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比邻的古代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740 次 更新时间:2007-01-22 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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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承志  

用在中国的经验和概念,我描绘不出这儿的地形。地势起伏之间,似乎有一片低凹,四周的原野若高又低,似平原又仿佛山岗。散漫的白房子东丢西撒,完全无意聚成村落。橄榄树和茂盛的灌木随意滋生着,甚至看不出庄稼种的是什么。一个陌生的大陆——它的绿色使它更显陌生的非洲大陆,刚刚开始延伸。

这是哪儿?属于什么时代?有过什么事件发生?

都不知道。

刚到这里的时候,我没有觉察到这种风景的罕见。我没有基础,连一篇导游词都没有读过。我只是晕晕忽忽,莫名地到了一片石柱林立、街道俨然的罗马旧址之上。

而错落有致的古迹,暮色中错落高耸的石头,就坐落在这片微凹的平原上。这是一次没有历史底子的考古,来到这儿我茫然无依。我依然在遗址的上上下下转悠,只是由于好奇心的支撑。

若说古迹的完整,恐怕我没见过第二个比这里更令人叹服的地点——仔细看去,它街市井然,大道和小巷交叉,次第是坍塌的大厅,半存的竞技场,还有一座虽然残破、但巍然矗立的凯旋门。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罗马帝国的遗址。当时我没有办法找人解释,只能猜测着在城里乱转。但罗马城毕竟名不虚传:它不是我们在中国看惯的后浪淹没前浪、近代覆盖古代的城市,更不是商周时代那种要挖地六尺、从夯土里拨出夯窝、从生土里剥离熟土才能发掘的地下“城市”。居然是这样……我默走着,心中暗想。

它也不像吐鲁番的交河高昌,那两座土城虽然还耸出地面,土柱子、土城壁、土塔基——地面的残迹高低交错,但那毕竟是流失的土,是含意模糊的凹凸而已——比起大理石砌筑的古代罗马、比起整齐如阵肩披沧桑的威严建筑,差得何止十万八千!徐徐展现眼前的,这是一座真的城。

它不过只是遭受了风化、火烧,以及年深月久的塌毁,不过只是走光了居民。石头建筑俨然一群石化的森林,令我肃然起敬。它们是一片寂静的纪念碑,缄口藐视着当代。我突然明白了,罗马时代是永垂不朽的,它尊严如旧,栩栩如生,它只是空无一人,如一座紧急疏散了人口的空城。

后来请教人,囫囵吞枣地读书,才知道了它的梗概一二。当然也是从那一天起,我被纠正了印象,知道了这里不但不仅是西班牙或摩洛哥,不仅有主教堂和清真寺,还有凯旋门和竞技场,还有一层伟大的底色,那就是罗马时代。

罗马,没有比它更沉默的时代了!

这座给我冲击般的印象的古城,位于摩洛哥北部的黧阜山区,一个靠近大西洋的角落。对它的第一次目击,使我的观念中立起了罗马时代的框架。它原是罗马帝国设在非洲西北角一座重镇,名叫玻利比利斯(Volibilis),我能读到的关于它的史料都比较疏略,只知道它是一个当时的省都,控制着罗马帝国一个叫做毛里塔利亚省的、大片非洲北缘地区。

我一共到过两次玻利比利斯,两次到达时都是傍晚。记忆也和那天的景色一样,涂着浓墨般的感觉。空城死寂,只有我一个人在徘徊。走在石渣或者石板的街道上,陌生的感觉压抑不住。到处是坍塌的石墙,开间诡异的小房子,猜不出用途。石料是青白大理石,年深岁久,石头被烟熏火燎,风吹日晒,有些已经酥碎了。

但是废弃之后,布局并未打散,甚至谁都可以给一些街巷命名:凯旋门大街,斗兽广场。我惊异地走着,看着那些巨大的考究石料。黧阜山区的气候干湿适度,石头上涂着一抹潮润,但没有生出青苔。

它不像我们亲爱的新潮的都市布局——哪怕一个乡镇小县也弄一个九经九纬二百米宽的大马路,让居民在立交桥和天堑般的路口疲于奔命累得半死——罗马时代是城市文明的典范,它的合理令人惊叹,一经布局便万世难改。但是,尽管街区紧凑,但毕竟一座省城,人很快就走累了。

由于艳羡和自豪,后人喜欢模仿古代。巴黎和柏林,修筑了著名的凯旋门和勃兰登堡门。体会着,在记忆中比较着,我只能说那两座近代的门,比起它们的古代样板要差得多。甚至我觉得不必再追求去一次意大利;因为在非洲西北角上的罗马时代,更有一种天绝地尽的雄大苍凉。

石门在背后高耸着,浮雕脱落了,支柱却危险地挑立着。古罗马人确实大度,出手就是这样的大手笔。城市废弃了,时代逝去了,但是半颓的石门却一点不失风度。它重心高耸,坐落沉稳,不施雕琢,美而粗砺,愈是残破愈是诱人凝视。其实这是一处凹地,但在凯旋门的台阶上,却能俯瞰天尽头的潆潆大陆。

后来我不走了,坐定在凯旋门的石阶上,看着青紫朦胧的橄榄树影,看着淡红的夕阳,在摩洛哥的大地上缓缓下沉。

这片低凹平原的北侧,高山渐次涌起,在丰腴的绿色山岭中间,山峰间夹着一片雪白,仔细看时,是一片白房子。我问过之后知道,那是摩洛哥的一个城市。

由于一个有名的电影,人都知道一个城市叫卡萨布兰卡。但是人们大多不清楚这个词是西班牙语,意思是白房子;更不用说不知白房子卡萨布兰卡的阿拉伯语名称,是“达勒·白达”(al—Daral—bay&)。

而此刻,隔着几步之遥,隔开山地和平原的那片白房子,是一座现代的摩尔(阿拉伯)城。它是摩洛哥的一座小城,名叫毛拉依德里斯(Mo~aylddss)。

好像对山下的废墟表示一种城市的敬意,它不仅没有蓄意破坏前去叠压,相反呵护着废墟弃石,小心地避古迹建新城。就这样,毛拉依德里斯与罗马的毛里塔利亚省城一上一下,保、持距离,不疏不狎,比邻而居。

看着如此布局,我不禁独自笑了。

毛拉依德里斯是先知穆罕默德的外孙、法蒂玛的儿子哈散的孩子。他从阿拉伯中心地带西行,在马格里布(日暮之处,西方尽头)创建了摩洛哥王国。这座他最初驻节的北部小城,也就被命名为毛拉依德里斯。

在摩洛哥,有两个词你不能用得随便:一个是毛拉(Moulay)。在新疆或中国西北,这个词无非是长老之意,而在这里多指先知的后代。在一个博物馆里,我和一个法国装束、浓妆艳抹的讲解员提到“在依德里斯……”,那姑娘马上轻轻纠正:“在毛拉依德里斯”。可见这是不可省略的敬称。——还有一个是“赛义德”或“西迪”(Sayd,Said);它也专指圣裔,非随意滥用之语。

白房子在被接近之后,就显露出丰富的内容。活泼的小贩、鲜艳的摊子、神秘的小巷、美丽的女人、忙碌的驴子——马上组成了一幅魔力诱人的阿拉伯风情画。安详朴实的摩洛哥女人蒙着面,诱人猜测她的身份;十数种各色腌制的橄榄,逗人哪能不馋涎欲滴。汽车和毛驴争着道路,但看不出警察偏袒哪一方。蒙着口巾的女人和满头鬈发的女人在街头谈得热闹,而男人——男人们都在围着电视,看新闻。

那些天摩洛哥的一景,是电视观众爆满的咖啡馆。大都是男人,他们默默地挤坐着,各自捏着一个杯子。我忘不了那一齐仰着的脸庞,更忘不了那满堂仰视的眼神。它们那么严肃,眼底藏着紧张——战争的枭鸟正在头顶上扑着黑翅,谁都明白,伊拉克之后也可能轮到摩洛哥。当然他们只看半岛台的新闻,电视机里的播音,一直传到街上。显然不存在不同的观点,人们只是盯着屏幕,偶尔悄悄说着耳语。

突然我听到一阵爆笑,像低低响了一声闷雷。怎么了?!我急忙冲进屋里。但画面已经切换,咖啡馆恢复了平静。到了晚上查报纸,我才弄清楚那声爆笑的原因:一架轰炸伊拉克的美军飞机被击落了。

愈是战争在即,空气里愈是在传送着一种信息——白髯的老者,飞奔的小孩,鬈发的男子,绝美的女人——他们脸上仿佛隐现着一种神情,一丝暗示,一层底色般的意味。他们像是只顾忙自己的事,但那神情又像在说:看见了么?这就是穆斯林的生活。你看见了:虽然算不上富裕,但我们热爱和平。

全部白房子都围绕着一座绿顶的陵墓,那是毛拉依德里斯的安息处,中国流的称呼是拱北,在维吾尔人那儿叫做麻扎尔。

陵墓属于先知的后代,王国的缔造者毛拉·依德里斯。金发的老外们眼馋地挤在门口,眼巴巴盼着得到进入的特许。而褴褛的乞丐、或购物的女人却大摇大摆跨过鎏金的门槛,因为他们是穆斯林。不是宗教的气氛,是一种深刻的自尊,若即若离地飘忽在陵寝里。这使我不由得高兴了。端详了一会儿,我也美滋滋走过了守卫大门的仪仗兵,戴着我心爱的叶尔羌小帽。

一个白玉雕成的大花瓣,顺着纹路流下净身的水。清流溅下,冰凉的快意传遍全身。女人们抚摸着黄玉和青玉的墙壁,有人在悄悄啜泣。老人们则靠着墙歇息,看来时时来这儿坐一阵,是他们度日的方式。当然也有虔敬的香客,专程来这里颂经——他们在正面独自跪坐,并不理睬他人,完全迷醉于娓娓的诵读。我们先在大厅里举手,为创造了这座城市的先贤致意悼念,然后在院子里掏出尼康FM2,在挤着门的老外注视下,对着精美的浮雕浅刻大拍一通。

然而有趣的还不是雕刻精美的建筑,而是小城郊外的景色。在白房子变得稀疏的市区边缘,依着起伏的山势,银绿的橄榄树杂乱又蓬勃。大道上走来一群柏柏尔的妇女,她们装束与阿拉伯人不同,腰下系着红白条纹的裙子。当她们迎着直晒的阳光走来时,那些黑红的脸庞,以及健康的神情给人很强的吸引。

间或虽有汽车,但更多的还是毛驴,在橄榄树夹着的红土路上往来奔波。我看得出了神,这是我以前不熟悉的一个新世界,不仅不同于甘肃青海的东干,也不同于新疆的维吾尔。他们忙匆匆走着,但四野却一派安谧。这是一种——初次发觉时会感到奇怪、后来就为其中的和平感动——的景色,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说不出的感慨便一拥而至。

就在那一刻落日西沉,在天际的霞云里熔化了,无数的阿赞(呼唤,在中国使用波斯语叫做邦克)声凭空而生,在一个刹那之间,齐齐地同时响起。

“Allahu akber……Huo……a……hu……a……”

声浪传遍了毛拉依德里斯一玻利比利斯的大陆斜面。湛蓝的天空呈出紫色,映照得坡下的罗马城丝缕明晰。歇坐过的凯旋门,半颓倾的围廊,都在那一声中显出了轮廓。异色的古迹,使得这伊斯兰小城异样地丰富了。

在这一刻时间里,我同时隙望到了两座城市。准确些说,我如同时置自己于两个时代。如此感觉不可思议。大地上,无论赶脚的毛驴客,或是乘旧奔驰车的旅行者,无论红条裙的柏柏尔,还是黄头发的法国人,一个个都袒露细微,丝丝可辨。如同延长着罗马城的剪影,橄榄林,沿着陆地的斜面一齐摆动起来,滚滚不尽的绿叶片,抖擞着反面的银色。空旷的世界簌簌响了起来,如回应着那个遥遥的呼唤。

“Amen……A……men……a……a……”

这样的和声真是不可思议,它回荡传播,在大陆的胸脯和两座城市上交响。最后的那一丝余声久久不去,清晰地拉着长长哨音,向着极远处飞行。我想起在文学评论中经常读到的一个词——天籁。不,人的文章任谁也无法抵达如此境地。惟此刻在地中海的一隅,惟此刻在大陆边缘的马格里布日暮时分穿行的,是真的天籁,是神本身的声音,或者说是神的音声显现。在橄榄叶片的簌簌抖动中,它来了,巡视着人世,宣布着和平。

本来只是一次随意散策,不料却惯成了一种毛病——何止单调的北美,哪怕是花都巴黎,哪怕是巴塞罗那,只要没有几层文化的重叠,哪儿都不能使我满足。离开这刘姊妹城以后,我给自己喜爱的欧洲,提出了苛刻的标准:

一座名城,必须要同时拥有罗马、阿拉伯、天主教三种遗迹和文化。只有那样的地方,才值得为它奔波。除非你是饱暖思旅游的富人,只要你是为了突破狭窄知识的牢笼,数载积蓄付诸一掷,你就应该追求——求知的震撼和愉‘院。

若完全按着这个标准,我还能指出地中海北岸的梅里达(Merida)。除了复杂的阿拉伯进出史之外,那儿有曲线美好的罗马桥,野兽奔出石门洞的竞技场,和一幅发想巧妙的玛赛克壁画:踩葡萄。

若不是非强求三项,而是兼有东西方文明即可——那同时拥有罗马和阿拉伯、抑或是有着摩尔和天主教文明遗存的城市,就太多了。

两次了——在地中海的西端,在东西方的交界,我独自眺望着玻利比利斯一毛拉依德里斯,舍不得离开,难言心里的喜欢。

真想每年都来这儿一次,看看一抱双城的这块宝地。先上玻利比利斯考古一番,再去毛拉依德里斯念个苏勒。

这一个规避三舍目送敬意,那一个留意分寸守身自律。这儿是青黑的石头,那里是雪白的房子,眸子能迎接这样的视野,真是人生的享受。一对城市互相依赖着,也在互相驳难。每一个都使另一个丰满有据,也都使另一个自警自诫。它俩简直是天设地造的一对,系着一根千年的绳子。

原载《收获》2004年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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