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10号下午,我与佟铮如约前往。李泽厚的新家,坐落在东厂胡同2号,八层楼,他住在顶层,一居室,格局不大,但位置好,站在南阳台,可以远眺故宫、天安门,推开北窗,可以俯看中国美术馆。这是京城的腹心,李泽厚坦言,他拿皂君庙的大房换这处小房,要的就是这种感觉。
客厅里有冯友兰撰写的对联:“西学为体中学为用,刚日读史柔日读经。”有娄师白的画:一枝藤蔓。李泽厚身穿睡袍,笑容可掬。一望而知,他是那种没有距离的人。落座,我从平凉的茹先生谈起,诉说了寻找他的曲折经过,李泽厚笑了,他说,要找我,在北京打听呀,跑到平凉去,不是舍近求远?我说北京打听不到,而且人家说,您不见生人。李泽厚正色:这话不对,我喜欢和各种各样的人聊天,今天我不是就见你了吗。
谈话进入采访,我问的第一个问题:您因批判朱光潜而出名,我想知道事先和事后,您与朱光潜有没有来往?
李泽厚答:朱光潜在西语系,教英文,我在哲学系,上学期间,未见过他。1956年,朱光潜写了一篇自我批判,谈他的文艺思想的反动性,周扬鼓励争鸣,蔡仪出面批朱,我也写了一篇稿子,和朱、蔡论战,文章都发表在人民日报。那时你们的人民日报,影响很大。1949年之后,所有的学术讨论,末了都归结为政治,上纲上线,唯有美学例外,尽管各方都给对手扣帽子,但大人物未表态,属于自由论战,后来作家出版社出了六本美学讨论集,你到图书馆可以查到。
1962年,周扬组织编写《美学概论》,由王朝闻主编,朱光潜负责西方美学史,开会时,我也参加了,第一次见朱光潜,没有谈话。
七十年代,文革末期,我去看他,朱光潜嗜饮,我就带去洋河大曲、双沟大曲,见面就喝酒,谈古今诗词,不谈美学,他送给我两本书。
文革以后,美学热闹,第一次美学在昆明召开,我俩都去了,会上,选他当会长。
1986年,朱光潜逝世,我写过一篇悼文,发表在人民日报。
可是,我说,我采访欧阳中石,听他说,在北大读书期间,学校里搞“洗澡”运动,朱光潜是重点对象,您常去找朱光潜谈话,这才搜集了不少活材料。
李泽厚大笑:这是错误的,我今天已经纠正了你两个错误,一个说我不喜欢见人,一个说我在学校里就认识朱光潜,都不对,你要给我澄清。
谈话于是转入欧阳中石,我说,我刚刚为欧阳先生写了一本书,我想知道,您对欧阳中石早期的印象。
李泽厚答:欧阳中石是从辅仁转过来的,在逻辑班,他喜欢戏剧,与叶秀山熟,叶秀山演旦角,我听过几次数理逻辑,跟他没有什么交往。七十年代,在前拐棒胡同,我去看过他。再以后,就是1989年,在北师大一个会上,见过面。我至今没有他的字,我从不跟人要,厅里的这两幅字画,都是冯友兰先生、娄师白先生主动给我的。
说到冯友兰先生的字,我又抬头瞄了一眼:“西学为体中学为用,刚日读史柔日读经。”前一句源自张之洞,后一句源自曾国藩,但都被反过来了。听厉以宁先生说,这是李泽厚的观点,厉先生对其极为欣赏。老实说,体是什么,用是什么,张之洞彼说与李泽厚此说奥妙在何处?好像大彻大悟,又好像稀里糊涂。唉,中国有些事仿佛总也说不清楚。
思绪收回,复问:欧阳中石分配不好,到了河北通县师范,您当时的分配方案是?
李答:毕业前,任继愈、冯友兰两位先生告诉我留校,结果方案下来,是去华东高教局报到。这里有个背景,起先分配权在系里,系里说了算,后来被人事局收回,上面认为我身体不好,有肺病,表现落后,踢出来了。我到了上海,也是因为肺病,人家不接收,结果,又被退回北大。北大认为我不服从分配,给我颜色看。后来,把我转到北京高教局,当时中科院成立哲学所,潘梓年牵头,没有兵,我就去了,我的工作证是哲字001号。
——您1992年去美国,已经六十二岁,当时是不是已经退休?
——没有,我六十岁就要求退休,不让,说我和贺麟不占单位名额,因为我是全国人大代表,后来又成了政协委员。我是九十年代末才办退休手续的。
——我正在写《寻找大师》,二十年代出生的人,我现在(指2010年9月10日之前)只确定了一个,接下去不知道写谁,您能帮我提供一份名单吗?
——不能。
——到了美国,和国内拉开距离,考虑问题,是不是更自如更开阔?
——基本一样吧,我是同心圆,圆周扩大,圆心没变。
——在美国寂寞吗?
——寂寞,非常寂寞。所以我每年都要回来走一走。有个现象,在国外的男人,多喜欢经常回来,女人习惯于异乡,回不回无所谓。
(佟铮插话:男人更看重精神,女人更看重物质。)
访谈即将结束,李泽厚突然说:我有三个缺点,一、不记人,今天跟你谈话,下次见面,我会不认得你;二、不记声音,你下次来电话,我肯定听不出,我儿子给我打电话,我会反问,你是谁?三、不记路,我在美国开车,都是我爱人告诉我如何走。为此三不记,得罪不少人,你要给我宣传宣传,争取大家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