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杜甫《咏怀古迹五首》之三: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此乃杜甫诗中的名篇,在无数咏诵王昭君事迹的诗词中属佼佼者,一千多年来,广为流传。但是,对于其中“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一联,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比如“画图省识春风面”中的“省”,今人多注为息井切的“省”,理解为省察。例如王力先生主编《古代汉语》:“省(xǐng),察。省识,等于说辨认。”
孙玉文先生曾撰文对此进行了详细的考证,孙玉文认为:“‘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对仗,‘画图和‘环佩相对;‘省识和‘空归相对,‘识和‘归都是动词,‘省和‘空应该都是副词;‘春风面和‘月夜魂相对,‘春风对‘月夜,‘面对‘魂。因此,将‘省理解为动词,和‘空就对不上了。”并引用大量例证证明,杜诗的这个“省”不能理解为“省察”,而是应该理解为副词“曾经”:“这个‘省当作‘曾经讲,是由‘记住,记得义虚化来的。‘省有‘醒悟,想到,心里明白义,由此引申有‘记住,记得义,跟‘忆是同义词,多用在‘未省‘不省等‘否定副词+“省”字的结构中;可能先在这种结构中进一步虚化,就有了‘曾经义。”(《谈“画图省识春風面”的“省”》,《厦大中文学报》第四辑,厦门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
孙玉文所说是有道理的,特别是从律诗对仗(特别是颔联、颈联上下句必须是对偶句)这一特点着眼,论证“省识”之“省”与“空归”之“空”均当为“副词”,给我们很大的启发。正如唐朝诗人卢延让《苦吟》诗云:“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杜甫被喻为一代“诗圣”,安能对颈联的对仗不加斟酌?然而遗憾的是,孙玉文只关注了此联中“省识”的辨证,而对此联中另一个问题“月夜”却未能措意。
确实,就目前见到的杜诗的大多选本、注本及引用本而言,此联均作“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如宋祝穆《古今事文类聚后集》卷十二,宋黄希原本、黄鹤补注《补注杜诗》卷三十,明曹学佺编《石仓历代诗选》卷四十五,明高棅编《唐诗品汇》卷八十四,清康熙《御定全唐诗》卷二百三十,清徐倬《御定全唐诗录》卷三十三,清乾隆《御选唐宋诗醇》卷十七,清金鸾《集千家注杜工部诗集》卷十五等,以及历代诗话所引,如宋刘克庄《后村诗话》卷十、清吴景旭《历代诗话》卷四十等莫不如此(今本吴景旭《历代诗话》卷四十虽然引杜诗为:“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但其评说中却云:“上句承二联上句而言,明妃去矣,惟见画图。下句承二联下句而言,明妃死矣,惟于月下想其魂之归也。惟其有画图可省,惟其有冢,所以归夜月之魂。”从“所以归夜月之魂”一句显然可见,当时,吴景旭所针对的诗句应该是“环佩空归夜月魂”)。
但并非没有异文,如宋潘自牧《记纂渊海》卷八十一“阃仪部·悼亡”引杜诗即作:“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夜月魂。”清仇兆鳌《杜诗详注》卷十七亦作“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夜月魂”。并注云:“庾信《昭君词》:‘胡风入骨冷,夜月照心明。方调琴上曲,变入胡笳声。”
那么,到底应该是“环佩空归月夜魂”,还是“环佩空归夜月魂”呢?
我们也可以从对仗的角度入手来进行辨证。从平仄律而言,此联当为“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而无论“月夜(两字都是仄声)魂(平声)”“夜月魂”都符合“仄仄平”的格律。但是从语义、语法的对仗而言,那么,此联当分析为:“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夜月魂。”“画图”对“环佩”(名对名),“省识”对“空归”(动对动),“春风面”对“夜月魂”(名对名)。而其中“春风”对“夜月”(事物名词),春风、夜月皆为时间名词+自然名词。这样不仅词词相对,而且字字相对,对仗得非常工整。
如果是“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那么“春风”(事物名词)对“月夜”(时间名词),春风为时间名词+事物名词,而月夜则为事物名词+时间名词如此,“春风”与“月夜”就失对了。
因此,如果就对仗工整,则无疑是“夜月魂”对“春风面”为善。
无独有偶,在杜甫的另一首七律诗中,也出现了“月夜”与“夜月”的异文:《全唐诗》收入杜甫《秋兴八首》之七:“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织女机丝虚月夜,石鲸鳞甲动秋风。波漂菰米沈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关塞极天唯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校勘记:“一作夜月。”
就目前见到的其他选本、引用本及注本中的《秋兴》诗中,作“夜月”者有《千家诗》、《御制诗集》四集卷八十二、《御定渊鉴类函》卷三十九、《七修类稿》卷三十五、《历代诗话》卷四十一、《义门读书记》卷五十五、《牧斋初学集》卷一百八、《升庵集》卷五、《杜诗详注》卷十七。而作“月夜”者,仅有《九家集注杜诗》卷三十、《杜诗详注》卷一。
那么,如前所述,从语义、语法角度而言,当然以“夜月”对“秋风”更为工整。更何况,古人写诗讲究“意象”,所谓意象者,即客观物象经过创作主体独特的情感活动而创造出来的一种艺术形象。简单地说,意象就是寓“意”之“象”,用来寄托主观情思的客观物象。
在古人的诗文中,“风”和“月”是两个经常使用而且经常对仗的意象(以至于后来“风月”成了一个词)。其中“春风”常作为“融和、愉悦、美丽”的意象,“秋风”常作为“萧条、肃杀”的意象,而“夜月”既作为“皎洁、明亮”的意象,又作为“孤寂、凄凉”的意象。因此,“夜月”常与“春风”“秋风”相对。与“春风”相对者(“夜月”的“皎洁、明亮”义与“春风”的“融和、愉悦、美丽”义)为正对;“夜月”的“孤寂、凄凉”义与“春风”的“融和、愉悦、美丽”义为反对。
“夜月”与“春风”相对者,如:“窗残夜月人何处,帘卷春风燕复来。”(唐胡曾《杂曲歌辞·独不见》)“夜月琉璃水,春风卵色天。”(唐沈青箱《过台城感旧》)“老爱早眠虚夜月,病妨杯酒负春风。”(唐元稹《贻蜀五首·卢评事子蒙》)“夜月扃绮户,春风罗裾。”(宋刘子翚《游朱勔家园》)“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宋秦观《八六子·倚危亭》)等等。
“夜月”与“秋风”相对者,如:“夜月边尘影,秋风陇水声。”(唐戴叔伦《送崔融》)“瑞草秋风起,仙阶夜月明。”(唐方干《夜听步虚》)“夜月红柑树,秋风白藕花。”(唐张籍《送从弟戴玄往苏州》)“秋风高鸟入,夜月寒猿过。”(宋苏辙《法华岩》)“梦随夜月钟前断,诗入秋风草共荒。”(宋贺铸《和田录事君义咏雪》)“秋风湘浦纫兰佩,夜月缑山听玉笙。”(宋陆游《狂吟》)等等。
至于历来诗文中,与“夜月”为对者,亦均为一些自然界的名物词,如与“×风”为对者:“朝风凌日色,夜月夺灯光。”(梁庾肩吾《未央才人歌》)“夜月仍携妓,清风更在林。”(唐钱起《春夜宴任六昆季宅》)“晓风趋建礼,夜月直文昌。”(唐韦庄《和郑拾遗秋日感事一百韵》)“朝风吹香散寂历,夜月照影低横斜。”(宋张耒《初夏》)等等。如与“×云”为对者:“库塔朝云上,晃池夜月明。”(唐石抱忠《始平谐诗》)“剑壁秋云断,巴江夜月多。”(唐武元衡《送李正字之蜀》)“夜月临江浦,春云历楚台。”(唐张说《送任御史江南发粮以赈河北百姓》)“晓云随去阵,夜月逐行营。”(唐岑参《送郭仆射节制剑南》)等等。
另有“夜月”对“×空”“×虹”“×星”“×阳”“×霜”“×景”“×烟”“×潭”“×流”“×花”“×苔”“×钟”“×灯”等,这一系列词语也大多是自然界的名物词。
而古诗文中,以“夜月魂”为“孤寂、凄凉”意象者,亦比比皆是(且大多见于挽诗、挽词):“杖屦春风语,松楸夜月魂。”(宋俞德邻《郭朝奉挽词二首》之二)“穹庐敕勒秋风曲,青冢婵娟夜月魂。”(元吴师道《闻危太朴王叔善除宣文阁检讨四首》之一)“征旐西风梦,灵舆夜月魂。”(元张仲深《挽大嵩潘子明》)“鉴湖一曲秋风兴,庾岭千枝夜月魂。”(明蓝智《挽雪舟炼师》)等等。
而“月夜”作为一种表时间的意象,在历代格律诗的对仗句中,通常是与相应的表时间的意象词相对的。如:“青楼月夜长寂寞,碧云日暮空裴回。”(唐刘长卿《铜雀台》)“月夜歌谣有渔父,风天气色属商人。”(唐刘禹锡《自江陵沿流道中》)“月夜咏花怜暗澹,雨朝题柳为欹垂。”(唐元稹《寄旧诗与薛涛因成长句》)“花朝水国留题懒,月夜乡园入梦频。”(宋刘弇《春日舟中即事》)等等。
而且,律诗中,直接以“月夜”作对的情况不多,大量的是以“明月夜”“風月夜”“素月夜”“无月夜”等偏正结构的时间词作对(当分析为“明月/夜”“风月/夜”“素月/夜”“无月/夜”,中心词已是“夜”,而不是“月夜”了),然而无一例外与之对仗的也是“白云/天”“菊花/时”“冰霜/晨”“黄茅/秋”“欲风/天”等偏正结构的时间词:“相思明月夜,迢递白云天。”(唐杨炯《有所思》)“湖山明月夜,风露菊花时。”(宋徐玑《喜奭上人至》)“凛凛冰霜晨,皎皎风月夜。”(宋陆游《梅花绝句》)“稍欣素月夜,遂度黄茅秋。”(宋苏轼《闻正辅表兄将至以诗迎之》)“自明无月夜,强笑欲风天。”(唐李商隐《李花》)等等。
古诗文中,像“夜月魂”这类以名物词“夜月”作修饰语,修饰一个单音节事物名词(或方位名词)然后与同样结构的三音节事物名词相对者较多。如:“凿开青帝春风国,移下姮娥夜月楼。”(唐徐仲雅《马殷明月圃》)“裁分楚女朝云片,剪破姮娥夜月光。”(唐徐夤《追和白舍人咏白牡丹》)“椿儿绕树春园里,桂子寻花夜月中。”(唐张祜《秋晚》)等等。
而以时间词“月夜”作修饰语,修饰一个单音事物名词(或方位名词)者,却很少见到。除了上举杜诗中的“月夜魂”(按:两例都有异文“夜月魂”)而外,仅见宋徐积《寄张景修》诗“吴市花朝酒,松江月夜船”中的“月夜船”。不过此诗中的“月夜”是与“花朝”对仗的,都是时间词。故并不能证明杜诗中“春风(事物名词)面”与“月夜(时间名词)魂”相对的合理。
综上,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还是以“环佩空归夜月魂”为善。
(作者单位:北京语言大学文献语言研究所、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