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可不是几支村歌野曲,一角遗风艳俗。弗拉门戈——它高贵地昂着头,更高傲地冷面俯视。它虽然流行于底层,却是一个绅士淑女津津乐道的领域。比如日本人就对它很有兴趣,处处有学习弗拉门戈的俱乐部。它是一个国际瞩目领域,多少专家以捉摸它为业,大部头的著作汗牛充栋。
其实无论谁写,都是那么一些事儿。但它的特点就是酷似魔法,能在不觉之间引着描写它者走上岔路。由于受它吸引,我曾如饥似渴地去书里寻找答案,但读了一批名著后,我还是感到涉及安达卢西亚的诸大写家在面对它时,都好像突不破隔着的一道纱幕,说不清弗拉门戈的究竟。
——写着写着,他们就描画起一个耸着肩膀敲踏地板的黑衣女人。在格拉纳达的阿尔巴辛,住在窑洞里的吉普赛人一个家族就是一个剧团。脸庞消瘦的女人转动裙子、硬鞋跟踏出清脆的雨点。但是,弗拉门戈是一种民俗舞吗?
我自己更是提笔之前已经不抱希望。甚至我连阿尔巴辛窑洞里那种供应旅游客的演出都没看过。但对这个题目的不能割爱,并不是说我没有不妙的预感;我抚着键盘,一阵阵觉得说不清道不明,好像刚达斡尔(歌手)在开场之前已经声嘶力竭。
远处它的影子,呈着暖昧的黑色。
弗拉门戈,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人们都被你迷住了,而你却端着架子,神情严峻。一般说来它可能可以算是一种歌,或者算是一种歌舞演奏。但这么说又显然不准确。有人把它划为无形文化;但是除了西班牙,全欧洲的艺术里都不见这一门类。我一开始就抱着异端的挑剔思路,我感觉它来历复杂,没准它起源于某种宗教仪式。
我说不清,但是我感到自己一直追逐着它的影子。
描写这个影子不是一件易事。有关它的资料似乎被故意搅乱了,对它的体会也难以名状。我已经多次这么感叹——显然,文字无法对付这一类感受。
1 baile(舞)
第一次接触它是在日本。
那次一个教授款待我去箱根。在小涌园的旅馆里,消磨时间的客人人声鼎沸,一桌桌正谈得火热。我突然看见桌前有一个全身黑色的女人,在为晚餐的客人独舞助兴。教授告诉我,这是西班牙舞。我不觉看得人了神,但那时我不知道这是一场弗拉门戈。那个女人并非美女且人在中年,但她瘦且苗条、硬肩细臂的姿态,却如磁石般引人。
小涌园是一家著名旅馆,连中餐厅厨师都聘自北京钓鱼台。客人五光十色,有一个兴起离桌,搂着女伴,扭起在日本罕见的“但斯”。多数的客人边饮边谈,顺便瞟过一眼,看看助兴的西班牙舞。
非常巧,她演出的空场,就在我们那张桌子旁边。本来我有不少事要和教授谈,本来我曾想获得一次休息;但是她却成了那一夜、成了箱根的全部记忆。
她的黑裙离我非常近,我一直看着她刀削般的脸庞,还有她低垂着的眼皮。当她激烈地舞着,时而靠近我时,她正急促地呼吸,一股气息逼人而来。也许因为她是在为一群动物般的富人伴舞,我觉得我嗅到了她正压制着的愤怒。但那舞蹈恰好是无表情或者表情严肃的,所以她很容易掩饰自己。而我被这种神色震慑,或者说被吸引——我感到了强大的魅力。她脸上刀砍般的轮廓里满是沧桑,与她苗条的姿影相反相悖。依稀记得一群男子在稍离几步的地方伴奏;可能那儿有一个乐池,伴奏使用的是吉他还是什么,已经记不清了。也许还有伴唱?但我没有听见。
她甩动黑裙、敲响靴跟,就在我的桌前跳着。何止毫无笑容,她简直神情严厉。那舞蹈里没有半点媚意,甚至毫无女性的温柔。说不清,究竟是我没见过这样的女人,还是没有见过这样的舞蹈。她的舞蹈里有一丝不动声色的寂寞,可惜被豪华酒家的周末之夜压挤得似存似亡。
就这样我第一次接触了弗拉门戈。虽然它与极富色彩的日本接踵而至,使我没能仔细留意它——但是,一点滋味和一丝印象,悄然潜入了我的记忆。此刻回忆着,封存的印象轻轻复苏了,那一夜箱根的细节次第涌出水面。
那是一个舞蹈的印象。是一个成熟的、舞蹈的、孤独的、拒绝的女性形象。愈是耽人回想,那黑裙的舞蹈愈是逼真。它给人,给满脑子的舞蹈概念以毁灭的冲击,须臾间便否定了关于舞蹈的旧说。没准儿,我想惟现代舞与它有些类似,但现代舞远不及它,黑色的它高踞一切之上,毫无现代舞那搜尽枯肠的本质。
有时舞步离我很近,跶跶跶的震动传人内心。黑色、中年、苗条、严厉——这魅力是特别的。那舞不是踢踏,却更富踢踏。显然穿的是硬底鞋,它敲击地板时,轻脆的节奏密集得夺人想象。
可是,尽管我为这异族情调的轻敲浅踏、对这种舞的跳法喜欢极了,但是我愈来愈明白了:吸引我的不是舞而是跳舞的人。
后来,二○○三年我在马德里看过一场真正的大型弗拉门戈,滋味神妙的《一千零一夜》。虽然那是一台极为精致的弗拉门戈舞台剧,而且那时我已经对弗拉门戈下过一番功夫;但我要说它带给我的——不及箱根印象。
娇嫩的演员们贬值了。因为她们亭亭玉立的身材里,不仅欠缺一丝韵味,还少了一种打击般的力量。身材的完美是先决的;但在这个条件之后,好像西班牙人更青睐舞者的年龄。也许,它就是要结合女性的美感和苍凉?我不知道。反正它散发的女性信号独特。若把她算作女性它就是魔女,先勾走人的魂魄,再给人警告和拒绝。我承认我没见识过这样的女性,她给人振聋发聩的感觉。但是她不给人一个机会,比如显露笑容的轮廓,绽开脸颊的肌理——所以没有谁能判断,她其深莫测。
就这样,在对她和对我都是异国的日本,在一个休息的瞬间,我目击了一次弗拉门戈的表演。那独舞的西班牙女人皮肤黝黑粗糙,你并不怀疑她属于底层世界。她脸上如满是刀伤,棱角鲜明神情冷漠。她先以魔法的磁性吸引,冉以高贵的质感否定。在她的舞蹈面前,茫茫盛装的食客,如粗俗饕餮的动物。
满堂都在享受,它在其中服务——但那一袭黑裙激烈闪烁,惟它傲慢,惟它至尊。
唉,那一夜的箱根!……
后来朋友问到我那时的细节,我却忘了是否有过音乐伴奏,也记不清她是否有舞伴。我不知舞蹈题目,甚至没记住——弗拉门戈这泛泛的名称。
我只记得那一夜,恍惚间我陷入了瞻仰的幻觉。解释不清的一丝崇敬,至今似乎还挂在脸上。就这么,我从日本古老的名胜,带回一个西班牙的印象。我带着对箱根的歉意说及此事,但日本人听了却洋洋得意。那时虽然我连它的名称都不知道,但是我却记住了它,并把它当作了我理解的弗拉门戈。
这就是我和它的初次邂逅。
2 cante(歌)
关于弗拉门戈的概念,以及那个黑裙印象,在西班牙的科尔多瓦被打破了。
已是初冬的十一月。天气愈来愈冷了,既是旅人,就要加紧赶路。可是在这座古代穆斯林的文明之都,总觉得有什么事,还没有办完。
我们多少惆怅地,在科尔多瓦过着最后的几天。
围着今日成了天主教的主教堂、但名字却叫做La Mezquita(清真寺)的科尔多瓦大寺,人确实舍不得离开。但若是进一道清真寺的门就要花六个牛欧元,又实在使穆斯林觉得太过分厂。于是我们在那水漶斑驳的黄石头墙外散步,从外面欣赏这传为奇迹的建筑。这儿足安达卢西亚的深处,如果在这儿不能看到弗拉门戈,机会就剩下得不多了。弗拉门戈,它在自己的故乡,在浪漫的安达卢西亚,总不会和它屈辱地在日本为人佐餐助兴时、那么一副冷峻的脸色吧!
我不住地忆起那个黑裙女人。
见人便打听弗拉门戈。那些在咖啡馆消磨时间的大汉们打量着我们,脸上堆着嘲笑,回答也不怀好意:
“Japones(日本人吗)?弗拉门戈?去格拉纳达呀!去阿尔巴辛背后,去圣山的吉普赛山洞呀!弗拉门戈就那儿,专门给日本人演出。旅游车可以开到旅馆接你,一个人只要三千五百比塞塔!”
我恨恨地咬着牙。
不但又把我们当日本人,而且对日本人的嘲讽也不公道。我知道他们说的山洞,那个地方在低劣的电视片里屡屡提及。做解说态的特约嘉宾活像妓院老板,在花哨的窑洞前侃侃而谈。他们哪里知道,脚下便是摩尔人起义的阿尔巴辛。顺着迤逦而上的那片荒凉山坡,就是今日以招徕日本顾客出名的萨戈罗蒙黛(圣山,Sacromonte)。我们起码不想花那些钱,其次我们要弄明白这个古怪文化。可是,查遍各处也得不到消息,谁知道我们能与它推心置腹的弗拉门戈,究竟在哪里呢?
在格拉纳达的红宫脚下,顺着达罗河的路口,若是仔细观察可以发现日本学生贴的小条——给同胞指示去萨戈罗蒙黛的路径,甚至价格。读着那些熟悉的娃娃字,我心里悄悄喊道:哪怕放弃不看,我也决不去那种骗人的山洞!
所以就要感激科尔多瓦的旅游局。我们说,别给我们介绍窑洞。我们想找到一个拜尼亚,和那里的人交流。拜尼亚(pena)是一种弗拉门戈的私人聚会场所,有些像小规模的行会。据说他们不做商业演出,pena只供自己人交际和娱乐。
旅游局的那个小伙子好像看透了我们的心事。我们已经失望地要走了,他却掏出了一个小本子。
西班牙的旅游信息接待非常发达。尤其在一些大城市,你问哪儿有反政府YX他们都答得出来。而科尔多瓦旅游局自然因城市的特殊而更加熟门里手,如今回忆起来它简直就像阿里巴巴的门房。大概是听我们拜尼亚、拜尼亚讲得太内行了吧,或者就因为他本来就是个大学生,也全靠免费的古迹、画展、演唱、公园过日子;他翻着记录说:
别着急别着急,弗拉门戈……有一场!这是本城广播界的一项纪念活动,免费,在周末,地点在——
周末晚上,我们早早到了那个广播界的会场。
我抢先占据了第一排座位。离开始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几乎还没有什么人到场,只有几个服务人员在忙碌。
小小的场所,很像一个大会议室。朴素简单,只摆着一排排折叠椅子。没有幕,没有音响,没有舞台,没有麦克风,没有风骚的主持人。但是开场之前人挤得满满,坐在第一排朝后看,看着满堂的观客我不禁得意。幸亏我们笨鸟先飞,早早地占了好位子。西班牙人打量我们的眼神里有一丝笑意,像是心领意会地说:我们的弗拉门戈当然是一流的。瞧,还没有传出消息,识货的日本人已经来了。
他们都认为,日本人是西班牙魅力的欣赏者。无论我怎么解释,反正没人相信中国人会喜欢弗拉门戈,哪怕我早到两小时占位子。但他们的脸上表情友善,他们满意有人能找到这里。
我憋住不露声色,分析这里的场地。若为了照相方便,还是坐得靠后些更好。趁着还有空位,我们挪到第五排,尽量坐得舒服,等着弗拉门戈的开始。
于是对弗拉门戈的概念就在科尔多瓦被打破了。
不是记忆中那垂目低眉、瘦削严峻的黑衣女人,这一回,随随便便走上前面两把折叠椅的,是两个男人。
高个的是一位长鬈发的美男子,握着一柄吉他。那家伙确实长得英俊,铮铮地调试着手中吉他。可以理解他按捺不住的那股自梳羽毛的派头。漂亮不漂亮,看你一会儿的吉他,我想。
我已经预感到:黑裙子的女人不会出现了。
箱根的印象裂了缝。我面前的弗拉门戈,是完全别样的。幸亏急忙地补课,使我好歹懂了一些大原则——所谓现代的弗拉门戈,大体上由这么三部分组成:刚代(cante)、铎盖(toque)、巴依莱(baile)。也就是:歌、琴、舞。不是三者缺一不可,但“歌”排在第一位。
鬈发的大个子吉他手开始调弦。也是后来我才懂得:这种吉他手非同小可。在弗拉门戈
中,他的伴奏叫做toque;给我讲的人强调:“铎盖”不仅只是伴奏而已,toque是弗拉门戈的一部分。我暗想既然是乐器,又怎么不仅是伴奏呢?听不懂。吉他在他极长的手指拨弄下响起一串复杂和弦,场子里的人一阵鼓掌。难怪他锋芒毕露,我想。不仅人是美男子,而且角色本来也不只是帮手。
另一个则其貌不扬,是那种常见的,咖啡馆里端着杯子翻报纸的老头。他没有如吉他手那么打扮,穿着一件外套,没有系上扣子。他的表情有一丝局促,坐下前似乎有些紧张。如果不是后来我懂得了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刚达斡尔(cantaor,歌手),若不是我后来才感到弗拉门戈的核心,不是不苟言笑的长裙窄袖的重踏轻旋,而是一支孤独嗓子的嘶喊——我是绝不敢相信的:他,一个随意的谁,居然就是弗拉门戈的主角。
开场也简单至极。
老头只是放下了杯子,望了一眼同伴。
一声粗哑的低声就这么响起来了。开始没有伴奏,这声音完全不是唱歌人的那一类。毫不优美,更无圆润,也没有什么逼人的男性气息。咿哑地唱了几句以后,吉他开始迫它。歌者突然亮出本色,猛地拔高了声音,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镇慑了全场的空气。我的心被他扯着一下子紧张起来。急忙问歌词,他的词只有一两个。
啊,你死了……
妈妈!你死了
若是在其他另一个地方,也许这样唱会使人不以为然。但是奇异的是,他的歌词却直击人心。我发觉一股强烈的伤感正在自己胸中浮起。我压抑不住它,我发现全场的人都一样,他们被直露的喊声引诱着,也渐渐陷入了哀痛。这歌实在古怪,简直像一种咒语。我竭力分辨,心里反驳着。若是在北京你随意扯出死的话题,人们会把你笑话死。而这儿是科尔多瓦,这间屋子漂浮的气氛,鼓舞人唱出别处耻于开口的话。我突然联想到蒙古草原的古歌,那种歌也不能在北京唱;也是靠黑旧毡包和牛粪火,才能苏醒活泼的。
我再也没有……
像你的母亲……
不可思议的感觉攫住了我。它不是歌曲,我觉得他是在说话。这男人唱的不是歌曲,他只是寻机在这儿自言自语。一节悄然唱过了,铮铮的吉他声高扬起来。果然不仅是伴奏,那吉他的用意很明显;它也要唱,也要说——吉他手的十指飞速地如轮舞动,脆裂的金属声响成一道溪流。不是一个过门或间奏,是一大段吉他的诉说。我没见过吉他还有这么丰富的弹法,它简直有无限的语言和可能。原来这就是“铎盖”,人们醒来一般鼓起掌来。我被感染得兴奋莫名,也拚命地拍着手。就在这时“刚代”突然重新开始,一声撕碎了的吼叫脱颖而出,压住了热烈的toque。
我求主给我死亡
他——却不给我
这是科尔多瓦的一个聚会,同业的伙伴在一起找个形式,纪念自己的过去。他们可真是找到了一个好办法,在这样的歌唱中,什么都被纪念了。胸怀已经彻底敞开,心事已经释放出来,没有谁能而阻止它,只由任它如狂流肆意,倾泻奔腾而下。
唱得酣畅以后,那退休的歌手便把手扪在胸上。他的这只手不是做手势,而是加入抒发。五个手指随着唱出的那个词,滑动、跌落、一分一分倾吐着不尽而来的心事。在最激烈处,五指剧烈地颤抖,那句歌随着在胸前画着轮形的手,步步跌落,一落三叠、直至心情倾倒净尽、吼叫也已经淋漓尽致。
后来我留意到,更多的弗拉门戈歌手,不用这种揉胸的激烈手势。他们一般是双手微合,随着唱句,手击打着轻碎的拍子——轻击拍点的姿势,大概是今日弗拉门戈在台上的基本姿态。
一曲一曲的,时间流逝着。我意识到所有的歌都是哀伤的,甚至都以痛苦为主题。包括唱爱情的,也都是唱爱的难遇或夭亡。换句蒙古的归纳方式,都是“嘎修道”(gaxiu dao,苦歌)。这样一边冥想一边听着,我明白自己遭遇了一种陌生的音乐,不知它在哪儿达到了彻底,这使音乐变得不同寻常。
顺着卡尔图哈的小路,走到松林之前
我转身回头大喊:妈妈!……
颤抖眼皮的一个退休老人,他已在忘我之境。坐在一把折叠椅上,他独自唱得坦心裂肺,倾倒衷肠。吉他追逐着他,时而成慢板,时而如骤雨。他的口型和吐字都夸张得超乎寻常,但是人们却信服地、亦步亦趋地随着他感动。这居然是在欧洲!……我感到恍惚,不断有跌人蒙古腹地、那深雪孤灯的幻觉。但他的歌不光是攫住了我,全场所有的人仿佛都被施了魔法,慢慢随着歌声晃动。那个箱根夜晚的女人渐渐黯然褪色了,此刻一个新的印象在上升。虽然后来我又长久地确认过,但我已经抱着新的观点:不是舞,不是琴,只有“刚代”才是弗拉门戈的主角,弗拉门戈的核心是一种悲歌。
几乎没有什么歌词。歌者和听众都不在意修辞,弗拉门戈的词汇,朴素到了不能想象的地步。小如说只有这么一腔悲怨,在这种场合别的主题都消失了,人只诉说悲怨。歌于用手掌揉着胸,让它们吐出来时能顺畅些。
黑色的公牛……你吃草……
是为了死亡……
好像这伤痛太古老了,它已经费尽了一辈又一辈人的喊叫叹息。我慌乱中寻求着比较;但蒙古人诉说的“嘎修”(gaxiu,苦)是节制的,大致循着比兴对仗的格律。那些月黑之夜的围唱,循着一支支押着头韵、音节对仗的旧调。不像它,它是剖露直截的白话。比起它,我沉吟着掂量着:比起它来“嘎修”是短暂的。
那刚达斡尔的严肃神情,使我意识到他在遵循一种曲牌。您在按着谁教给您的唱法,您在唱着哪一种“刚代”,您的父亲或者爷爷在教给您的时候,还说了些什么?
任何的嘶喊,只要它成了歌,就一定会守着规矩,健全格律、曲调、唱法……注视着面前这平凡的老人,我在放纵自己的思路。就在这时,又有一个人上了台。听介绍说,这人是歌手的弟弟。弟弟微笑着望着吉他,还没有开口。
不知道。没准儿,维吾尔人的刀郎围唱,与它更接近一些?
突然满场激动起来:原来这一回,兄弟两人都开口唱了。两股激烈应和、夺人心魄的呼喊攀援而起。
Pena,pena……
痛苦,痛苦……
弟弟的声音在嘴中嚼着一般,愈来愈大地吐了出来。他一开口就使我感到,此刻听到的是弗拉门戈的最深处。一个词在嘴里颤抖着,挣跳着,冲出来时已带着俘掠全场的力量。哥哥已经先声夺人,成功地征服了全场,那么他就一定要这么唱。我觉得听众都意会了这句潜台词,暴风般的掌声猛地卷起。
grande pena……
大的痛苦……
哥哥的声音追逐而至。他脸上微微有一丝羞涩。他的神情使我觉得,他是家族里或圈子里的首席。肯定在孩提时代开始,他就早早地获得了这样的传授。要如同把心撕碎一样地发声吐句,师傅或老人教给他,这是弗拉门戈的规矩。
两个声音夺路疾走,听着感到一种危险。它们撞击着屋顶,变成了回音,返回来夹击人的耳膜,压迫着听众不知所措的思路。汹涌的吉他如千军万马奔驰。这么听着,人们信了:“刚代”就是这样,弗拉门戈就是这样,因为痛苦太重,所以它这么坦白。我发觉自己紧握着拳头,手心沁出了汗。从没有过这样的事:我已然忘我,被裹卷进去。在轰鸣中,两支嗓子都劈裂了,听不出他们是在唱,还是在哭。
究竟你们有过怎样的苦难?
——我几乎想喊出声来。
3 jondo(深)
就这样,我赶走了头脑里占据的、那个错误的弗拉门戈印象。一个新的形象,掳掠人心的“刚代”(cante)的形象取而代之,使我开始留意弗拉门戈这种——歌。
弗拉门戈有很多分类和术语。使我警醒的是,它也叫做cante jondo(深歌)。它曾经被很多人注意过,如屡屡被人挂在嘴边的加西亚·洛尔卡(Garcia Lorea),就在他的诗集中辑入了一部《深歌》。我至少已经见过两个有影响的中国诗人写到洛尔卡,其中一个为了译出他的精髓,甚至学过西班牙文。
在西班牙,加西亚,洛尔卡过分的著名,超出了人对诗人影响的理解。确实官方和民间都乐于承认他。无论是在剧场的广告牌、还是在薄薄的旅游书上,你会一再发现他的名字。他是一个无争议的人物。这使我惊异。
为了理解消失的安达卢斯,我在安达卢西亚各地寻寻觅觅,不意也碰上了洛尔卡。去过他在格拉纳达vega(湿地、平原)的家,也琢磨过他那些改写弗拉门戈的“深歌”。说实话,心里若是没有弗拉门戈与摩尔这么一个影子,我是不会加入对洛尔卡的讨论的,但偏偏洛尔卡在这一处下了功夫。
一目了然,身在格拉纳达vega的农家,他对弗拉门戈当然是近水楼台。但是,当年摩尔充斥的vega是否还给过他什么别的印记、他与那些弗拉门戈家族有过怎样的对话,就无从穷究了。我逐渐靠近了一种感觉:洛尔卡不仅是成功的弗拉门戈收集家,而且他多半属于一种弗拉门戈的“圈子”,我总觉得,并非是名气使那些人接纳了他。他属于一种pena,这才是原因。
有人说,他的功绩在于收集了一批重要的弗拉门戈歌词。但我没有读到。我可悲地只能读汉泽本,遇上中意的,再请教内行,对照原文。如果他收集的弗拉门戈都混在他的《深歌集》里,那可就糟了,甄别剔除都将是极为麻烦的。
不过研究者多称《深歌集》是他的创作。当然,改写也是创作。我只想说,他的深歌在他的作品中异色异类,与他其余创作不可类比。这么说也许过分:“深歌”远远超出他别的诗,惟“深歌”才给了加西亚·洛尔卡以灵魂和地位。
但这些改作的深歌,远不能与原始的弗拉门戈深歌同日共语。一种匠人的技巧,把它们从民间艺术的“深”渊,拉到了诗的浅水。无论得到过怎样的喝彩——刻意的色彩涂填,制作的意境场景,无法与弗拉门戈天然的语言、无法和民间传承淘汰的结晶比拟。
我不是挑剔,甚至我因我的缘故喜爱加西亚·洛尔卡。但是作为读者有读的感觉;他很可能是拜尼亚中人,何况又有出色的才华。应该说,他有几首“深歌”对真正弗拉门戈的canteiondo描摹得异常逼真;但若说这几首诗就是惟妙惟肖、炉火纯青的弗拉门戈,则是胸无尺度。
如脍炙人口的《驮夫歌》,最是显露了作者的刻意,而没达到弗拉门戈的语言方式。“jacanegra,luna roia”(马儿黑,月亮红),恰恰是这简洁至极的色彩设计,暴露了诗人的雕琢痕迹。不仅黑红的着色,包括夜景、山路、赶马的驮夫——诗人的画面没设计非常明显,虽然他用笔简洁:
Jaca negra,luna grande,yaeeitunasen mi alforja
小黑马,大圆月,橄榄就装在我的褡裢
不用况,洛尔卡的短句写出了诱人的夜路,但这种句子并不是弗拉门戈的语言。使这首诗脍炙人口的原因,在于它承袭了科尔多瓦古老的弗拉门戈悲剧感觉——而那悲剧深不可测,它其实不一定要用既黑又红的色彩来表现!
我是说,尽管它是一首好诗,但它并非地道的弗拉门戈。它取代不了弗拉门戈那种古老的、简单的、魔性的力量。模仿或改写弗拉门戈的《深歌》,在加西亚·洛尔卡的作品中是最闪亮的一部分。或者说,作为安达卢西亚的儿子,作为安达卢斯旧地的居民,他吮吸了潜在传统的滋养,取得了诗人的成功。不过,若以为成就他的惟有他的才·华那就错了,恰恰这位儿子显得羸弱了些——对于伟大的安达卢西亚母亲而言。
还要怎样简练,才能达到弗拉门戈的语言
境界?
不,还不是一个简练和火候的问题。完全的弗拉门戈语言,是不可能追求的。因为它完全不是为着表演和发表,而只是因为不堪痛苦。
痛苦并不一定表达得外露,甚至揉胸嘶吼,也未必没有分寸。日本人的体会途径与中国人不同,他们喜爱弗拉门戈的“寂”。
他们听出的,不仅是伤感也不仅是痛苦。很难说清他们归纳的“寂”的含义。但是在“铎盖”单调的音色中,在“刚代”拖长的哑声中,确实飘忽着日本人捕捉的“寂”。这种思路高人一等,所以也赢得了欧洲包括西班牙的注意。他们回报日本人的,是对“萨姆拉伊”(武士,samurai)和“改侠”(艺者,gexia)的感受。武土和艺妓,以及那个唯美的文化骨子中的一种“寂”,使最远之东方的日本人,接近了东方最西尽头的弗拉门戈。不过,我不知道,多少带着佛教味儿的“寂”,是否能准确地描述弗拉门戈。我想还该有更好的概念,它将不那么虚无,而是简单直截的。
“寂”的理解换回了好感,使这片风土对日本微开一缝。于是日本人相信,“寂”是通向理解的暗语。在这一点上我不能苟同;我直觉地感到——不是文化的语言问题,而是历史的苦难问题。
曾有一个声音,曾有一个精灵,当它完全无意成为艺术的时候,它曾是境界最高的艺术。弗拉门戈的拜尼亚(penta),既然它历史悠久,它一定就一路衍变而来。我怀疑它曾经是:当精灵还没有被认做艺术和商品时,它是——遭人歧视的家、舔干血迹的洞窟、哭喊上苍的场所。Pena是它的遗迹,保留了它拒否外人的戒条。
这么判断的唯一根据,就是它那罕见的苦难主题。以蒙古苦歌(gaxiu dao)比较,它太沉重了,苦歌的旋律比它完整。虽然只是周而复始、重复循环的两句,但还是含有起承转合,用字也经过筛选。而弗拉门戈,虽然它也隐约呈双句的体裁,但是它不受格式的拘束。它唱出的是直截的东西——视觉,愿望。它的旋律就是喉咙和胸腔的抖动,就是吼喊的音频——这一点和新疆的刀郎围唱很像。不过,刀郎的那种艺术是宗教的,大家围坐成一个达依尔(圆圈),呼唤和赞美真主。
Pena,pena……Dios mio
痛苦……痛苦……我的主啊
Tengo yo una grande pena
我有一个巨大的痛苦……
我听得目瞪口呆。难道歌能这样唱么?
我只是没有像一些人那样,打着哈欠走开。他们击掌合拍,为了唱出来一个飞速滑下的花音,彼此会意地庆贺。他们炫耀着技艺,用行云流水般的吉他铎盖,还有密集如雨的巴依莱的鞋跟声,度过节日般的时间。但他们在喊叫着苦难,奇怪的是,听众们都没有异议,都怀着同感,和他们一块感叹痛苦的真实。可能,这是世上最难解剖的音乐……
我总想摸到它的内心,听懂它的呼喊。我总觉得它在提醒人:别粗心,别离开,再多听一会儿。我向人请教,西班牙人摇摇头说:深歌就是那样。
“深歌”,究竟它深在哪里?
它不借助艺术手段,它只一吐满腔的积怨。洛尔卡身在格拉纳达,他与这些是否有过碰撞?他有过怎样的个人体验?专家们没有留意。世间往往如此:诗人死了,再也无害,于是人们便把他挂在嘴上,显示人性和博雅。对加西亚·洛尔卡的一致赞颂,或许也由于这个。谁都不会说:加西亚·洛尔卡最要紧的贡献,不在于他是一名好诗人和好剧作家,也不在于他收藏了和临摹了一些民歌;而在于他用现代诗的体裁,又一次重复了弗拉门戈对苦难的呼喊。
这个重复,也许是一件大事。
4 pena(圈子)
后来我们又有几次听过弗拉门戈;每次都有所感触,也都多少获得了那种幻觉。但是无论哪一次都取代不了科尔多瓦的印象。内行的人指点说,上一次你看的是baile,这一次你见识的是cante。以后,你还会遇到真正的pena。
我们打听拜尼亚(pena)。
人们对这个词说得语焉不详。我大致听到了这样的印象:拜尼亚,是一种弗拉门戈艺者圈内的,艺术家自娱和交际的内部聚会。一般来说不相干的人是进人不了pena的;但是,如果你的运气好,他们一旦开门接受了你,那么你就能看到与商业演出截然不同的弗拉门戈。pena哪里都有,他们常常在门上挂一个标志。但是要注意,弗拉门戈的现状也和其他东西一样,鱼龙?昆杂真假难辨,宰富骗人的赝品到处充斥着,很难遇到一处真的。
果然很难进入。去格拉纳达前曾有朋友拍胸脯,说给我们介绍。所以满以为会在一些拜尼亚里谈个水落石出呢,但直到最后也没能落实。这样转到了加的斯。一天傍晚,正沿着海边散步,突然看见一栋房子,门上钉着一个蓝色小牌,写着pena。
敲了好一阵门,但没有回应。
这个词,对于我仍然是一个谜。究竟是这样一个词总结了一切内涵呢,抑或恰恰因为这个词,一些秘密的故事、一种深沉的本色被掩饰了?
对弗拉门戈的研究汗牛充栋。多少带有官方气味的书上说:它的渊源不易穷究。但可能它与印度的一脉;也就是与吉普赛人的艺术有着关系。但别的著作却反驳:为什么遍及欧洲的吉普赛人都没有这种东西,惟独西班牙、而且惟独安达卢西亚的吉普赛人才有弗拉门戈呢?可见源头不在吉普赛,而在安达卢西亚。吉普赛人是到了安达卢西亚以后才濡染风习,学会并发展了弗拉门戈的。如下的观点大概是公允的:“安达卢西亚和吉普赛,是载着弗拉门戈的两个车轮。”
把吉普赛人说成弗拉门戈起源的观点,总使我觉得含有政治目的——若是德国荷兰起源说立不住脚,那就印度起源、哪怕中国起源也没关系。反正别让这块西班牙的招牌,又刨根刨到见鬼的阿拉伯那儿去。
这样的心理,潜伏在西班牙的弗拉门戈研究的水底。“吉普赛”、“印度”,这些说法给我的感觉,都有一种中性暖昧的味道。它先在弗拉门戈的东方特质上虚晃一枪,然后再甩开纠缠不已的阿拉伯文化。吉普赛至少还算基督徒,印度至少不是穆斯林——只是,如此煞费苦心的观点,遮掩不住西班牙的官方学术面对八百年安达卢斯穆斯林文明时的、那种深刻的自卑。
于是我开始想象。
我所做的,只是一个以想象为主、兼顾其他的下里巴人考证。
被我东拉西扯当作根据的,有一些因素就不多赘述了:比如弗拉门戈歌手演唱时的耸肩膀、拖长调。须知,前者的味道和维吾尔人的音乐表演如出一辙;后者则与蒙古草原的歌曲处理非常近似。再如家族性、小圈子,还有它的咏叹歌勺北亚游牧民族在唱法上的相似,等等。
弗拉门戈一语的词源,也不容易弄清楚。
杏着书,发现学者们在使劲把这个同说成一个天外来物,甚至猜它是一种鸟叫的拟音。我查得疲乏,渐渐觉得这种考证不怀好意。因为传统会留下古老的印迹,其中称谓就是一个深印。究明这个词的含义不该太难,难的无非是不能断言。里奥斯·鲁易斯(M.Rios Ruis)著《弗拉门戈入门》记录了明快的解释可能:弗拉门戈一词与阿拉伯语felamengu,即“流浪者”一词的读音接近。日本人永川玲二新著《安达卢西亚风上记》支持这个倾向,把这个词解释成“逃奴”:“弗拉门戈一词,与阿拉伯语逃亡奴隶一词的发音近似。”
阿拉伯语动词“逃亡”的词根far-,确实可能派生出许多这一类词汇。不过,如同其他领域一样,阿拉伯人对地中海以北,没有主张文化著作权的兴趣。所以对这一阿拉伯语词的判断,得不到他们的权威认识。虽然这个词汇提示着弗拉门戈可能与摩尔人在西班牙的悲剧有关,但就一种可能性而言,猜测只能到此为止。
当我听说,直至近代,弗拉门戈还只是一种家庭内部的、或者处于半地下状态的艺术——我便留意警惕了,不轻易放弃自己的感觉。
为什么只在家族内部?为什么处于半地下状态?难道它传到吉普赛人手里以后,不就是为了公开和演出么?还有那主题,究竟什么样的人,才需要这样一种几乎绝对的“苦歌”(gaxiudao)?……
还有神秘的pena,它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它后来被叫做拜尼亚。但它不是演出团体,是一个内部的圈子。什么算作内部的圈子?封闭的习惯,是因为伤痛不愿示人么?
我感到深深的兴趣。靠表演弗拉门戈出名的多是一些家族,也许这暗示着它的某种血统纠葛。这种内部传统吸引着我,我直觉,这不是为了给艺术保密。圈子,它会不会就是“半地下时代”的现代版呢?或者多少继承了那时秘密圈子的遗风?它的原型,古代的形式,究竟是什么样呢?
一种隐瞒自己排斥外界的、少数族众的圈子?如宗教组织、如秘密团体一样?
圈子里举行着秘密的仪礼?或者圈子干脆就为闭门大哭、捶胸顿足而设立?……
抑或都不是;它就是要诱人烦恼走火入魔,它就是要隐去真事取笑后人?或者它完全没有那么神秘,它不过是吉普赛的吉他手和刚达斡尔们一起喝喝咖啡、度过轻松时光的聚会?我提醒自己:愈是对它的重大内涵留意,就愈要注意它的相反一面。或许不过如此:吉普赛人来到西班牙,创造了弗拉门戈。它异色异香,专门演给外人。pena正所谓三五成群,并无什么神秘可言……
——这么有言在先地写过,我就不用为夸张自己的感觉而不安了。我已经把多数者的通说告诉了读者,留下的一点疑问只供自己咀嚼。
只是一种旧式的行帮呢?还是一种隐秘的仪式?
无论如何,摩尔人的音乐,包括吉他——曾把西班牙领上了一个高高的音乐台阶。曾经有过奢华的装饰、绚丽的色彩,有过女奴造成的诗歌风习,有过科尔多瓦的巅峰感觉。但后来它消失得无影无踪。走遍安达卢西亚几省,你再也找不到当年杏花如雪、女奴踏花吟诗的一丝痕迹了。如今在安达卢西亚能遇见的,只是“弗拉门戈”。它在莫名其妙地、空若无人地嘶吼。一句句地叠唱,单调得如同招魂。
Pean,Pean……Dios mio
痛苦……痛苦……我的主啊
Tengo yo una grande pena
我有一个巨大的痛苦
虽然我不过只是猜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证据;但我想,弗拉门戈的摩尔起源,将会被证明并非一种无稽之谈。逻辑还引导我进一步推测——它的圈子与摩尔人内部结构的关系、它的歌词与特殊念辞的关系。考据它的细部将会很费事,但推翻它的逻辑同样困难。我想,虽然还不能逐一实证,但提示已经足够醒目。
这些提示人人皆知;只是,人们大都喜欢遵循旧说,而不去反省自己的思路——过去是迫于恐怖的压力,今天还是迫于恐怖的压力——不过程度有所差别而已。
本来只打算写写对弗拉门戈的感受,结果却陷入了对它源头的纠缠。都是由于它那古怪的魅力,它揪扯着人不由自主。说实话我真是被它迷住了,甚至幻想——没准儿从这里出发,能探究到歌的某种本质。
2004年7月改定
《收获》2004年第0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