能望见龙卷风。
距玉门镇50公里处有处城址叫“桥湾城”,离路边有四五百米远,只能看到已埋入沙土中的一半城墙。若只是远望城墙,倒是一座很好看的城。这座城建成后从未被使用过,被叫做清代的幻之城。据说建城之人因借建城中饱私囊,被处以死罪,因此城便被撂在了戈壁中,如今只剩了城墙。
下车,休息。我远望着幻之城。尽管已成废墟,可我觉得,像这样的城址有这么一个倒也不错。一座既未有人住过,也无任何历史的城址。
我们再次出发,辞别幻之城。戈壁逐渐沙漠化。不久,土壤开始翻起巨浪,有如沙漠的波涛。目之所及,全是吞没沙漠的土与沙的波浪。是雅丹地带。
我们穿越沙漠中的一条铁路线。铁路沿线设有木栅,保护其免受风的侵害。在中国,据说人们一般将风大的地方叫作老风口,而在这一地带,安西的老风口则尤为出名。埋葬沙漠的沙土波涛,是风长年制造的产物,因此这里完全是“由风蚀制造的坚硬黏土之波浪地带”。在从前的西域游记中,雅丹地带通常被记为“龙堆”或“白龙堆”。大概是“土龙地带”之意吧。雅丹是形容罗布泊周边沙漠样子时的专用语,可没想到,敦煌以东竟然也有这种地带。总之,这种不可思议的风景,完全是风的作品。
边塞诗人岑参的诗中曾有这样一节:“洗兵鱼海云迎阵,秣马龙堆月照英”(高木正一《唐诗选》)。这是一首吟颂一线出征部队凄怆情景的诗:一天的战斗结束,正在湖中清洗兵器时,云像迎接兵团一样忽然涌起;正在雅丹地带喂马时,月亮竟忽然照亮了军营。虽不知这首诗的舞台在哪里,可是,若论能如此完美地为雅丹地带的荒凉赋予活力的诗,我想,此诗恐怕是绝无仅有。
路缓缓右拐。可无论右拐还是左拐都不重要,我们依然是在茫茫的沙漠中。老风口地带短暂消失,可不久后,这与世隔绝的风景再度展开,然后消失。
六点,周围完全是沙漠。太阳尚高。沙漠尽头有一片像海面的东西,似一条细长的带子。蜃气楼!中国叫“海市蜃楼”或者“麦气”。工作人员G某介绍说“这便是日本所谓的‘逃水’(陆地上的海市蜃楼——译注)”。
听他这么一说,我凝望起刚才便屡屡出现的那幻之远海。
左边虽是绵延的远山,可右边却山影全无,这里照样能望见幻之海。正前方的幻之海对岸有山。山的绿色像披上了一条带子。根据司机师傅的说法,那幻之海对岸的绿色中藏着一座并非幻影的真正城市——安西城。
可是,那绿色却怎么也靠近不了。寻绿之旅持续了约二十分钟。终于,林荫树开始在路上出现。起初的钻天杨弱不禁风,后来便逐渐粗壮起来。不过,这些钻天杨也是时断时续,后来便一下变成了庞大的钻天杨树。如同在玉门镇入口看到的那种妖怪般的钻天杨树。
路在距安西城很近的地方分成了两条。若是直走,会通往新疆地区的哈密,距哈密360公里;若是左拐,便是去安西、敦煌方向,距敦煌122公里。我们在此告别兰新公路,取道敦煌。安敦大道之旅由此开启。
正面远处有一片绿色。安西城便坐落在那里。不觉间幻之海消失,车进入了真实的绿色中。
不久,左边浮现出一片古城墙碎片。据说,那是搬至现址之前的老安西城城墙。由于老城水深,已不适宜人住,因此只留下了面粉厂,其他全都搬走了。据说东边与北边的部分城墙保留了原样,其他已全部拆除。因而,城市搬迁并非很久以前之事。
城墙一公里外,便是如今的安西城。我们穿过从刚才起便绵延不断的钻天杨林荫路,朝整洁的新建城市——安西城驶去。城入口有家招待所,便是我们今夜的安身之处。
这里也一样,宽敞的大院内并排着几栋平房,食堂也在另一栋房子。厕所设在院中最靠里处,有点远。这里也同样有人给端来洗脸热水,我洗了脸,洗了手脚。
晚餐时听同席者说,今下午风很大,可四点时却突然停了。而我们正好是在风停之时进的老风口。据说,如果风大,车辆在那种雅丹地带根本无法行驶。
在同一张餐桌上,我试着问了下搬家之前的老安西城建于何时,却未得到准确答案。
——我想知道的是,还在本地区被叫做瓜州的时代,城是在什么地方。
结果,一名同席者说:
——10公里外的西边有个瓜州人民公社,那里在国民党时代曾被叫做瓜州乡。那儿有一处古遗址。虽然残留的只有城墙,不过,说不定就是那儿呢。明早前我们提前调查一下。
对我来说,这条线索实在难得。我在小说《敦煌》中所用的那11世纪的瓜州,今天已不可能遗留下来,不过,哪怕是能知道其位置也好。
五月九日,六点起床。来到户外,风很冷。这是我在这趟旅程中所经历的一个最冷的早晨。通知说九点离开宿舍。虽不能确定瓜州人民公社的遗址是否是往日瓜州的城址,但总之会带我们去看一下。
九点出发。车辆行驶在钻天杨大路上。风很大。因此一个行人都没有。向导说:
——西风的话问题不大,若是东风,能够刮上一整天。今天不凑巧,偏偏是东风。
——毕竟是人称关外三绝的安西之风啊。
向导半骄傲地说道。
不久,我们来到一望无际的戈壁。穿过戈壁后,车行驶在柔弱的钻天杨林荫路上。我们穿过一条清澈的小河,不久来到一处小聚落——瓜州人民公社。一处远超预想的巨大遗址从左边浮现出来。距安西的招待所约有10至15分钟的车程。城墙掩映在钻天杨之间。
车沿着城墙绕过去。左拐,再左拐,来到遗址前面。下车处便是遗址入口。因为只有这里的城墙有残缺,形成了一个自然入口。
这是一处雄伟的巨大遗址。遗址周长3公里,几呈长方形,半毁的城墙围了一周。北侧的部分城墙还残留着上部。遗址内已成荒地,由于土是黏土,连草都不长。既不能做耕地,也不能当牧场。还到处发白,大概附近是碱性地带吧。
宽阔的荒地中有一条路,横贯东西。大概是供车辆或毛驴用的吧。站在遗址上,风声呼啸。该遗址究竟是何遗址,我无法知道。或许是瓜州城遗址,又或许不是。唯一能确信的是,这里是现在安西数代前的老安西城所在地。
我们辞别狂风怒吼的遗址,直奔敦煌。距敦煌121公里。
汽车一直行驶在安敦大道上。一片幻之海在戈壁尽头浮现,还能望到海的对岸。渐渐地,随着一点点接近,总有一种走在海边地带的感觉,真是不可思议。路缓缓拐弯,绕到幻海右边后,感觉就像行驶在沿海低丘上。远山是蓝色的,海是青色的,山丘是茶色的,太阳在头顶。现实与幻境混在一起,多么美妙的旅程。
前方浮现出一片山脉。车沿山行驶。据说前方的山是祁连山脉的一道支脉。没有一草一木。右边没有山影,是舒展的戈壁。
不觉间,祁连山脉的支脉化为连绵的山丘。山丘消失后,新的山峦登场亮相。或许是阳光的缘故,今天的戈壁显得发白。没有一丝绿色的地带在延续。毫无人类生活的气息。
白色的戈壁、左边绵延的岩山、一无所有的安敦大道——了然无趣的相同风景仍在继续。路,缓缓地转弯,再转弯。岩山靠过来。路旁浮现出烽火台。
路贴着岩山山脚。山很奇异,乍一看,像用黏土和混凝土揉成的。据说,安西人都将这座山叫做“南魔山”。的确,名副其实,的确是座妖山。
右面依然是舒展的戈壁。可是,从南魔山一带起,戈壁更像是沙漠。我们久违地遇见了人。有两个骑骆驼的老人正在右边的沙漠中往东走。
南魔山连绵山丘的对面,又浮现出一片同样的山峦。问问司机,说是两座山是连在一起的,是同一座山。原来南魔山是重叠的两座山。虽然多少有点奇怪,不过既然是南魔山,或许,出现这种情况也是应该的。
沙漠中浮现出一处烽火台,巨大的烽火台。附近还散落着一些貌似建筑基座的东西。
总之,敦煌所在地实在是太艰苦了。我们乘车走过的地方,倘若用骆驼,简直就是在搏命。
不久,一条绿线从远处浮现。据说,敦煌便藏在绿色之中。
右面浮现出三危山,正面则露出鸣沙山。每一座都是在有关敦煌书籍中必会登场之山。三危山是祁连山脉的尽头或末尾,至于鸣沙山,远远望去,也不过是一片山脊平缓的沙山。
敦煌千佛洞便被凿建在三危山与鸣沙山彼此靠近所形成的山谷中。汽车遥望着左边远处的千佛洞,进入绿色地带。钻天杨林荫树突然多起来,耕地也开始在路两侧铺开。小麦田(春播)也点点浮现眼前。
车进入一片农村地带。这处聚落看上去很富裕。一处大量配置绿色的大绿洲。
车进入城市。有种田园都市的感觉。城里也开辟了耕地,田地随处可见。
不久,我们进入招待所。这里同样是宽阔的大院内并排着几栋宿舍。我用宿舍前的自来水洗了脸。
进入分好的房间后,我再次仰面朝天倒在床上。睡了三十分钟后,我品尝起自带的白兰地。终于来到了敦煌,要说没有一点感慨是不可能的。
在另一栋楼的会议室,敦煌县革命委员会主任文玉西为我们介绍了敦煌县目前的情况。
——敦煌县在河西走廊最西端。南面被祁连山脉包围。换言之,即被沙山和戈壁包围着。海拔是1100米。
——气候干燥。雨量少,只有29.4毫米。蒸发量则是2400毫米。平均温度10.5度。
——汉族人口9万2000多,回族是760人,另外还有少数蒙古族和藏族。
——大部分人从事农业。在祁连山脉的水的浇灌下,生产小麦和棉花。棉花产量518万斤。
——解放前曾有一首歌谣:“水多时戈壁滩被淹,水少时水比油还贵。”一点不错,现在正努力解决水的问题,争取一滴水都不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