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花》成书过程比较复杂,最早的作者是金松岑,笔名爱自由者,1903年小说前两回在东京的留日学生杂志《江苏》第八期发表。正在创办“小说林”书社的曾朴看了前六回,觉得“金君的原稿,过于注重主人公,不过描写一个奇突的妓女,略映带些相关的时事,充其量,能做成了李香君的《桃花扇》、陈圆圆的《沧桑艳》,已算顶好的成绩了,而且照此写来,只怕笔法上仍跳不出《海上花列传》的蹊径” [1]。曾朴觉得应该“借用主人公作全书的线索,尽量容纳近30年来的历史,避去正面,专把些有趣的琐闻逸事,来烘托出大事的背景,格局比较的廓大”(好像想把狭邪类政治小说改成宏大历史叙事)。金松岑感觉这样改有违初衷,且“以小说非余所喜”,索性请曾朴写下去。曾朴“也就老实不客气的把金君四五回的原稿,一面点窜涂改,一面进行不息,三个月工夫,一气呵成了二十回”。 [2]所以小说前面部分,是两人“成果”,从第六回起才完全是曾朴的作品。 [3]原拟写六十回,包括五个时代:“旧学时代”“甲午时代”“政变时代”“庚子时代”“革新时代”“海外运动”。1905年出版前二十回。1907年《小说林》杂志发表第二十至第二十五回。过了二十年,曾朴又把第二十一到第二十五回废掉,从第二十一回再写起,1931年真善美书店出版三十回本。第三十一至第三十五回之后连载于《真善美》杂志。后来张爱玲的弟弟找出此书,让姐姐知道贵族家史,应该就是30年代的单行本了。这时已是现代文学的“第二个十年”,“左联”已经成立。此书真是跨越两个时代。
曾朴(1872—1935),比李伯元小五岁,比鲁迅大九岁。笔名东亚病夫,江苏常熟人,出身望族,书香世家。光绪十七年(1891)中举,次年赴京参加会试,据说有意弄脏试卷,被赶出了考场。他父亲马上出钱,替他捐了一个内阁中书。不过曾朴并没有留在北京做官,戊戌变法前后他到上海又做实业又参与变法,暗中还支持革命党。之后在两江总督端方幕下任职,民国时候做过一些处长、厅长之类的官职。基本上一辈子关心政治,也爱好文学。所以他笔下主角,也是兼有读书人与官员双重身份。20世纪中国小说里的知识分子和官员/干部形象,后来一直有一种“互相改造”的关系,这种矛盾关系最早就体现在《孽海花》主人公身上。
四大谴责小说,焦点都是官场,但是写法不同。《官场现形记》没有中心人物,主角就是官场;《怪现状》的中心人物“我”只是一个目击者、见证人,小说主角是“怪现状”。到了《孽海花》,终于有了核心人物,有了男女主角,支撑全书情节发展。小说写官场有三个特点:第一,从知识分子的角度写官场;第二,借异国情调写中国官场;第三,从男女角度写官场。
一 从知识分子的角度写官场
小说前五回,场面纷繁,写一群江南书生,颇以“学而优则仕”为荣。“同治五年(1866),大乱敉平,普天同庆……公车士子,云集辇毂,会试已毕,出了金榜。那一甲第三名探花黄文载,是山西稷山人;第二名榜眼王慈源,是湖南善化人;第一名状元是谁呢?却是姓金名汮,是江苏吴县人。”中国各个省份,以自己省里的人在京城取得成绩为荣,这个传统一直延续(今日各地作协,都会认真统计并庆祝本省市作家获得“茅盾文学奖”,一方面好像强调地方观念,另一方面其实巩固中央权威)。
男主角金汮(金雯青)和钱唐卿、陆菶如等几个好友,都是苏州有名人物,“唐卿已登馆选,菶如还是孝廉”。小说历数苏州的科场成绩:“我们苏州人,真正难得!本朝开科以来,总共九十七个状元,江苏倒是五十五个。那五十五个里头,我苏州城内,就占了去十五个。如今那圆峤巷的金雯青,也中了状元了,好不显焕!”金雯青原型,是同治状元洪钧(1839—1893),曾任翰林院修撰,后出使俄国、德国、奥地利等国。洪钧和名妓赛金花的故事便是《孽海花》的情节主线。金雯青们先在苏州城内玄妙观雅聚园茶坊聚会,再到上海看繁华世界,嫌上海总带着江湖气,比起苏州就有雅俗之分。当年战乱时金雯青坐船到北京考试,船上认识了唐卿、珏斋、公坊,“既是同乡,又是同志,少年英俊,意气相投”,就有“海天四友”之称。“一见面,不是谈小学经史,就是讲诗古文词;不是赏鉴版本,就是搜罗金石。”之后到北京住景龢堂,“饰壁的是北宋院画,插架的是宣德铜炉,一几一椅,全是紫榆水楠的名手雕工。”不过书香、良辰、美景、雅苑之外,文化聚会也还要“叫条子”:“肇廷叫了琴香,雯青叫了秋菱,唐卿叫了怡云,珏斋叫了素云。真是翠海香天,金樽檀板,花销英气,酒祓清愁;尽旗亭画壁之欢,胜板桥寻春之梦。”类似场面在李伯元、吴趼人笔下常见,不过金雯青们叫局醉酒仍在谈小学经史、赏鉴版本,充满文化道德自信。《孽海花》描写这些文人,并无讽刺意味。他们议论历代大儒,直到魏默深、龚定庵的学术思想变迁,同时也想“最好能通外国语言文字……学习一切声、光、化、电的学问”。金雯青听人谈西国政治艺术,他在旁默听,“茫无把握,暗暗惭愧”,很有自知之明。
将《官场现形记》《怪现状》《孽海花》开头几回并置阅读,就不难看出文人理解官场的不同角度:李伯元觉得捐官乃制度根源,升官成本高,获权以后贪腐无可避免。吴趼人不谈官员财产来源,只忙着罗列各种奇葩现象(贩卖七八十个女人,囤煤为炼煤油;媳妇、女儿、丫鬟都可以献给上司)。《孽海花》似乎觉得,考的应比捐的好。一来用什么方法获得权力,大概也会用类似的方法来使用权力;二来儒生进入仕途成本较低,所以也不必急急地贪腐还债。这也是20世纪中国小说第一次讨论知识分子和官员体制的关系。之前《新中国未来记》是笼统假想好官必是读书人,《官场现形记》《怪现状》则批评官场总是黑暗,读不读书没大分别。
《孽海花》在探讨知识分子从政前途时重点描述分析了两个案例,一是张爱玲的祖父张佩纶,第二个就是男主角金雯青。张佩纶,在小说里面叫庄仑樵,对金雯青跟他的朋友们来说,是一个书生救国的榜样兼教训。皇上主持大考前,雯青的朋友珏斋已经预言,说庄仑樵“才大心细,有胆有勇,可以担当大事,可惜躁进些”。发榜成绩,庄考一等第一名,雯青、唐卿也在一等,其余都是二等,仑樵就授了翰林院侍讲学士,雯青得了侍讲,唐卿得了侍读。雯青升了官,有不少同乡应酬。可是庄仑樵,做了开坊的大翰林,还是很穷。原来庄仑樵(或者说张佩纶)是清流派,自己艰苦朴素,仇恨贪腐昏官,现在做翰林院侍讲学士,可以上折子,便向今上揭发。《孽海花》就把清流派的史实夸张渲染一番:“今日参督抚,明日参藩臬,这回劾六部,那回劾九卿,笔下又来得,说的话锋利无比,动人听闻。”更重要的是,“上头竟说一句听一句起来,半年间那一个笔头上,不知被他拔掉了多少红顶儿。”“还有庄寿香、黄叔兰、祝宝廷、何珏斋、陈森葆一班人跟着起哄,京里叫做‘清流党’的‘六君子’,朝一个封奏,晚一个密折,闹得鸡犬不宁,烟云缭绕,总算得言路大开,直臣遍地,好一派圣明景象。”
这段文字,说明作家对于清流派反腐,态度有些矛盾。说他们是“起哄”“鸡犬不宁”,这是贬义。同时又说“言路大开”“直臣遍地”“好一派圣明景象”,分明又是赞颂。在史实上,当时因为慈禧垂帘不久,开些言路,显得开放。所以张佩纶他们暂时好像可以参与政治。但不久,张佩纶(或者说庄仑樵)就放了官,会办福建海疆事务。“以文学侍从之臣,得此不次之擢,大家都很惊异。在雯青却一面庆幸着同学少年,各膺重寄,正盼他们互建奇勋,为书生吐气;一面又免不了杞人忧天,代为着急,只怕他们纸上谈兵,终无实际,使国家吃亏。”既希望书生成功,又害怕文臣失败。等后来看到海战失利,金雯青就生了不少感慨:“在仑樵本身想,前几年何等风光,如今何等颓丧,安安稳稳的翰林不要当,偏要建什么业,立什么功,落得一场话柄!(张佩纶后来到张家口充军)在国家方面想,人才该留心培养,不可任意摧残,明明白白是个拾遗补阙的直臣,故意舍其所长,用其所短,弄得两败俱伤。”金雯青总结了两方面的教训,历代肯定有不少知识分子吸取前一个教训,却不知道国家方面有没有看到后一个教训。
张爱玲祖父的榜样,对金雯青以及此后进入官场的中国知识分子来说,都是一个课本,一个范例,说明书生意气在官场的价值与无价值。
小说第五回写:“某日奉上谕,江西学政着金汮去;陕甘学政着钱端敏去;浙江学政着祝溥去。”几个读书人分别到各省去做学官。从第六回开始,小说叙事就在曾朴笔下变得比较单纯、清晰。金雯青到了江西做学政,抚台设宴时,雯青坐了中间的一席的首座,藩、臬、道、府作陪。就是说布政使、按察使,主管经济和警察的官员都只能陪着这个省教育厅长(不知是写实还是文人想象)。
二 以海外风情写中国官场
《孽海花》的第二个特点是以海外风情写中国官场。从第七回开始,男主角就被委任清廷大使,派驻俄国、德国、荷兰几个不同国家。他带了新娶的姨太太傅彩云。《孽海花》写欧陆皇宫、海外风光,都是中国古代建筑风景的模样,满足当时由林琴南翻译作品培养出来的中国读者的异国梦想(林琴南本人很推崇《孽海花》,赞为奇绝)。“崇楼杰阁,曲廊洞房,锦簇花团,云谲波诡,琪花瑶草,四时常开,珈馆酒楼,到处可坐。每日里钿车如水,裙屐如云,热闹异常。园中有座三层楼,画栋飞龙,雕盘承露,尤为全园之中心点。其最上一层有精舍四五,无不金釭衔壁,明月缀帷,榻护绣襦,地铺锦罽……”这是《孽海花》描写一个柏林的花园。小说也写德国军官:“一个雄赳赳的日耳曼少年,金发赫颜,丰采奕然,一身陆军装束,很是华丽。彩云想:那个少年不知是谁,倒想不到外国人有如此美貌的!我们中国的潘安、宋玉,想当时就算有这样的丰神,断没有这般的英武。”
文字既是“西洋景”,情节更加天方夜谭。金雯青他们在德国萨克森轮船上碰到了外国魔术师毕叶,同时能给三个人催眠,为所欲为。虚无党奇女子夏雅丽,能说包括中文在内的十几国语言,又漂亮又英武。后来为了无政府主义虚无党的利益,突然下嫁政敌加克,再谋杀亲夫,财产捐给自己政党。最后杀死丈夫时,她的情人克兰斯,正爬在别墅外面的大树上。夏雅丽还刺杀俄国沙皇,没有成功,最后自己牺牲。在这些地方,谴责小说里出现了武侠小说的趣味情节。
三 以情场写官场
除了知识分子角度、异国情调,《孽海花》的第三个特点就是以情场写官场。之前三部晚清长篇,很少有篇幅写爱情。《新中国未来记》里,孔先生、黄克强都忙于政治大业,顾不上男女之情。《官场现形记》和《怪现状》是百科全书式的社会众生相,男女老少,生老病死,小民大官,朝廷民间,无所不谈。其中男女感情无非两种,一种是家庭内部人伦关系,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亲情。为了服从官场规则,亲情也可以被牺牲。一种是“爱情”,只发生在风尘女子和官员文人之间。官员办事、应酬、出差、吃饭,讲学术,谈生意,都免不了叫局。叫局通常就是以食为媒追逐性,或者是以性为媒讲究食,或者是以食色为媒而社交。“叫局”场面,有点模拟的家庭派对或俱乐部气氛。多渲染喝酒干杯美食嬉笑,少描写淫秽肉欲动作骚扰。风尘女子有的还会变成姨太太(家庭化),有的甚至“进入”官场影响历史(赛金花)。《官场现形记》里两个妓女,开玩笑说“你们做官的身体不属于自己,跟我们一样”,既是象征,也是写实。《怪现状》中叶伯芬的夫人不肯“拜臭婊子做师母”,叶伯芬就直言游戏规则:“我不在场上做官呢,要怎样就怎样;既然出来做到官,就不能依着自己性子了,要应酬的地方,万不能不应酬。我再说破一句直捷痛快的话,简直叫做要巴结的地方,万不能不巴结!”官员与叫局的小姐,身份固然不同,身不由己相同。
所以《孽海花》既是谴责小说,也是青楼文学。鲁迅把近代青楼小说分成“溢美”到“近真”再到“溢恶”三类,“《青楼梦》全书都讲妓女,但情形并非写实的,而是作者的理想。他以为只有妓女是才子的知己,经过若干周折,便及团圆,也仍脱不了明末的佳人才子这一派。到光绪中年,就有《海上花列传》出现,虽然也写妓女,但不像《青楼梦》那样的理想,却以为妓女有好,有坏,较近于写实了。一到光绪末年,《九尾龟》之类出,则所写的妓女都是坏人,狎客也像了无赖,与《海上花列传》又不同。” [4]《孽海花》中官员和妓女的关系属于哪一种?要看具体情况。李伯元小说好几回写钱塘江上的“江山船”,集交通工具、社交场还有临时军部于一身。《孽海花》第七回也有“江山船”。浙江学台祝宝廷(原型是爱新觉罗·宝廷,和张之洞、陈宝琛、张佩纶一起被称为“清流党”)到严州去开考,坐了一只最体面的头号大船。宝廷居然不懂游戏规则,糊里糊涂上了船,“看着那船很宽敞,一个中舱……外面一个舱空着,里面一个舱,是船户的家眷住的。”一路宝廷正看江景,忽然有个橘子皮打到他脸上,“正待发作,忽见那舱房门口,坐着个十七八岁很妖娆的女子,低着头,在那里剥橘子吃哩,好像不知道打了人……那时天色已暮,一片落日的光彩,反正照到那女子脸上。宝廷远远望着,越显得娇滴滴,光滟滟,耀花人眼睛。宝廷只是越看越出神,只恨她怎不回过脸儿来。忽然心生一计,拾起那块橘皮,照着她身上打去,正打个着。”可是女孩还没来得及反应,隔壁就有婆子叫唤了,她临走却回过头来,向宝廷嫣然地笑了一笑,飞也似的往后艄去了。当晚宝廷睡在中舱,怎么也睡不着了。听见隔壁婆子和少女议论(舱板一定要薄),婆子道:“那大人好相貌,粉白脸儿,乌黑须儿……”那女子道:“妈呀,你不知那大人的脾气儿倒好……”再听下去,就是隔壁女人脱衣服上床的声音。这个女孩子睡的地方,跟宝廷正好是一板之隔,一晚上那女子又叹气,又咳嗽,直闹得整夜没睡着。
第二天,宝廷早起,见到珠儿,“就走近女子身边,在她肩上捏一把道:‘穿的好单薄,你怎禁得这般冷!我知道你也是一夜没睡。’珠儿脸一红,推开宝廷的手低声道:‘大人放尊重些。’”之后,她又帮宝廷倒水。宝廷见她进来,趁她一个不防,抢上几步,把小门顺手关上。这门一关,那情形可想而知。“那情形可想而知”是原文。当时小说文字,非常白话,很容易读。正当两人难分难解,老婆子过来,抓住宝廷说,你这是为官的强奸民女。当场提了三个条件,一是要娶这个女子为正室,二要银子四千两遮丑,三要养他们老夫妻一世。宝廷太太刚死,三个条件都答应,结果真的娶了那个少女为妻。
这么浪漫的妓女船,史上还真有其事。宝廷就此辞官,不爱江山只爱“江山船”。当然,“江山船”这种局,需少女纯真演技和官人浪漫痴情完美配合,才偶然成功。现实中那珠儿不久就病死了。
这个故事,只是《孽海花》中情场与官场复杂关系的一个序幕。之后金雯青在苏州见到船妓傅彩云,也是一见钟情,魂飞魄散。当时雯青丁忧,坐船时有朋友说:“‘那岸上轿子里,不是坐着个新科花榜状元大郎桥巷的傅彩云走过吗?’雯青听了‘状元’二字,那头慢慢回了过去。谁知这头不回,万事全休,一回头时,却见那轿子里坐着个十四五岁的不长不短、不肥不瘦的女郎,面如瓜子,脸若桃花,两条欲蹙不蹙的蛾眉,一双似开非开的凤眼,似曾相识,莫道无情,正是说不尽的体态风流,丰姿绰约。雯青一双眼睛,好像被那顶轿子抓住了,再也拉不回来,心头不觉小鹿儿撞。”奇怪的是,那岸上轿子里的彩云,当时竟也一直盯着金雯青看。被请上船,也不问话,直接坐在雯青身边。“雯青本是花月总持、风流教主,风言俏语,从不让人,不道这回见了彩云,却心上万马千猿,又惊又喜。”没多久两个人就在船上独处了。“两人并坐在床沿上,相偎相倚,好像有无数体己话要说,只是我对着你、你对着我地痴笑。……雯青道:‘你今年多少年纪了?’彩云道:‘我今年十五岁。’雯青脸上呆了半晌,却顺手拉了彩云的手,耳鬓厮磨地端相的不了,不知不觉两股热泪,从眼眶中直滚下来,口里念道:‘当时只道浑闲事,过后思量总可怜。’”
洪钧当年遇到赛金花时已经48岁,现在小说里遇到傅彩云,态度竟像15岁的贾宝玉。对当时官场中人来说,女人就是两种,一种是要负责任的家人,一种是要用金钱去购买的女人,而后者的希望就是又要成为他的家人(青楼与家庭,公私不分)。金雯青一千元替彩云赎身,之后带到北京为妾,正好朝廷就派他出使德、俄、荷。他夫人嫌外国风俗难对付,就把衣服名衔借给彩云,这就有了后来据说影响历史进程的赛金花德国之行了——小说的中心渐渐从男主角转向了女主人公,这是之前谴责小说里没有出现过的情况。
换成李伯元或吴趼人来写,这又是一个年过半百的朝廷命官买个雏妓做妾。可以理解,不必炫耀。可是在曾朴小说里,这个文官真的自欺欺人陷入爱情(当然,自欺欺人本来就是爱情的标志)。可是15岁女主角却不只满足于成为官员妾侍。在出国船上,雯青找夏雅丽学外文,用功学习的却是彩云。夏雅丽被魔术师催眠,觉得自己被冒犯,半夜要来杀金大使。有个外国人出面调停,让大使出一万块息事宁人。彩云当场翻译,把赔款说成一万五。马上就懂危难之中拿回扣,高达50%。在德国金大使被骗,高价买下中俄边界的地图。初心是为国,善良的昏庸(第一次出现“好心办坏事”的官员,这类形象后来在当代文学中有各种发展)。彩云则如鱼得水出入各种宫廷华宴,还获得俄国皇后好感。但她又和大使的小鲜肉男仆阿福关系暧昧,同时还跟英俊德国军官瓦德西眉目传情。彩云丢了首饰,偏偏被瓦德西找到。历史上,赛金花在德国跟洪钧生了一个女儿。这个情节被小说略去,只写她个性解放,各种明暗艳情。大使回国后知道买地图上当,也发现傅彩云早就红杏出墙。雯青气急攻心,一时昏厥,对彩云说:“我今儿个认得你了!”没想到彩云此时以攻为守——
毫不怕惧,只管仰着脸剔牙儿,笑微微地道:“话可不差。我的破绽老爷今天都知道了,我是没有话说的了。可是我倒要问声老爷,我到底算老爷的正妻呢,还是姨娘?”彩云的意思,如是正妻,就坏了门风,死不皱眉。但是,“你们看着姨娘本不过是个玩意儿,好的时抱在怀里、放在膝上,宝呀贝呀的捧;一不好,赶出的,发配的,送人的,道儿多着呢!……我的出身,你该明白了。当初讨我时候,就没有指望我什么三从四德、七贞九烈……你要顾着后半世快乐,留个贴心伏侍的人,离不了我!那翻江倒海,只好凭我去干!要不然,看我伺候你几年的情分,放我一条生路……若说要我改邪归正,阿呀!江山可改,本性难移。老实说,只怕你也没有叫我死心塌地守着你的本事嗄!”说罢了,只是嘻嘻地笑。
这段话字字刺心,句句见血。既是传统的道德逻辑,也是新女性(主义?)声音。后来把阿福赶走,彩云又跟了另一个戏子。雯青气得重病不起,临死时昏昏沉沉又把彩云误认作他以前旧相好,曾在考状元路上相救(极其反讽)。纵观状元官与彩云前后关系,显然是“溢美”始,“近真”终,始终没有特别“溢恶”。
《孽海花》探讨读书人与官场关系,重点描述两个案例:庄仑樵书生意气锋芒太露,结果战场失利——清流战胜不了酱缸。状元金雯青错买中俄边境地图,糊涂误国——科举人才的局限。在小说叙述结构里,雯青之死与中日战争相呼应。曾朴关心时代历史,还写李鸿章马关签约,日本浪人刺伤中堂,甚至还有清帝的房事等等。小说中不少士大夫的国是议论,比如“历观各国立国,各有原质,如英国的原货是商,德国的原货是工,美国的原货是农。农工商三样,实是国家的命脉”,又如“政体一层,我国数千年来,都是皇上一人独断的,一时恐难改变。只有教育一事,万不可缓。现在我国四万万人,读书识字的还不到一万万,大半痴愚无知……”后人再读,不知应该嘲笑还是佩服晚清文人的政治眼光。
彩云在雯青去世前,已经跟唱戏的孙三儿私下在外租房,很快便离开金家。后来她又在一帮达官贵人的帮助下改名叫曹梦兰,在上海重新挂牌开业。小说结尾时,不少有钱男人围着她,似乎很风光。女主角原型赛金花,在上海妓院一度也很红,在北京也真和一个京剧票友孙三同居。当然赛金花最有名的事迹就是据说曾劝八国联军统帅德国人瓦德西,在北京不要滥杀无辜,所以当时人称“议和人臣赛二爷”。这段史实也有不少疑点。《孽海花》并没有再写女主角与瓦德西在北京来往。真实的赛金花,后来坐牢、嫁人,又挂牌为娼。1935年左翼作家夏衍的剧本《赛金花》公演的时候,她还活着,但是没有去看戏。
《孽海花》情节主线是书生与官场及情场,部分细节过于神奇,文辞修饰比较讲究。鲁迅说《孽海花》虽有谴责小说通病,但“结构工巧,文采斐然”。 [5]胡适认为这个小说是第二流的,曾朴自己倒承认胡适的批评有道理 [6]。在我读来,此书集历史小说、政治小说、官场小说、青楼小说,甚至武侠小说于一身。作为历史小说,细节有点虚;作为官场小说,谴责不严厉;作为青楼小说,不如《海上花列传》;作为政治小说,倒可能不只是二流水平,因为中国政治小说本来就不多,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也没写完。
[1]曾朴:《修改后要说的几句话》,参见徐俊西主编,袁进编:《海上文学百家文库·曾朴卷》,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年,5—6页。以下小说引文同。
[2]同上。
[3]袁进:《编后记》,参见徐俊西主编,袁进编:《海上文学百家文库·曾朴卷》,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年,397页。
[4]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鲁迅全集》第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339页。
[5]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鲁迅全集》第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291页。
[6]曾朴:《修改后要说的几句话》,参见徐俊西主编,袁进编:《海上文学百家文库·曾朴卷》,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年,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