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上靖:昆仑之玉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326 次 更新时间:2022-01-26 1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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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上靖  

八月二十三日,晴朗,略有寒意。我们从迎宾馆出发,赶奔乌鲁木齐机场。今天是乘机飞越天山,横穿塔克拉玛干沙漠,前往昆仑山脉北麓的和田的日子。


和田是这趟旅行中最令我感兴趣的地方。倘要我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中说出一个最感兴趣的都邑,我想非和田莫属。不为别的,只因和田是汉、唐史书中作为一个西域南道的强国登场的于阗国的所在地。


今天,根据已出版的各专家的研究,于阗国在公元前2世纪时,便已作为东西贸易的中转市场十分繁荣,是一座集伊朗系、印度系等多彩文化于一身的国际都市。这里既奉行拜火教,又拥有独自的语言。随着时代变迁,佛教盛行,寺院也多起来,还诞生出了优秀的佛教美术,在西域南道建立起一个特殊的大文化圈,并一直延续到11世纪。一般认为,支撑往日于阗国繁荣的最大的东西,便是取自流经该国的白玉河和黑玉河的软玉,即所谓的昆仑之玉。


既然这样,往日这个优秀的于阗国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民族呢?纵使详情不明,可有一点确切无疑,即它们都属于印欧语系。不只是于阗人,就连那些定居在西域各绿洲,各自建立小国,并诞生出独自文化的各民族,也同样被囊括在这一大致的称呼内。


西域的这种局面在11世纪时发生了彻底改变。由于维吾尔族的迁徙大军涌入该地域,印欧语系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的繁荣不得不画上休止符。之后,这一地带就变成了维吾尔人的居住圈。就这样,西域时代结束。


不用说,往日于阗国的王城,还有这个优秀民族所建造的寺院、城堡、大小聚落、优秀文化遗产,现在一样都没能留下。它们悉数被埋进了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沙中。


纵然一切都埋在了沙漠中,可我最想知道的仍是于阗国兴盛时的王都究竟在哪儿。现在的和田本是个名叫“伊里齐”的聚落,究竟从何时起变成了现在这样一个地区中心都邑,确切时间并不清楚。唯一能确认的,也仅有清代时被称作了和田之类。


尽管如此,于阗国的王都是何时,又是如何变成废墟的呢?史书中对此只字未提。倘若臆测一下,于阗王都灭亡的理由只能有两个:一是自然环境的变化,即白玉河与黑玉河两条河道的变迁。因为发源于昆仑山的这两条河自古以来便屡屡改道。


另一个则是人为因素。史书中所见的佛教盛行的于阗国向伊斯兰教的转变,是在10世纪末至11世纪这一时期进行的。不用说,在此期间,于阗的佛教徒们同新入侵的伊斯兰教徒们进行了斗争,并最终失败。于阗王都之所以变成废墟,最终沦为被弃沙中的命运,只要不是河道变迁的因素,那就绝对绕不开这一时期。


斯坦因推定于阗国的王城位于现在和田西方11公里外的约特干废墟,他的观点得到了普遍承认,直至今日。除约特干废墟外,该地区还有一处同样是由斯坦因发掘的于阗国时期的寺院遗址。该遗址被称为“丹丹乌里克”,出自沙漠。大概也是于同一时期成为废墟的。


这次的和田之行,我的行囊中塞满了各种任务。我必须要到约特干的废墟上站一站,要亲眼看看丹丹乌里克,还想到史书上记述“夜夜月光盛,产玉”的白玉河与黑玉河的河岸去走一走。由于我还写过一部名叫《昆仑之玉》的小说,身为作者,那些河道之类我还是很有必要去看看的。并且,在小说《异域之人》中,让主人公——东汉将军班超誓将一生献给西域的地点,便是于阗王城的前面。至少,那四处飞扬的塔克拉玛干沙漠特有的沙尘,我还是要亲身感受一下的。


另外,我还想知道,于阗国人的后裔们拥有什么样的容貌,又是生活在怎样的习俗中的。我想跟波斯系、印度系、汉族系,还有维吾尔,想与这些拥有两千余年的复杂血液药方的人在葡萄架下一起喝杯茶。


当然,我还要踏进塔克拉玛干沙漠。塔克拉玛干在维吾尔语中叫“塔其里·玛干”。据说塔其里是“死绝”,玛干是“广袤”之意。即塔克拉玛干沙漠是“死的沙漠”“不归的沙漠”。关于这个沙漠我也写过不少次,因此,即使在道义上,我也必须去那儿看看。


对于我来说,和田基本上便是这样的一个地方。


八点四十五分,飞机从乌鲁木齐机场起飞。An-24,核载人数46。至和田预计用时三个半小时,中途在天山南路的阿克苏降落。


起飞后,飞机很快来到大耕地的上方。五彩斑斓的长条诗笺般的耕地出现在眼前。这种地带结束后,飞机又忽然来到一片大丘陵地带的上方。不,不是丘陵,是大大小小的山层叠在一起。有红的,有灰的。从草木不生的情形来看,大概是岩山。不久,被抹上一层淡淡绿色的山也浮出来。山逐渐变大。


今天必须由北向南穿越天山山脉。从乌鲁木齐去伊宁时,我也曾与天山山脉多次接触过。不过那次是在天山山脉北侧沿山脉飞行的。虽然也飞越了一两道山脉,可不过是些天山的支脉。今天则要从北往南,把天山的全部山脉都要飞越一遍。如此一来,小型飞机是最合适不过了。由于飞不太高,能够近距离领略天山。


山,翻着浪而来。一座接着一座,从远处,从近处,像波浪般涌来。眼前的几座山,山顶覆盖着白雪。山是褐色的,雪像挂在山上的白布。


山表发红起来。大概是太阳照射的缘故吧。山阴部分黑黢黢的。不久,众多顶盖着雪的山像波浪一样铺开来。无数的雪山军团,像波浪一样扬着白色浪花涌来。它们是巨山的脊梁,是几十架龙骨!最远的地方涌出雪来,像云涌一样。


终于,飞机越过山脉的脊梁,来到荒漠上方。九点三十分。雪的山脉逐渐远去。下面是发红的灰色荒漠。可是,山的波浪再一次袭来。不过,这一次已没有了刚才的震撼。山顶的雪也很少,无数的山的雕刻方式也没有了刚才的粗犷。


不久,飞机越过山脉群,再次来到平坦地带的上方。可是,盖着雪的山脉很快再次接近。可是,这些山也没有刚才的震撼。正因如此,视野格外开阔,景观雄壮。这是一道东西长2000公里,南北宽400公里的山脉之束。很难想象飞机究竟是如何飞越这巨大的山脉群的。


我们再次将山脉群甩在身后,来到平坦地带。十点。飞机正飞行在无数大地褶皱的上方。雾气加深。


十点十五分,飞机飞至草木不生的丘陵地带上方。大概是塔克拉玛干沙漠的上方。所有山丘,一个个像刻着浮雕一样浮出来。有的刻着观音,有的被印上了鱼骨或叶脉。


不久,飞机穿过丘陵地带,完全来到沙漠上方。一条细线般的长河横在眼前。可转眼间,眼前又变成了丘陵地带,又是众多的浮雕群。


飞机第三次离开这种地带,来到沙漠上方。眼前是巧克力色的河、水渠、长条诗笺形的耕地,不久还出现了一条大河。大河也是巧克力色的。不久,一片大绿洲地带威风凛凛地铺展开。众多的水渠、众多的河。水又红又浊。


十点三十五分,飞机抵达阿克苏。气温21度。休息三十分钟。在机场的休息室,我们被招待了西瓜和哈密瓜。


十一点起飞。尽管很快来到大耕地上方,不过雾气很深,什么都看不见。


十二点二十分,飞机降低高度。一片荒漠浮现出来。荒漠中还流着大河,夹着耕地。不久,一片众多河流交织成网的地带浮现在眼前。较之河,似乎称作水域更贴切。既无干流,也无支流,每条河都拥有无数沙洲,每个沙洲看上去都发白。


穿越这片奇妙的水域地带后,一片大耕地铺展开来。十二点二十五分,飞机在和田机场着陆。


这里完全是一个沙漠机场。其他飞机一架也未看到。机场的地面上蒙着一层细沙,像撒了一层面粉。机场连间隔类的东西都没有,与沙漠直接连通,再连到城市。阳光明亮,风很大。气温27度。


王彬与阿提·库尔班在机场迎接了我们。两位都是和田地区革命委员会副主任,阿提·库尔班是维吾尔族。我们乘上迎接的车辆,赶往市区。高粱田、开满白花的棉花田、钻天杨行道树,一切都蒙着沙尘,白花花的。


路边男人女人的服装与此前地方的有些不同,感觉好像来到了真正的西域。大人孩子只是注视着我们,并未表示出欢迎之意。他们既不笑,也不招手,对外国人并不亲近。尤其是解放后,从未有日本人访问过这座城市,据说我们是第一次。倒是在明治时期的时候,大谷探险队的橘、渡边、堀三位队员曾在这里短暂逗留过。


掩映在钻天杨行道树中的简易硬化路笔直地伸向远方。路上既有骑驴的老人,也有骑驴的小孩,驴子也是这里的交通工具。女人的服装各式各样,艳丽的色彩与图案总给人一种盛装打扮的感觉。可是,每个人的身上都蒙着尘土,白蒙蒙的。


进入城市。城市十分闲散,确有一种沙漠城市的感觉。我突然想,傍晚时这里一定会很寂寞吧。路上一辆行驶的汽车也没有。由于车道两侧都没有硬化,尘土飞扬。建筑物用白、黄、绿等各种颜色粉刷过。房子、店铺、道路、行人全都蒙着沙尘。这便是塔克拉玛干沙漠中的城市。


车子拐过大街,沿一条古城墙驶进和田地区革命委员会第一招待所。从机场到这里共花了三十分钟。


房间跟吐鲁番的招待所一样,风格简朴。两张床,地板上铺着地毯。地毯很干净。并且,房间里还带有洗手间。


放下包后,我只把鞋子一脱就躺到了床上。终于来到了于阗的故地!我感慨万千,仰面躺在床上。可一躺下便睡着了。虽然只是三十分钟的午睡,可一觉醒来,却是神清气爽。


午餐后,在招待所的一个房间里,我们与革命委员会的人们商量逗留期间的日程安排。桌子上摆着苹果、梨、葡萄和西瓜。另外,烟灰缸里还焚着红色的香。虽然只是线香,可同为线香,这里的香味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清爽。


在商量日程之前,阿提·库尔班先向我们介绍了和田地区的基本情况。由于他跟我挨着座位,介绍前,我先请他将名字写在笔记本上。——阿提·库尔班。果然如此。


——和田地区有7个县。皮山县、和田县、墨玉县、洛浦县、策勒县、于田县和民丰县。


——和田地区的人口有105万。居民为汉族、维吾尔族、回族、乌孜别克族、哈萨克族、蒙古族、藏族和柯尔克孜族等。其中维吾尔族占95%。


——和田县,即我们所进入的和田城,人口有4万。


——和田地区有大小23条河流。全都发源于昆仑山脉,冲积出一个大绿洲。白玉、黑玉两条大河流经本地区两侧,环抱着本地区。


——本地区的物产有:


(矿物)煤炭、铁矿石、铜、金、铅、云母


(农作物)玉米、小麦、水稻、大麦、棉花、豆类


(牧畜)牛、羊、马、驴、骆驼、猪、鸡、鸭


(瓜果)葡萄、苹果、桃、李、杏、石榴、无花果、核桃、瓜类


(特产品)丝织物、玉石、地毯、桑树皮制作的玩具


——解放前,本地区的居民生活很艰苦。沙尘暴与一年春秋两季的旱灾、交通不便造成的孤立。这里没有工业,经济贫穷,很多人有半年时间靠吃桑葚和杏来度日。衣服是羊皮(用从前的制作方法制作,当作衣服来穿),照明靠烧树皮。当然,汽车是一辆都没有。


——解放前小学只有100所,现在已有1426所。中学解放前没有一所,现在是70所,医院解放前也只有1家,现在已增至9家。95%的学龄儿童都已入学就读。


——养蚕业在解放后获得了快速发展,生丝产量增长到21倍,原来只是手工业的地毯和手织丝产品,现在已经实现工业化,获得了巨大效益。


我一面听,一面连连点头。进入此城才两小时,我的内心就不可思议地变得坦率起来。的确,我们现在已进入了一处生存不易的地带。这是我心情的真实写照。


并且,该地区的人们正迎来一个新时代,他们在拼命地同自然条件作斗争,克服不利条件,让自己过上更美好的生活。


可是,我们的逗留时间短,行程紧张,倘若将访问对象压缩到只参观玉石采购站、丝织厂和黑玉河水力发电站这三处地方,那么,我们专程赶到和田的意义就没了。


——能去约特干吗?


——被埋在沙里,什么都没有。


——什么没有也没关系,我只想到那里亲自站一站。只有10公里远吧。


——是10公里,可那儿是沙漠,没有路。用吉普也够呛。


——丹丹乌里克呢?


——也被埋在沙里,不知道具体在哪儿。1928年,中国考古学者黄文弼花了好几天时间寻找,最终也没能搞清楚。后来到了59年(1959年——译注),乌鲁木齐博物馆也组成调查队,从于田县到策勒县,进行了艰难的考古之旅,结果最终也没能发现那地方。


——另外,这附近还有疑似于阗国遗址的地方吗?


——黄文弼在《塔里木盆地考古记》里记述了一两处地方,可后来就没人来过。总之,骑骆驼估计要两三天,没有真格的装备是不行的。


如此一来那就无能为力了。面对我的提问,一个从事古文物工作的年轻人替阿提·库尔班做了答复,不过我却心情复杂,难以释怀。


协商结束后,最终确定今天参观玉采购站和手工织绢厂,晚上由王彬设宴招待。由于当晚的宴会会有古文物方面的内行人出席,我决定届时再交涉一下访问于阗相关遗址的问题。


我们去了玉采购站。这里既是玉石陈列场,也是玉石交易机构,同时还是一个将集中到此的玉石分配到全国加工厂的政府机构。我将主任所做的介绍大体上做了记录:


——和田的玉在国内外很畅销。白玉河、黑玉河两条河都产玉。白玉河出白玉,黑玉河出黑玉和绿玉。这里的玉,特征是纯净油润,坚硬有韧性。如果细分,可分为白玉、碧玉、青花玉、黑玉、黄玉和绿玉六种。品质最上乘的是白玉,以质优无瑕疵为贵。


——采集方法是在秋天的洪水季到河里捡拾。春天,天气变暖后,昆仑的雪融化,河水泛滥,届时玉石会被冲到河里。并不是河里有玉,而是玉在河水的冲刷下变得光滑,顺水流下来。陈列场里还有一块一抱大的大玉石,也是从河里捡的。


——除了在河里捡以外,也可以在山上的玉矿山采掘。虽然名字叫玉矿山,却并非有矿脉。只是玉块被埋在了砂石中而已。


——在和田,从山上采到的或是从河里捡到的玉,都要被分配到全国五十几个加工厂。先是用飞机运到吐鲁番,再从那里用列车转运到各地的加工厂。


——这里的玉采购站,也是从一般人手中收购玉石的地方。现在谁都可以去河里拾玉。然后玉石就都被集中到了这里。到了秋天,全国各地加工厂的人会齐聚于此,届时分配。


——最近,有人发现一块巨型玉,重达150公斤,便给运到了这里来。价值不菲。虽然不能直接变成个人收入,但可以变成该人所属生产大队的收入。玉到了这么大以后,我们就不交给加工厂了,而是特别保存,留作某些特别纪念物用的。


——关于玉,维吾尔族人具有特别敏锐的鉴定眼光。


——现在以采掘为主,一年的产量能达到20吨乃至50吨。在河里捡的也就二三百斤左右。


不过,昆仑山还真是一座神奇的山。两千多年的时间里一直在产玉。高居晦出使于阗是五代时期,属于10世纪前半叶,根据他当时的旅行记录《于阗行记》,当时从昆仑山流下一条河,到于阗后分成了三条,分别被命名为白玉、绿玉和乌玉。每年秋天,待到河水干涸时,国王要最先采玉,之后,国人才可以入河采玉。


国王采玉时,采玉人——本地维吾尔人们会在河中排成一排,赤着脚,边踩河床的石头边往上游走,一直走到上游。他们用自己的脚踩到玉后,便弯腰从水中拾起来。然后由乘船监视的士兵们敲响铜锣,听到信号后,官员便将玉的数量登记入账。


然后,当上一批采玉人排着队走到上游,上岸后,下一批采玉人会随即排队出现在下游,再次向上游前进。如此反复。国王大概会独占河流好几夜,之后才会向国人开放。


高居晦出使于阗是在10世纪前半期,而在那之前的一千年以前,人们用何法采玉我们已不得而知,不过,是玉支持了于阗国的巨大繁荣,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于阗亡国后,曾经的荣光、王城和王都也悉数被埋进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沙中,不见了踪影,只有一样东西——玉,至今仍被昆仑山继续生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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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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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西域纪行》王维幸译 重庆出版社,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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