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行之:生者与死者——1967年·关于进化论的另一种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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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行之 (进入专栏)  


他依稀听见雪花在轻轻飘落,飘落到所有生者与死者身上……

——詹姆斯·乔伊斯


第一章


“天快黑了。”

“告诉小芳,别再卖牌儿了。”

“外面怎么还那么多人?”

“没有几个。”

为了证实这一点,小伙子挑开半截污浊的门帘,探出头看了看外间。外间也不大,不过十二三平方米的样子。那里有四张方桌和十几条长凳。小芳正在靠窗的三斗桌前清点钱和粮票。左面角落里坐着一男一女,他们已经在那里呆一个小时了。他们吃了不少东西。

“是没有几个,”小伙子回过身来说,“人声是从外面传来的,批斗会刚完。我想,邢书记正被押着往小学校走哩。他一直关在那儿。”

“你把声音放低些,”胖师傅把最后一锅汤伺弄好,点了一袋烟,坐在锅台上。“毛主席老人家说过,要提高警惕,严防阶级敌人破坏和捣乱。你以后再不要叫他书记,邢拐子,这名字不难听。他没翻倒时到这儿来过,我当面就这么叫他。那人没架子,狗日的遭这罪,我没想到。”

“我也没想到,我做过他的学生,他课讲得好,孩子们都爱听。”

“他不该出来当官。”

“这由不得他,上级统一抽派的,一批呢。”

“我知道,可是,他不该出来当官,他应当继续当他的教师。”

“当老师也是一样。”

“就是……哈!日你妈妈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胖师傅把烟袋一扔,去撵狗。那只苍老的白狗此时正站起身,舔食着饭桌上的剩菜。尽管它在外间,胖师傅还是凭着他的天才看到它了。听到呐喊,白狗两只耳朵齐刷刷贴在脑袋上,浑身紧缩成一条弓,准备着有什么东西落到头上或身子上。胖师傅手里什么也没有。他用手把狗掀翻,用脚向外踢。狗疼了,哀哀地叫,蜷缩到一个角落去了。那里正好坐着那对男人和女人。他们吓了一跳,同时朝后看,却没有看到狗。

胖师傅冲他们笑笑,又赶过来撵。男人和女人看见狗,松了一口气。他们站起身,等着胖师傅干完他的事情。他们正在喝汤,男人已经喝光了,女人的还有小半碗。

“算了,反正它不走。”小伙子说。

“我倒不是怕它吃,我怕它又打了碗碟。”

“入了秋,杀了狗日的,狗肉不错。”

“看怎么说了——狗肉当然不错。”

他们就这样说下去,一人靠着一张桌子,全当屋子里没有别人。小芳仍在点钱,抿住嘴笑,却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角落里的那对男人和女人听着这场关于狗肉的谈话。他们对这话题没兴趣。他们在等候他们把话说完。不幸的是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们要结束这个带着香味儿的话题。眼看着一场关于狗肉的精神会餐到酣畅处了。胖师傅方方正正的大脸上放着光。小伙子言谈话语间充满了向往和憧憬。

天很快就黑了,饭铺也许很快就要关门。女人向男人瞥了一眼,脸上显露出焦急的神色。男人毅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请问这位师傅,铺子里还有馒头没有?”

“……啊,那东西和狗肉比就差远啦……啥?”

“您这儿……还有馒头没有?”

“有,你还要?”

“我想……想买……”

“你要多少?”

“我要五斤。”

说这话的时候,男人眼睛里射出了一种奇怪的光亮。胖师傅稍稍停顿了一下,没有再询问什么,连声说“行”,然而那男人自己做了解释:“我要到盐店子去看一门亲戚,那儿穷,没吃食。”

“我知道。”

“我们从远道来,我出身贫农,她是我妻子,她出身下中农,我们有介绍信。”

“不必,你别拿,我给你,五斤,是么?”

“是的,五斤。”

“去拿五斤馒头来。”

小伙子去了。胖师傅端详那个男人。他四十岁上下,脸膛清瘦,没戴眼镜,可鼻梁两边有眼镜压下的紫色的凹痕。他穿一身已经褪成白色的蓝制服,胸前戴着一枚茶杯口大的毛主席像章。看上去像县上的干部。女人一直低着头,不知道她长什么样。那只苍老的白狗从角落里探起身打量着她。不知道她长什么样。

“好了,”男人系好帆布挎包后说,“谢谢!这是钱和粮票。”

胖师傅接过一元钱和五斤全国通用粮票,交给小伙子,小伙子又交给小芳。小芳这才抬起头往这边看了一眼,不过她什么也没看见——她的账还没有算清,正着急呢。

“走吧。”男人招呼女人。

那女人站起来,跟上男人,匆匆地走了。一会儿,他们的身影就溶入到越来越浓的暮色中去了,此时,小小的焦营镇也正在被暮色所吞没。

胖师傅在门口看了一会儿。

“他们不是去盐店子,他们往西去了。”

“往西?西边没路。”小伙子说。

胖师傅像过来人那样诡秘地一笑:“哈!你管他咋着呢?天底下让人弄不明白的事情多了,下班,关门!”

小伙子噼里啪啦地关门上板,小芳忙着收拾还没有结清的账目,胖师傅有声有色地和煤糊压火……和每天这时候一样。谁也没再提起才出去的那对男人和女人。

她转过身又看了看前面那个人。那人正迈着大步向一面山坡攀援。她不指望他会站下来等她。

不等她她也会跟上来的。也只有不等她她才能够跟上来。否则,她一定踅回去了。他心里非常清楚。十七年的夫妻,应当说,相互间是了解的。她很顺从,这使他满足,又使他气恼。现在他感到满足。从三天前那个夜晚开始,他特别看重自己的意志的力量。这种意志作用不了世界上的任何东西,却可以作用于她。这里面有一种快感,一种人的尊严得以确立的快感。

现在他就充分体验到了这种快感。

山坡风化了,一层一层紫色的页岩,干燥,琐碎,脚踩上去,像水一样向下倾泻,荡起阵阵狼烟。好在山坡的岩缝间还稀稀落落地生长着一些树木。他就沿着岩缝走。他像类人猿那样伸出修长的手臂,抓住树枝,一点一点地挪。

他听到下面发出一阵碎石滚落的哗哗的响声。他没有回头。他猜想是她滑落下去了。

她是抓住一块突兀出来的岩石才停下来的。左手手心被划出一条一寸来长的口子,很深。她没有做声。她用右手紧紧地按住伤口,抬起头来,搜寻着可以攀援的路径。她匆忙用手绢把左手捆扎了,又开始往上爬。她向左挪动了一下脚步,先踩住一块还没有被风剥蚀掉的岩石,然后,伸出右手,抓住一丛长着圆形叶片,树干上带毛刺的灌木。周而复始,一点一点地往上挪。她的意识并没有对路本身做出什么判断,抓取什么和向哪里落脚,她都听任本能。本能总是正确的。它的选择总是有利于人的。

他从最后一片稀松的碎石中拔脚出来,踩上一块坚实的地面之后,马上站起身向四周眺望。这里不是峰巅。这里当然不是峰巅。他确切地知道这一地区的海拔高度。这里只是一面坡地的终点。再往前,往右和往左,全是高山。高山上林木葱郁,必定好走一些。重要的是,那里可以藏身了。

他蹲下身子,从那个陈旧的帆布挎包里取出红色封皮的分省地图册。他打开折上记号的那一页,用手指找到了他现在所处的位置。方向没错。真不错,跑了整整一夜,方向还没有错!

以左面这座名叫巫达岭的山峰为坐标,他推断出脚下这片台地正是进入野岭林区的第一道台阶。他的地理学知识没有欺骗他。他在七百公里之外的北京所做的这种选择,大体上是正确的。

他站起身,眯着眼睛俯瞰着从地图上扩展开来的大地。高度的近视眼镜上沾了露水,他用手抹了抹,又戴上。在前面和左面那两座山峰之间,有一条可以穿行的峡谷。再往前,便到了人烟罕至之处,到了他和她的目的地了。这块三万多公顷的森林,至今仍是一块处女地。三十年代中期,日本人为了掠夺这批宝贵资源,曾经试图修一条铁路到这里,终因地质情况复杂而作罢了。这样倒好——历史有意无意地方便了两个落难之人。

他得意地笑了一下,用手拍打了一下地图册上的尘土,把它塞进挎包。他想抽一支烟。

这时候,他看见她像小兽一样在台地的边缘出现了。她正在向最后一丛灌木伸出左手。他看出她左手伤了。她很疼,把手捂在淡蓝色上衣的前襟上,那里洇出一片赤褐。她的脸很苍白。她吃力地往上翻转。他没有伸出手去拉她一把。而她自己也就真的翻转到台地上来了。他们相互看了一眼,马上避开了对方,谁都没说话。女人坐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她觉得恶心。她抱住不停地颤抖着的双膝,伏下身子大口大口地喘气。她想吐,肚子里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吐出来。额头上的汗闪闪发亮,她摆动着脑袋在削瘦的膝盖上擦汗。她的下半截裤管全部沾上了泥巴,沉重地贴在皮肉上。

“我累。”

“从这往前走,绕过这座山峰,有一条峡谷……”

“我累,亚欧,我累……”

“我们得穿过这条峡谷,然后,我们就进入林区了。林区里的野生植物可以维持我们的生命。如果我的估计没有错的话,这里至少可以找到榛子、山核桃之类的干果……”

徐亚欧不厌其烦地叙说着,语调极为枯燥,像是在叙说一件与他们没有什么关系的事情。

这话在三天前的那个深夜他就说过。因此,他现在说,她马上想到了那件事,想到了地板上的血,想到了那张年轻、英俊的脸……

“呜……”女人捂住脸,拉长声儿哭了起来,像受伤的母兽在嚎。

徐亚欧不耐烦地来回走了几步。这个长着一副苍白面孔的男人,眉宇间有几条深深的纹路,这是新近添上去的,和他头上的许多白发一样。他下颏上的皮肉总是不自觉地抖动着,像已经下决心要做恶事的人那样。

他猛然间在女人面前站定,用冰冷的语气对她说:“你死吧,什么时候都可以,这里很方便。”

女人仍在哭。

“我没有强迫你来。”

“我没有……没有说你强迫我来。”

“你不能哭。”

“我想哭,亚欧,你不能不让我想他……”

“你不要哭。”

“我……我……”

“你不要哭。”

女人竭力把哭声咽回去。她干瘪的胸腔发出一阵阵空洞的回声。她把头深深地埋在双膝中间。用右手攥紧了左手。血已经止住了。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山风在吹,从那里到这里,从这里到那里,飒飒的。

“我们只能这样做,”徐亚欧解释说,“这你知道,我们只有这一条路了,除非让人打死……”

“我知道。”女人抽噎着应答他。

“不爬了,我们应当歇一会儿了。”他说。

“你累了么?”

他不累,他是怕她累,他看见她那小巧的鼻子上沁出了汗珠,看见她在迈上一个梯阶时,总要不自觉地皱一下眉头。

“我累了,我想歇一会儿。”他坐在一个修磨得很好的石凳上,打开挎包,从那里往外掏苹果,红得耀眼的苹果。她偎着他坐下来,心像小鹿那样不停地跳。不仅仅因为累,他知道她对于这种依偎感到紧张,便装做不太在意的样子以鼓励她。

“你看。”

“噢,我们爬这样高了呀!”

看到十七孔桥了么?”

“看到了。”

“还有那儿,不,那儿,西堤上的玉带桥,我给你讲过,那是一座极美丽的桥。”

“你讲过,你说它建于乾隆时期,和整座颐和园一样,到今年已经整整二百多年了。我们应当到那里去看看它。”

“我们会去的,我们要去一切地方,一切值得去的地方。我们赶上了好时代,我们的生命仿佛也在燃烧。我是这样感觉的,你呢?你是这样感觉的么?”

“是的,我现在就在燃烧。真的。”

她的脸通红。她不停地在膝盖上叠她那块玫瑰红的小手帕。

他定定地看着她。

现在,从水平位置上讲,他们已经在佛香阁之上了。马上就要到山顶了。山上没有人。附近全是生长得极为茂盛的桧柏,也没有人。人好像都在山底下,在昆明湖上。山上仿佛只有他俩。上苍把整个世界都给了他们。

他把那只削好的苹果拿在手里,忘了给她。他直望着她的眼睛。

“小静。”

“亚欧。”

他们猛然间搂抱在一起。那只苹果,骨碌碌滚下山去了。他们搂抱着。他在她脸上寻找,寻找她那湿漉漉的、无数次激起他奇想的嘴唇。山风催动了万物,仿佛山在飘摇,像船儿一样。划呀!划呀!一个声音在喊。要赶紧划,船儿落后了。没有浪。哪儿有浪呢?船儿很平稳。可是它在摇。摇,摇,水中出现了星星,闪烁着,欢叫着,含着笑意。他盯住它们看,一动不动。

“亚欧!”

“小静!”

她哭了,嘤嘤地哭,像受了极大的委屈。他感觉到她肩胛的抽动。他没有劝慰她。这不是可以劝慰的。他这时候才知道女人对于幸福的表达方式和男人不同。他紧紧地搂住她。像搂住一只柔弱的羔羊。一种怜悯和保护她的渴望使他从本质方面想到了自己是一个男人。他迟疑而大胆地抚摸她的秀发和腰身,抚摸着这个充满生命力的,经常使他感到沉醉,感到目眩,感到痛苦和甜蜜的肉体。

那时候还讲究送定婚戒指。他把它套在她那纤细的、近似于透明的手指上。她静静地等着他把这一切做好。小船在飘摇,那浪的涌动极为舒缓,像一支歌,像一首诗。那是一首蓝色的歌,它和绿色的诗交织成了一个奇妙的天地。幻想穿着美丽的衣衫,像精灵一样翱游其间。小船,幸福的小船,不停地飘摇。它不停地飘摇。

“我不等了。亚欧,我不能再等了。亚欧……”

“那也要在你毕业以后,我们等你毕业,半年,很快我把一切都准备好,房子,还有房子里的东西:家具、做饭用的东西……”

“噢!”

“我们会很快生一个孩子,我预感他是个男孩……”

“是吗?是吗?”

“是的,他是一个男孩,他很调皮,但很聪明,像我,更像你……”

“噢!”

她谛听着他的心跳。然后,她又抬起头来,像小鹿那样望着他的眼睛,可怜巴巴的。事后他们多次回忆起这时候的情景。他觉得又好笑又好玩。他们一直回忆了十七年,累了的时候,孩子长了的时候,两个人相互温存的时候,她像小猫一样蜷伏在他肘弯间的时候……

徐亚欧摇了摇头,好像要抖落掉一群落在头上的马蜂。于是,他抖落掉了上面这个小小的回忆。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样的时候想起它来。

森林沉到夜色中去了。

走兽们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相互询问着发生了什么事情。它们议论了很久。奇怪的是没有一种野物敢于向他们走近。经验告诉它们:两只脚的兽类是可怕的东西,还是不惹他们为好。它们并不缺少吃食。它们没有必要给自己惹麻烦。它们绕开那两个人,向密林深处走去了。

那两个人此时疲乏得如同一摊水。不要说狼,就是一只兔子扑上来,他们也难于招架。

卢静匍匐在徐亚欧脚边,已经睡着了,一点儿声息也没有。徐亚欧还以为她死了。他用手试了一下她的呼吸,很微弱,终归是有。他便不管她。他只顾抽自己的烟,他不让烟浪费一点儿,全部吞到胃里去。仿佛烟可以在那里压缩成某种营养物质一样。他能够感觉到烟流像奶液一样从喉管涌下去,涌到胃里。

他背靠着一棵大树。树皮极为粗糙,到处都是裂纹。这是一棵橡树。只有东北才有如此高大的橡树。到了华北,尽管同一个种属,也长不到这么高大。现在它宁静地睡着,像是一个老人,发出一阵阵沉重的呼吸声。这棵橡树使他感觉获得了某种庇护。自然地理教师,容易从直觉上感知大自然。如果卢静的精神机制具有这种功能,她也许不至于如此乏累。

现在他什么也不想。尤其不回想过去。过去已经消失了。过去的生活消失了。过去的徐亚欧也消失了。现在只剩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徐亚欧,一个只面向未来的东西。未来也是不确定的。那么,他便只为现在。正是为了现在,他才举起了那把锋利的菜刀。他才推着她出走……他只为现在。

现在,当一个人置身于狼虫虎豹之中时,你还能指望他身上存在多少人性呢?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脱离了一切法律、道德约束的人,一个凭着自己的自然本性活着的人,一个自由人。我什么也不怕了。这是一种最严格意义上的解放。我还从来没有如此大胆而赤裸裸地活过。我现在才寻找到自己。真实的自己。我现在才品尝到生活的另一种甘甜,这是一种返璞归真的甘甜。

两天火车,一天汽车,从焦营镇进山,今天是第三天。也就是说,他们离开北京已经快一个星期了。他估计此时的学校、街道,甚至整个西城区和北京市,都在议论着一场凶杀。他估计会有传单印出,说这场凶杀是阶级敌人的疯狂的报复。他估计公安部门已经向全国散发了通缉令,说不定很快就会被张贴在焦营镇的街道上和那个仅有的小饭铺里……所有这一切,概因于并不怎么起眼的徐亚欧,一个见人面总显得很谦卑的人。

他幻想过,那是年轻时代漫无边际的幻想——他要在地理学研究上使自己的生命焕发出夺目的光彩,他要让世人瞩目。这幻想不久便破灭了。他以为自己也将和千千万万人一样,像蝼蚁那样走完一生,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件事情上,在这样的时候……

他咧开空洞的嘴笑了。

半个月前,他那满嘴白牙被他的学生用缠上汽车内胎的木棒打掉的时候,他也是这么笑的。


第二章


卢静躺在岩洞里。

岩洞不大,进深大约三米,两米左右宽窄。穹窿处有一块向上裂开去的缝隙,不知道有多深。那里经常有响动,簌簌的,像是什么东西在爬。地上铺了一层荆条,灰白色的叶片一经揉搓,散发出一种沁人心脾的奇异的清香。

从洞口望开去,地势很辽阔,葱茏的林木在山谷间涌动着绿浪。天空一片湛蓝。苍鹰缓缓地飞着,好像在同上下起伏着的气流嬉戏,一会飘上,一会沉下,显示出一种极度的舒适。极远处有一块雨云,正沿着地平线南行,所到之处,把山峦的轮廓也搞模糊了。她很期望那片雨云飘行到这里,她感觉非常燥热,从精神上和肉体上同时感到的燥热。她恨不得站在雨地里好好淋一淋。左手上的伤口,已经消失了那尖锐的疼痛。此刻疼痛变得很迟钝,而且,也没有了鲜明的界限。仿佛疼痛被稀释以后又给肢体注射进去了。现在整个左臂都在泛疼。她还感觉那里很热。像是在着火。血的涌动像火苗一样,一下一下地蹿起。这使人很难忍受。她把胳膊贴在冰凉的岩壁上,这样舒适一些。

她闭上眼睛,不再去看外面的景物。她当然可以钻出岩洞,好好地观赏一下,像年轻的时候那样。可是,她没有兴趣。世界离她十分遥远,贴近她的,只有自己的感知,一种迷茫的,难辨其貌的,失去了时序的感知。

她还记得,又一次疼起来的时候是在深夜。起初她紧紧地蜷缩着身体,尽量不发出声音。疼痛像潮水一样向周身散射。她无法抗拒这可怕的侵袭了。她紧紧地咬着嘴唇,跪了起来。她双膝撑着床,扭动着臀部。她仍尽量不发出声音。她知道徐亚欧累,他此时睡得正香甜,她不愿意打搅他。既然所有的女人都要经过这一关,她就不相信自己挺不过去,她一定能挺过去。她可不大喊大叫,像农村的婆娘那样。她早就这么对她的同伴说过,她也对徐亚欧说过。可现在她多么想喊叫啊。她没想到这种疼痛会如此难以忍受。

窗外寒风呼啸,院里那棵枣树的枯枝,发出拉哨似的响声。也许落雪了。下场大雪多好!会有多么舒畅!不知怎的,她想起了小时候在院子里堆雪人的情景。她把小手冻得通红,连饭都顾不得吃。妈妈不得已才骂了她几句,把她拉回到温暖的屋子里面去了。

妈妈!妈妈!妈妈说过,疼得厉害时,让亚欧叫她一声。现在到那个时候了么?哎呀呀,我真有些恨你了,你怎么一点儿也不体谅母亲呢?不要动了,你不要动了,我受不了了啊。你安静些不好吗?这个世界已经做好了欢迎你降生的一切准备,你安静一些好吗?

他不安静。随着一阵阵胎动,抽紧了的疼痛仿佛产生出一种强大的磁力,把周身的一切都吸附到小腹上,在那里凝成一个疼点了。剧烈的疼痛使她大汗淋漓,她把枕巾塞进嘴里,拼命地咬……她一下子歪倒在床上。

徐亚欧醒了。

“小静,卢静,你感觉不好么?”

卢静扭曲着身体,默不作声。

徐亚欧急了,一边穿衣服一边冲隔壁房间大叫:“妈妈!妈妈!”

那边有人应了声。

“您快过来!卢静好像到了……”

这时候,卢静摸索到了徐亚欧的手。她的手上满是汗渍。她向徐亚欧强作出轻松的笑容,喃喃地说:“我想……是……是到时候了。”

是到时候了。富于经验的妈妈马上做出了判断。徐亚欧去准备自行车,妈妈给卢静穿衣服,穿得很厚很厚,像个雪人。徐亚欧把她抱到自行车上,她正好倚靠着自己,用一只手扶住车把,另一只手拢住她的腰。他推着车走。

“你别管我,我扶车座就行,这样你太难走了。”

“小静!”

卢静再没说什么。她静静地靠着丈夫。她感觉到路面每一个起伏,感觉到丈夫迈出的每一个脚步。她还感觉到他灼热的呼吸。多么好啊,现在,她并不希望那么快就到医院。她想这样和亲爱的亚欧走一走。噢,只有我和你的日子结束了,亚欧。你不要着急。现在不疼了,真的,不疼了。


夜色中,明亮的路灯衬映出雪花在飞舞,马路已经白了。徐亚欧要极为小心才是。卢静微闭着眼睛,等着雪花落到她的面颊上。她充分体验到了令人陶醉的幸福,一种只有女人才能够享受到的幸福。这幸福是凝结着的,你无法确切地区分它的成分。它是人生的结晶体。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会忘记自己的丈夫送她去产院时的这段甜蜜的时光。紧张,然而甜蜜;焦虑,然而又怀有一种明朗的信念……谁都知道一会儿将要发生什么事情。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在这种紧张焦虑而又甜蜜的状态中来到这个世界的。

她还记得,她在被推进产房的时候,她看到徐亚欧很焦虑,她还冲他笑了一下。他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母亲在大声叮咛她:

“用不着紧张,小静,一会儿就好!”

产房乳白色的门关上了,这时候,她好像听到了丈夫的声音:

“我等着你!”

她当时以为是错觉,后来问他,得到了证实。她是多么激动啊!她抱住他,亲吻了很久很久,泪水浸湿了他的面颊。

然后,就是那个小生命的出世。

直觉是多么准确啊,真是男孩,真像他,也像我。邻居们都说,这孩子综合了我和亚欧的优点。他比我们强。这也许是一种巧妙的奉承,可我们乐意听啊!

我永远忘不了亚欧的欢乐,全家人的欢乐。我记得那欢乐的每一个音符,每一个节拍。

徐亚欧把几根沉重的木杆扔在岩洞口,又不见了。她只来得及看到他的一个背影。过了半个时辰,由远及近传来刷刷的声响。她吃力地站起来,倚在岩洞口崖壁上。她只看到一捆树枝贴着地皮在向这边移动,看上去怪吓人的。尽管她明明知道那是她的丈夫。

到岩洞前,徐亚欧把树枝甩掉,露出身子。他的衣服上挂了许多口子,有的地方露出了皮肉。他瞥了卢静一眼,什么都没说,就到附近的那眼山泉去喝水。山泉水不旺,是从岩缝间渗出来的。刚到这里时,他在下面挖了脸盆那么大一个坑,现在已经聚满了水,十分清澈。山泉周围的崖壁上长了一层厚厚的苔藓,还有一种植物,叶片很像海棠,也开着粉红色的花儿。徐亚欧站起身来的时候看到了这几朵花。他非常厌恶这花儿。他用双手顺着崖壁摩挲了一下,那里就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沾着渗出的水珠的苔藓。他再一次伏下身子,像牛那样喝水。水很甜,很清凉。他喝了很久很久。他爬起身来时,卢静正踮起脚朝这边看。

她赶忙别转过头,装做在看远处的白云。


最近,她总是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一种使她不寒而栗的东西。她几乎不敢直视他。他之于她,仿佛晚间比白天更真实。他身上突然出现了一种使她感到陌生的东西。陌生,是的,这是一种陌生的东西。他不是她的徐亚欧。可他又是谁呢?她弄不明白。她知道是自己的大脑出了问题,她拼命反抗意识领域自己不情愿接受的东西。不,这就是她的徐亚欧,就是她的丈夫,就是曾经给她抚慰和温暖,安慰与体贴的丈夫。十七年了啊,休戚与共的十七年,耳鬓厮磨的十七年。我怎能认不出他了呢?

“你要装一道门么?”她问。

“嗯。”

“怎么装呢?”

他已经在用细一些的树干和枝条编排橱门了。那些东西在他手里变得非常绵软。他先用四根端直的树干缠绕成一个口字,然后在那上面别上枝条,像织布那样,一经一纬,一会儿,门就编排好了。他把它立起来,靠在崖壁上。那是一个长着树叶的很漂亮的门。

“我干点儿什么?”

“你去准备吃的。”

“馒头?”

“还有七个,我们只能吃它。”

“就吃它吧!”

“我很怕,如果吃完了……”

“滚一边去!”徐亚欧突然发起火来,他那双暴突出来的眼睛,又喷射出了那种可怕的光亮。“我让你干你就得干,要不然你就走。”

“亚欧!”

“滚!”

她闪身走进岩洞。亚欧,这不是我的亚欧。他不应当是这个样子的。他从来不高声和我说话。这不是亚欧。不是。

那么,他是谁呢?

她跪在地上,从挎包里往外拿馒头。她一开始拿了四个,又放进去一个。馒头已经风干了,表皮像被暴晒过的泥浆一样翘起来。她拿了小小的铝锅,拿了瓶子里的黄酱和一个塑料袋里的食盐。她把它们拿到外面,在已经使用过的三块石头搭成的灶上放上铝锅。她要先烧一锅开水。她已经知道了几种野菜。她现在正在摘。她把梗子耐心地抽去,只剩下鲜嫩的叶片。她还有食油。她可以给他做一锅香喷喷的汤。可是,她不能不担心,馒头没有了怎么办?他也许有办法。男人总是有办法的。他说山里有榛子,有山核桃,有蘑菇,还有人参……可这些东西都在哪里呢?

这是那种有百分之七十玉米面的馒头。当时全国都吃这种馒头。谁也不会认为这种馒头有什么不好。馒头嘛,就是由百分之七十玉米面和百分之三十白面混合着蒸成的。这种概念只差写进字典了。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候,她把它看得更是金贵。她觉得前几天过于侈奢了,她不是说他,她是说自己。实际上,她每天吃一个就可以维持一天。手疼,她没心思吃东西。再者,停止了奔跑,她的活儿不多。她几乎是在休息。这里很安宁。她感觉到一种使人舒心的宁静。耳边再没有那骇人的口号声了,再也见不到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大标语了。现在世界上只剩了她和他。这正和她一个月以前在潜意识中所希望的那样。所以,她珍视。她珍视目前的这种安宁。


“妈妈,不要紧的,我好多了。”


小明说完这句话以后就睡了。他还在烧。亚欧摸了他的额头看,用眼神告诉我他还在烧。他很难受。他的小脸儿一下子消瘦了,眼窝很深。他手心里还攥着一只青杏,那青杏的颜色都被他的热度给改变了。昨天他想吃,亚欧给他买了几个。他留了一个握在手里玩儿。我不知道那青杏有什么好玩儿的。

亚欧把青杏从小明手心拿出来,放到他枕头边上。

“他真懂事,他一点儿也不磨人。”

“他一向是这样,他宁可自己忍着。”

“越这样越觉得他可怜,我不怕别的,我只怕他得病。”

“不要怕,亚欧,春天快过去了,春天人爱闹病。”

“是的,在咱们这样高纬度地区,春天的气候总是不正常。人容易得病。”

他倒了一杯水递给我,自己又端了他那结了厚厚的茶锈的搪瓷缸子。我们一同坐在小明床前,看着他。

“没有他时,我想像他一定特别可爱,真有了他,我才知道我的想象太保守了,你呢?卢静?”

“女人在这方面似乎比男人强些,我不保守。”

他笑了笑。

“呵,人生呵,人生是一个过程,到了哪个阶段,哪个阶段的意识就会随之觉醒,父爱,母爱,都是,这怪有意思的。”

“人是奇妙的。”

“人非常完美。”

“要是谈论人,很难让人不相信有上帝。”

“可能,可能有一个上帝,但那不是一种超自然的东西,那是一种规律,一种进程,远在达尔文之前就有人发现这一点了。事实上,我们都系在人类历史发展的链条上。”

“我简直无法解释有一些现象,亚欧,你注意了,男女的生理机能,到了一定阶段,就跟你刚才说的,一种意识的觉醒……”

“你在想颐和园吗?你在想我们结婚的日子……”

“亚欧!”

“你也是上帝创造的,你自身便是美,你也创造美,你不自私,你……”

“我给了你,全部给了你呀,亚欧!”

“是呀,是呀,所以,我们才有了小明,有了今天。”

“我很骄傲。”

“你应当骄傲,不要说作为一个母亲,一个妻子,单说作为一个女人,或者说作为一个人。”

我们紧紧地靠在一起。我们刚刚给小明吃了药。医生说他的烧很快会退的。

“这世界很完美,有你,有小明。”

“如果,没有我呢?”

“那么天空就塌了一半儿。”

“如果没有小……”

“不要胡说。”

我感觉自己要胡说了。我为这句没完全说出口的话吓了一跳。我的心“咚咚”地跳,脸都白了。亚欧站起身来又去添水。我知道他生气了。那的确是一句不该说的话,哪怕是开玩笑。我们都受不了它。我真蠢。我发现我经常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维。我紧紧地咬住嘴唇,默默地低着头。在铅似的沉重中,我体会到了一种缓缓地运动着的忐忑不安。

小明睡得很安稳。

晚上,门安装好了。很严实,躺在里面觉得很安逸。松涛在峡谷间滚动着,像奔腾着千军万马。然而他们知道那是松涛,所以不觉得害怕。他们有一张旧毯,正好两个人盖。徐亚欧仰面躺着抽烟。他一直睁大了眼睛望着洞顶。他知道那里有一个缝隙。明天得用茅草把它塞住。卢静侧身躺着,用身子压住左手。这样,可以减轻一下手上受伤部位的跳疼。那里好像聚了一群软体的虫子,身子一会儿胀大,一会缩小。这种跳疼使她感觉心里没底儿。她一阵阵地感觉恶心。想呕,却什么也呕不出来。她觉得半截身子都在烘烘地燃烧。意识的流动也仿佛受了这种燃烧的影响,强弱,冷热,空间感,时间感,都呼呼地响着,失去了规则。在这种情况下,她无法使自己集中精力想一件事情。

小明上小学的那一年,既让人高兴,又让人伤心。

徐亚欧给儿子买了一个崭新的书包。他亲自把儿子送到了学校。她眼看着他们父子俩走出胡同口。她看出儿子非常像父亲,他的步态,他的每一个动作。她不知道小明是不是在有意模仿着父亲。他们非常像。她禁不住想笑。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想笑。

他们每天都去接儿子。当儿子从学校大门像小鸟一样扑出来时,你会感觉整个世界被蜜一样的东西所浸润了。他们不回家,三个人拉扯着到天安门广场去玩儿。春天有人放风筝,有蜻蜓,有孙悟空,还有蜈蚣,屁帘儿……小明喜爱孙悟空,他追逐着那个在天空飘摇的行者,大声叫。亚欧也给他买了一个,事先没有告诉他,她把他从学校接回来,他看见父亲背着手,笑眯眯地看他。他马上就发现了孙悟空。这家伙是红脸儿,虎皮裙异常漂亮。那对火眼金睛转动起来,活像真的。徐亚欧把它放到天上去,蹲下身子让儿子的小手拉住线绳。小明激动得想哭。没多久,小明已经会念天安门上的那两行字了。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一个没错。徐亚欧很吃惊。他紧紧地抱住儿子,直到儿子叫出声儿来。儿子已经有了地理学上的特长。他已经知道了故宫建于何年何月。他知道了长江、黄河,知道了上海、西安。他还知道大兴安岭在东北,知道那里盛产木材。

一切都好。一切都那么好。

我把小明接回来,做好了饭等亚欧。妈妈他们那边已经吃过了,他还没有回来。我回来得早,我下班往往早一些。他最近老是回来得很晚。

晚上七点钟他才回来。他很疲惫,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小明像往常一样扑向他,他没像往常那样把他抱起来。他只牵拉住儿子的手,眼睛直直地望着我。我知道有事情。我一直害怕有事情,所以我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事情真的来了。

我说小明你到姥姥那儿去玩儿吧,听话。他很听话,他去了。我给亚欧倒一杯水,向他走过去。他一直站在门口。我发现他的嘴角在深深地往下撇,就像小明在外面受了委屈一样。我用目光鼓励他。你说。怎么了?你跟我说。不要紧,你说吧。

他说:“我划成右派了,今天下午宣布的。”

我还没有走到他跟前。我不知道手里的杯子是怎样掉到地上的。我只看到碎玻璃在迸,却没有听到响声。那些碎片迸得很缓慢,像在电影中看到的慢镜头那样。可是,没有声音。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从明天开始,我要住到学校去,集中学习改造。”

“亚欧!”

我一下子抱住他,生怕他突然从这个世界消失。我哭了。我把头抵在他肩上,不顾一切地哭了。

他摩挲着我的后背,说:“我估计不会送去劳改。不会。”

这时候他没有哭。他已经战胜了一开始那种想在我面前哭的渴望。我却一股劲儿在哭。妈妈过来,妹妹、妹夫也过来了。他们把我和亚欧拉扯开。他坐在床上,我坐在椅子上,小明哭着扑到我怀里来了。

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他起初还以为我和亚欧吵了架。而我们是从来没有吵过架的。

“你们不是不吵架么?”

“我们不吵,”我对小明说。“我们不吵,你别哭,你去爸爸那儿,你亲亲他,你去亲亲他。”

他跑过去。亚欧蹲下身子。小明亲了他。他赶忙跑到另一个房间去了。这时候,我才听到他那可怕的哭声。它好像是从地心深处涌流出来的。它从地球深处涌流出来。

徐亚欧不屑于回顾过去。

他的心灵裹上了一层硬茧,连他自己也难辨其貌了。他不知道自己的心的颜色、体积和分量。他意识不到那个一刻也不曾停止跳动的东西。那里什么都没有。那里只是虚空。

现在他感到一切都好。

他已经在砍伐树干时发现了可以供他和她延续生命的东西。就在附近,在一片坡地上。榛子棵儿已经长了新叶。去年落下的榛子大部分被松鼠之类的拉走,靠近地表的那一层也已经发霉了。但还有可以吃的。只两个人,能吃多少呢?他还要去找。如果找到蘑菇、木耳,那就更好了。森林里野鸡、野兔以及各种各样的鸟类很多,想点儿办法。想点儿办法。如果有办法,那当然是极好的。

在这样想的时候,他感觉到了自己作为一个自然人的某种需要,一种香烟和食物都不能取代的需要。

天黑沉了。一牙弯月的微弱光亮透过门扉,给岩洞口地面镀上一层黯淡的光斑。他闭住双眼,有意不睁开似的闭住双眼。

他伸出手摸了摸。他摸到了她的一支胳膊。他把它握在手里。他感觉到了她的体温。这种感觉在他内心迅速弥漫成了一种无法言传的舒适感,就像饥饿的胃囊承受着精美食物的补充那样。他就是胃囊。他愉快地紧缩起来。他强烈地要求着消化。他渴望有更多的食物,渴望有一场淋漓尽致的消化过程。他像胃囊那样向四面八方张嘴,可怜而又凶狠地等待着。

他粗暴地把卢静疲软的身体翻过来,朝向他,朝向由于饥饿而变得极为凶残的胃囊。

我还记得那个夜晚,亚欧,我不会忘记那个夜晚的。你也不会忘记。你把我搂抱得那么紧,那么紧,我简直喘不过气来了。我第一次感觉到了一个女人从一切方面对于一个男人的依附。我应当说这是生命的依附。创造的依附……你说过,你当时也是这样感觉的。我们的感觉一样。我们都是第一次从精神上和肉体上如此没有间隙地接触男人和女人呀!我们幸福,我们想不顾一切地喊叫。我们搂抱得越紧,越是想喊叫。我们想以此来证明,我们是作为人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上的,作为男人和女人。可是,我们没有说话。你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我们只是聚拢在一起燃烧。世界和我们一起燃烧。那火是多么旺啊!多么旺啊!它在烧。它一直在烧。

她呻吟了一下,却没有醒。他已经在最接近食物的地方闻到了食物的香味儿。他非常冷静。他知道他不会失去。他完全不看她,不看任何东西。在从柴扉射进的斑驳的光影之中,他闭着眼睛,从容不迫地扒掉了妻子的衣服。他用冰凉的手抚摸她的乳房。他恶意地从那里攫取快感。他用力挤压它们,恣意地拍打它们。她仍然没有醒。她还在她那个世界里,像鸟儿一样飞到东,飞到西。当他把她的裤子退下来,用痉挛着的手叉开她的双腿的时候,她醒了。她又看到了床,看到了书桌,看到他还没有睡。她一下子抱住了他:“亚欧!我的亚欧呀!”

谁想得到,谁想得到你会成为右派呢?你一向对政治远而敬之的呀,亚欧!



第三章

一只狼在往这边走。

现在它站在一片桦树林旁边,有些痴迷地向他这边张望着。这是一条正当年的狼。它皮毛发亮,肩胛很宽。它那坚强的四肢一下子至少可以腾跳七八米。它一定长于奔跑,在奔跑中杀伤比它弱的生物,然后把它吃掉。这个过程在它看来一定是充满诗意的。它的嘴微微地张着,像不拘小节的人那样。它脸上带着一种不易捉摸的微笑。那双眼睛真是漂亮极了。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漂亮的眼睛,哪怕是在人类之中。那才真真是清澈的眼睛,充满着激情与骄傲的眼睛。它不是在看眼前的世界,它只是在乜斜。它有那么一种自信,那么一种优越。它把世界上的一切都看得十分渺小。那真是一双漂亮的眼睛。

徐亚欧在这只狼所显示出的这一切面前,惊呆了。他伏在一丛灌木后面,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天气晴好,太阳高高地悬挂着,从树木的枝杈间向地面投掷着亮闪闪的金币。蜂儿在头顶快乐地唱着歌。三五成群的蚂蚁闻到了蘑菇的气味,都向他身边的帆布包走来了。它们一边走一边谈着彼此的感受,就像秋日里农民们一起去下地收割一样。他身子后面二百米处,有一片淡蓝色鸢尾花和红星般闪烁着的荷兰石竹花草地。婀娜多姿的草地。草地十分可爱,那里流动着看不见的山泉,汩汩的,像是有一只纤细的手在拨着琴弦。

这一切,徐亚欧都忽略了。他只盯住那只狼。

那只可爱的狼仰起头来看了看天空。天空很高远,绝对没有可挑剔之处。它回过头看了看自己的腰身。然后,它踞蹲下来,微微地闭住眼睛,想自己的事情。

这时,一阵微风吹来,他闻到了它身上的气味。这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气味。你不能说它好闻,可你也不能说它不好闻。你现在不好判断。

风向变了,那股说不上来的气味飘到别处去了。

狼还在沉思,不知怎的,它忽然回想起了自己的童年,自己的初恋。连续不断的奔跑,累得喉咙发咸,四肢像木棍一样僵直,它还是得跑,否则它就得完蛋。父亲和母亲不可能给它多么周到的关怀。活着是严峻的。它在剧烈的奔跑中悟到了这一点。你还要狠,要不然你就得饿死。你不能在维持生命这个问题上同任何人有任何谦让。年老的母亲被一条壮年的狼咬断了脖颈,原因是她妨碍了那只狼独自吞食一头小鹿。父亲很安详,什么也没说,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就是在那天夜里,它被父亲尖利的牙齿豁穿了一只耳朵。它不得不走,不得不离开它们居住的那个洞穴,它长大了。当时还是初春,什么吃的也没有。它饿得头昏眼花。它不得不去扑食田鼠,攀上峭岩去诱惑苍鹰。自然界中的风雨雷电,同类中的相互厮杀,使它很快成为一个残暴的、不能理解任何感情的生物。与此同时,它也出落得很美,异乎寻常的美,凶狠的美,残酷的美,野性的美。当大地上的万物都披上绿装的时候,它感觉到了生命力的强有力的冲动。它去向同类们争夺。它用肩胛扛开它的同类。它没有办法扛开它最后一个竞争者,就在她身边,在她蜷伏着的那片橡树林中间的一块没有植被的褐色土地上,他痛快淋漓地咬掉那个竞争者的半边脸。它得到了她。生理上的快感在它仿佛已经降为次要的了。它所感受到的,更多的是精神上的胜利和喜悦。这时候它知道了爱情的另一层含义。

徐亚欧自然不难推断这些东西。

不知怎的,他产生出一种渴望:非常想去触摸它的身体。摸一下,仅仅摸一下。摸一下它那身漂亮的皮毛。摸一下它那美丽的前额。从极近处看一下它那双销魂的眼睛。他几乎就要从灌木丛后面抬起身来了。

这时候,他感觉到了双腿对于躯干的有力的支撑,直立的躯干。一种意识突然间在他的脑海里出现了,它像一盏灯,出现在辽阔的旷野。四周极黑暗,只有那盏灯熠熠闪烁着。它闪烁着。它越来越明亮。它反抗了包裹着它的黑暗,在那里扩展开一个明亮的空间。终于,整个旷野都被这耀眼的光亮笼罩了。

他知道他不可能接近它,就好像太阳永远不可能接近月亮一样。这是任何历史和个人都无法逾越的东西。

他又蜷蹲下来了。

然而,这仍然惊动了那只狼。

它警觉地抬起眼睛,向这边看。我早就感觉那个方向有点儿不对头。我还以为不会有什么东西来打扰我。看来真的有什么东西藏在那里。应当过去看一看。

它站起身子,缓缓地向这里走来。它穿过悬挂在千金榆上的五味子和野葡萄藤蔓,踩着铺满草莓、苦艾和紫丁香花以及各种各样叫不上名字的花草的草地,径直向这里走来了。

它一下子离他很近。

旷野上卷过一阵风,那灯盏闪烁不定,明显地暗下来了。四周仍是一片黑暗,黑暗笼罩了整个旷野。

全部的区别就在于他是身上无毛的同类,这种区别在此时此刻有些让人尴尬。他当然不惧怕什么。他可以死。他只是想摸一摸它。他微微地抬起身子。


我看见他了。这是一个人类。祖先曾经告诉我:世上最凶残的东西莫过于人类。看来这个人就是那天夜晚我们所见到的那两个人当中的一个了。当时我们议论了很久。我们最终还是走开了。他根本不怕我。他不会怕我的。他可能要在我不注意的时候拿起一根棍子,一根会喷火的棍子。我们的历史就是这么书写的。会喷火的棍子。在我们当中酿出了多少悲壮的史诗!除非不得已,我不要靠近他。当然,我不怕。就是他现在举起棍子,我也来得及跑掉。可如果这样一来,事情也许就麻烦一些了。我就得去召集我的同类。我们会围截住他们。据说他们有一种特别的味道,那么多的狼冒死突袭他们,不惜牺牲性命,总应当有个缘由。这就是缘由。我先避开你,人。我先走。你不要招惹我。我们以后还会见面的。冬天,吃食们都去冬眠的时候,我也许不得不围攻你。如果你那时还没有走的话。现在我先走。你不要举起那根该死的棍子。我不耐烦看见它。现在,我们都各自方便一下。我们都先避开对方。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我已经注意到这一区域内的某种变化了。现在我走。该死的东西,我们会见面的。

徐亚欧不知道它明明已经看到了他为什么还要走开?它为什么还没有走过来?真想摸一摸它。它怕了。它终归是牲畜。它怕人。这根本没必要。它不会理解这里面这种复杂的因果关系。现在我倒宁可有一条狼来作为自己的朋友。我理解,我自己当然能够理解。

人有时候应当在黑暗中呆一呆。

狼顺着一道山梁走进丛林,穿过丛林又走向了峭岩密布的山顶。它站在那里,站在蓝天深处。那是一种剪影。非常漂亮的剪影。如果有照相机的话。也许可以获奖。获什么奖?这样挺好。我已经看到了,够了。美并不是因为大家可以分享而存在的。遗憾的是它没有走过来。但愿它知道我想摸一摸它。

他静静地伏在那里,很久没有动。他觉得今天的事情有点奇怪。它明明已经看见了他。是怕呢,还是另外有什么原因呢?它没有过来。它安详地转身走开了。他有些怅惘。一种莫名其妙的怅惘。

他站起身来。他的前胸和后背都被汗水溻透了。挎包里的蘑菇上爬满了蚂蚁。那只狼闪到一块岩石后面去了。世界一下子宁静得出奇。

“我实在受不了了。卢静。”

她用卫生棉给他擦洗背上的伤口,他像孩子一样趴伏在她的大腿上。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沉闷。

“我受不了了。我想走。我想到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去。”

“再等一等吧,亚欧。也许他们不会一直这样殴打你。你要老老实实,他们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不要顶撞。老实一点儿,可以少挨不少打。”

“没用,卢静。我老实也不行。他们就是要打。他们用皮带,用桌子腿儿,用煤铲和火捅条。他们只往我身上打,往腿上打。他们从来不打我的脑袋。我希望他们打我的脑袋……”

那几个红卫兵什么也不说,只是一个劲用脚踢他,用皮带抽他。他在没有桌椅的空旷的教室里爬来爬去。一抹血红的阳光,投射在高大的玻璃窗上。教室的地板上洒了水,看上去像血。他的衣服已经被抽打成了碎片。血和泥粘在一起。他趴在地上,看上去像一个奇怪的水栖动物。

他突然翻转过身,大声嚎叫起来:“打吧!快点儿打死我吧!同学们,求求你们,把我打死吧!”

但这并没有阻止住皮带、棍棒以及咒骂声向他倾泻。他那肿胀的双眼布满血丝。从这双眼睛看出去,世界一片血红。就是在这个血红的世界里,他辨认出了眼前的这些同学。他可以叫出每一个人的名字。他知道每一个同学的性格、志趣和爱好。他曾经同他们在公园里追逐,同他们一起在香山东北半山上的琉璃塔周围辨认各种各样的树木和岩石。地理课教师往往是招学生喜爱的,尽管他曾经当过右派。他没想到会有今天,会有今天这样难以逃脱的日子。

“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卢静,我想了很久,只有这样做了,否则我就得死,就得让他们打死。我还不想死。”

“你是说,你和我?”

“嗯。”

“小明怎么办?”

“你以为这对他不是好事么?”

“他并不憎恨我们。”

“他恨,我看出来了,他在恨。”

“你不要想得太坏,你还不了解自己的儿子么?他是没办法,学校不断有人要他同家庭划清界限。”

“我知道,可我们走对他不是坏事,他可能活得更容易些。”

“我们只这么一个儿子。”

“我们只这么一个儿子,他是我的精神支柱,我的后半生整个儿依靠着他,这我都知道。我怎么舍得他呢?可是,我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改变现实,我不想看到哪一天小明在家门口贴出大字报,公开声明跟我划清界限,我会受不了,卢静,难道你受得了么?”

“往哪儿走?”

“我想好了,往东北,我查看了地理书,我找到了一块森林,从来没有人去过那里……”

“不,亚欧,我们不能把小明一个人撇下,谁也不知道世事会变成什么样,我不能跑那么远。你要相信孩子,他不会背叛你,他不会,他知道你是多么的爱他。我们不能走,我们再呆一呆,也许就会好了,听说了么?《红旗》杂志今年十二期发了社论,要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中央强调要文斗不要武斗,一切都会过去的,亚欧。”

徐亚欧阴沉地笑了。

“你不知道,对别人,也许这一切都会很快过去,对我则不会,不会,我一辈子都将这样了……没完没了……一辈子……唔唔唔……”

他哭了。

话没有再谈下去。这次谈话离他们从北京出走,是四个月零十天。

一切都噩梦般地结束了。如果只看到事情的这一面,应当说,这次出走是没什么不对的。

卢静一边做饭一边这样想。那么,事情的另一面呢?她拼命寻找。大脑生涩地不愿转动。她寻找不到那一面。她内心里感到了宽慰,尽管这种宽慰里面含蕴着一种折磨人的忐忑不安,尽管它包藏着剧烈的苦涩。她很想探究一下那忐忑不安和可怕的苦涩到底是什么。她的脑子不运转。它硬是运转不起来。

她发现了一只松鼠。那是一只非常美丽的松鼠。它在那里已经很长时间了。一棵高大、苍郁的红松,紧靠着左面的悬崖。它的一半枝杈是凌空于悬崖下面的峡谷之上的。红松总是唱着一支忧郁的歌,唱着永恒,唱着爱与死。我当然听不懂它在唱什么,可我揣测它正在唱着这些东西。

那只松鼠就在红松伸向山洞这一边的枝杈上。这是一只长着红棕色皮毛的松鼠。它眼睛很大,好像有些吃惊。它吃惊地看看地面,吃惊地看看她,吃惊地看看四周的森林。它总是动,不停地掀动着小小的鼻子。它有时还把两只小手抱在胸前,直立起身子,把白白的肚皮朝向她。她不知道它那是在干什么。它好像在嗅什么气味。它老是那么不安宁。她非常害怕它跑开。

她正在烧水。柴没了,可水还没有开。她不想到洞口去取柴,她怕那样惊动了松鼠。她坐在三块石头搭成的锅灶旁边,目不转睛地看。她冲松鼠笑了笑,松鼠没有回应她,只是盯紧了她看。它要是下来多好。它也许不知道我不会伤害它。它不知道。下来!下来!小家伙,你来吧。它不来。它防备着我。这不怪它。它小啊,它也许生下来才几个月。它的父母亲也许为了生计自己去奔忙了。它现在独立地生活,它太小,它不能不有所防备。噢!你就呆在那里吧。只是,你别走。你就呆在那里,你别走。

它没有走。它只是跳起身子,非常灵巧地嗑下一只松塔,抱在怀里。它又回到它刚才呆的那个粗一些的枝杈上去了。它用前爪紧紧抱着松塔,只顾用尖尖的牙齿去探寻里面的松籽。它找到了一颗。它立刻把那颗松籽嗑开了。它把松籽皮吐了出来。它长时间地品咂着,一定是香极了。

小明的皮肤极好,滑溜得像个小瓷人儿。他小时候和我睡在一起,我总是摸不够他。那小小的肩胛,那平展展的腰背,那瓷瓷实实的屁股。他不愿意让人摸他。他总是叫换:你又摸我了!我笑个不停。你是我儿子,我怎么不能摸呢?那也不能老摸呀。他说。后来我们一块儿笑。他大了,他有了自己的小床,他离我远了。我就在给他换衣服的时候尽量耽搁一下。他怕痒,我碰到哪儿他都咯咯咯地笑个没完。

徐亚欧看见卢静在笑。他现在见不得人笑。那只狼把他的心绪完全撩乱了。他什么也见不得。世界一片空白才好。

“你笑什么?”

他一步抢到卢静面间,突然发问。卢静吓得差点没坐到地上,她的脸刷的一下变白了。她没有注意到,那只松鼠也倏忽间不见了。

“我……没笑,我没笑。”

“你笑了。”

“……”

“你在笑谁?你他妈的在笑谁?”

徐亚欧把帆布袋扔到洞口,一些蘑菇从袋里散落出来,在地上颠簸着滚动,碎了。他伸出手一下子抓住了卢静的衣领,没怎么费力就把她提起来了。

她从他的眼睛中又看到了那种使人不寒而栗的光。她本能地向后仰,想避开那目光的灼射。他抡开巴掌,狠命地打在她嘴巴上。她跌倒在地上,嘴里马上涌出了殷红的血。她尝到了咸味儿。

她看到了桌椅,看到了她那个温暖的家。她看到了徐亚欧。

“我受不了了,卢静。”

“我受不了了,卢静!”

她搂紧他,轻轻地拍打着他的后背。徐亚欧不停地说他受不了了。她却什么也不能说。她把他扶起来。两双泪眼相对,却不说话。许久许久,她才喃喃地说:“我知道你在外面受罪,挨打……你哭吧,你骂我吧,打我吧,兴许心里能畅快些……”

徐亚欧伏在她怀里,不顾一切地呜呜地哭起来了。可是,他从来没骂过她,更没打过她。他只是哭,一见到她他就想哭。

卢静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她的左臂肿得很粗了,连弯也不能回。

徐亚欧从她身边走过去的时候,又狠命踢了她一脚。

现在,他身上有着一种冲动,一种他自己也难辨其貌的冲动。那只狼一直在他脑海里晃。那是一张特写,整个画面都是那只狼的面孔。这面孔唤起了他内心深处,极深极深的深处的一种记忆:他见过它,他已经没办法回忆在何时何地见过它了,然而,见过它。这是毫无疑问的。他记得他还同它交谈过。他们谈的是关于人的话题: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事……

哦,那只狼。

徐亚欧独自吃了卢静已经准备好的晚饭,然后,他就仰在山洞门口的草地上,惬意地吸着一支香烟。他把交叉着的双手放在脑后枕着,阴沉地看着天空。

天空正在由湛蓝变为一种明亮的藕荷色。条带状的流云变幻着,消失着。在遥远的东南方,一团黑色的雨云形成可怕的阵势,陡然从林莽间升起。它也许还在平原上。它常常出现,可它就是不光顾这里。他希望它来,那样,地上才会有蘑菇。

附近,飞禽们正在纷乱地寻找着窝巢。不时有一只被惊吓的鸟儿蓦然间飞出丛林。箭一样插向天空。它在天空盘绕几周之后,又回到它的同类中间。走兽们正在悠闲走下山坡,去寻找有水源的地方。这时候即使像豹子这样凶猛的动物,也不去杀伤其他的什么。所有的生物都被这美丽而安宁的暮色所陶醉。

左侧的峡谷中央,此刻正荡着洁白的雾霭。岩鹰已经飞进千仞峭壁顶端的窝巢了。它们从窝巢的洞口探出头来,满有兴致地观察着天色的变化,峡谷底部的一条溪水,反射出淡青色的光,像是在绿色波涛中蜿蜒着的银色条带。那里不时传来一两声狼嗥。狼正在逐渐亢奋起来,正和人清早起来的时候一样。对于它们来说,黑夜便是白天,白天便是黑夜。一切与人相反。

徐亚欧谛听着狼嗥。

他欠起身想再拿一支烟,数了数,又作罢了。他又那样仰面躺了下来。天上有星星了。

从这里看卢静,她只是一个长长的发黑的物体。逐渐弥漫开来的夜色模糊了她同外界的界限。她正在被时空消溶。一点儿声音也没有,连呼吸的声音也没有。

她活着。他知道她活着,所以他不去管她。

小明一直什么都不说。学校里的任何事情他都不说。可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小明。你是不能加入红卫兵的。你身上有右派的血。这是一种先天铸就的罪孽。你也不能不去学校,那样的话人家会说你背负着阶级的烙印,不关心文化大革命,对毛主席,对以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没有感情。你每天都得去,去赎罪,去尽忠。你给红卫兵提糨糊,刷标语,你拼命背诵毛主席语录和“老三篇”。你是真的想从思想和行动上站到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上来啊。就是这样,你还得忍受人家的欺负和辱骂。你是非红五类出身,你是狗崽子。人家故意把沾满糨糊的笤帚扔在你身上。人家让你们这样的孩子也和学校劳改队的黑帮们站在一起唱“牛鬼蛇神歌”,旁边围那么多人,那么多人都在笑,你回到家里什么都不说。我给你洗被人故意弄脏的衣服。洗你的,洗我的,洗爸爸的。我们都沦为一类了。我们都在干我们这类人应当干的事情。难道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

有一天晚上,我把你叫到厨房。

“你说说,说说心里话吧,小明,别憋在心里。”

“没什么。”

“不,小明,你说说,给妈妈说一说。”

“没什么。”

“你心里难受,小明,妈妈看出来了,你年龄还小,以后还有一辈子要活呢。你得学会排解,小明,男子汉,应当会排解。你跟妈妈说说,有什么说什么,你别憋在心里。妈妈看你这样心里难受,你说说,啊?”

你长时间地沉默着。你不自觉地从厨房门玻璃向外间屋子看。我知道你在看什么。

爸爸已经睡着了,他在睡梦中也抑制不住呻吟。他肩膀上的伤口发炎了,红肿着,直往外淌血水。临睡时我给他做了包扎。明天还会被红卫兵用皮带和棍棒抽打开。这样下去什么时候能好呢?我很担心。

我不知道小明是否也在想我想的这些东西。但愿他作为一个儿子是在这样想。

亚欧的胳膊不时剧烈地悸动一下。他睡得很苦。我和小明都看出来了。他睡得很苦。

可是,小明问我:“爸爸1957年怎么了?”

我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

“他说什么了?”

他很冷静。显然,他不是随便问的,他经过了深思熟虑。我第一次感觉儿子长大了。他在以一个男人的身份在同我说话,奇怪极了,当时我竟产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羞涩的心理。我低下头,用手抠着门框。他在等我。他也许早就想这么问了。我理解。

“他……”我说,“他是个书呆子,他傻,他在上面号召人们帮助党整风的时候,给他们学校的党支部书记提了意见,说那个支部书记有官僚主义,不了解各年级的教学进程,不关心教师队伍的生活状况。后来,他就成了右派。他有错误,小明。他对党是不忠诚,当时他不知道党的基层组织领导就是党本身,不知道像我们这样的没有改造好的知识分子是没有权利对党说长道短的。那个支部书记是从市委党校转派到教育战线的。他不知道。告诉你这些,不是想让你同情他。我相信组织。组织永远是正确的。她不会错。对这些事,你一定有自己的看法。你一定听到过不少劝告和命令,让你背叛他。同他划清界限。我也是。我的领导曾经动员我同他离婚,可我……小明,你还小。你不知道,有一些事情,不是那么好说清的。你跟他划清界限吧,你可以这么跟同学说,可是你千万不要不理他。你理他,你回来叫他一声爸爸,他会高兴,会感激你。等你到了我们这个年岁,你就会知道,父母之心……不,不说这些。总之你得想开。你别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爸爸一直在做检查,整整十年了。他会回来的。会回到无产阶级一边来的。妈妈了解他。你别把将来想得那么坏。什么都会变好。都会变好。他也后悔,你知道吗?他后悔极了。他不是个懂得政治的人。他一直在寻求一种适合于他身份的宁静而欢乐的生活,尤其是有了你以后。他当时不知道那几句话的危害呀!他非要提意见……后悔都来不及,来不及……来不及……哭也没用,死也没用。”

我哭了。

小明看着我。他对我的哭似乎并不感到意外。他的嘴唇闭得很紧。他什么也没说。他到了也什么都没说。

我把他送回床边,照料他重新躺在床上。他马上用被子蒙住了脑袋。他不会马上睡着的,他睡不着。现在他想自己呆一会儿。我离开了他。

我回到大床,躺在亚欧的身边。亚欧消瘦的身体蜷缩在床上,看上去像个孩子。我一下子抱住了他。我觉得他特别孤单。我生平头一次感到在他面前我是一个强者,是一个母亲。我要保护他。我要照护好我的两个孩子。


第四章


天黑严实了。没有月亮,星星却格外明亮。就是这些星星,聚成了神秘的淡青色的宇宙之光,使她可以看清黑沉沉的森林,面目狰狞的峭岩,看清那棵巨大红松的每一个枝杈,看清躺在洞口睡着了的徐亚欧。

她向他匍匐过去。

胳膊烧成了一根火柱。那里面灌上了溶铅。她试图动一下肿成胡萝卜样的乌青的手指,它们都不动。想动一下的意念失去了指向,散布在迷迷茫茫的疼痛之海里面了。她感觉到胸部有一种压迫感,像是有一个沉重的东西、一个有生命的东西趴在那里。她喘不过气来。她浑身上下都游窜着一种金属颗粒,像曳光弹一样,划出一条条亮线。那亮线在肌体内引起的感觉不是疼痛,是麻木、酥痒、酸涩……你说不出确切的感觉。身体正在失去感知的能力。只有心灵,还那样活跃,它在她头顶上空上下跳跃,唱着,笑着,忧虑着,痛苦着。

她感觉到它在那里。她抬起头来看。然而它又一下子跳离开了。它忽悠忽悠地随她飘行。她笑了笑。她不去管它。她一直向他身边爬过去。灵与肉的这种分割很痛楚。她很希望心灵回到躯体中间来。然而,心还是那样活跃。它先她而行,到他身边去了。他睡得那么香甜。他太累了。他一直在学校木工房从事着繁重的体力劳动,他还得承受红卫兵们的毒打。那些孩子完全是恶作剧式的。他们用开水浇死了一个老头,那是个工友,据说他解放前是洋车场场主。他的头顶溃烂了,露出了头盖骨。白白的头盖骨。是徐亚欧回来对她说的,当时她差一点没有被吓得昏死过去。现在再来想这件事已经不感觉那样可怕了。人对什么都可以习惯。人的这一特性既说明人的高尚,也说明人的卑鄙,它同时还说明着人的伟大和渺小,仁慈和残忍,智慧和愚蠢。

她爬到他身边了。她也和自己的心一道,专注地看着他的脸。他的脸十分苍白,胡须也长了。那副深度近视镜反射着微弱的星光。他的颚骨绷得紧紧的。他的牙齿来回错动,像是在咀嚼着什么,发出了巨大的响声。

“亚欧。”

他没有动弹。

“亚欧。”

他仍没有动弹。

她探出右手去推他。

徐亚欧蓦然间惊醒,像被蛇咬了似的跳起身来。

“到上班时间了吗?”

“你到里面去睡。”卢静仰起头来说。

他站着。他的意识逐渐恢复了判断能力。他盯着斜倚在地上的妻子。他对她感到很陌生。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也在这里。他看到了她在瑟瑟地抖。他知道她的一只手伤了。

他愣愣地站了好久。他谛听在原始森林中滚动的夜风,谛听大自然在熟睡之时发出的万千种呢喃,他仔细辨认着附近的林木和山峦。他明白了。

他把她抱起来。她很轻。很轻很轻。她以前不这样轻。她曾经非常丰满。她比一般女人稍胖一些。他还记得她那圆圆的脸庞,记得那两个迷人的酒涡。现在这张脸尖削了。两个酒涡拉长成了两道明显的皱纹。人老了才有这种皱纹。她还没有老却先有了这种皱纹。她的皮肤一下子变得这么松弛。他觉得有些奇怪。

他抱着她走进山洞,把她平放在地铺上。短暂的昏厥使她完全无法感知这一切,否则她一定会抱住他痛哭。可惜她不知道。

他在她身边站了好长时间。

他不回忆过去。他只面向现在。她再也不是从万寿山走来的姑娘,再也不是相伴着他走过曲曲折折的人生之旅的妻子了。她只是她,一个女人。他对她无所谓。他本来就对她无所谓。这一点在那个夜晚已经确定了。但他不希望她死。他需要陪伴。

他知道自己内心正在发生变化。他并不阻止这种变化。相反,他从这变化中汲取着快感。就像蛇蜕出皮来也会有快感一样。现在他就处在这种过程之中。他知道皮快蜕完了。所以,他很容易就想到了那条狼。他很清楚,在他没有得到那只漂亮的狼之前,他不能没有她。他知道他一定可以得到那只狼。他可以让它呆在一个随时看到和摸到的地方。人生的确立有时候也需要一个坐标。那只狼便是一个坐标。只有看到和摸到它时,他才能确认自己的本质。现在他只是一个替代物。他作为一个活物,总得摸一点什么活着的东西。

他跪下来,抚摸她。

他依稀还能记得他第一次抚摸她全身时的感觉。她肌肤润泽,如同象牙雕琢过的一般。她无可控制地在颤抖。少男少女的欢乐。那不是成年人的欢乐。正是这种欢乐,使他和她进入到一种超凡入圣的境界。他抚摸她。她抚摸他。他们找到了对方,同时也找到了自己。当他们的灵肉被一种激情的浪潮冲卷下抛上沙滩,当他们感觉到拥有了整个世界的亢奋的倦意的时候,他们才猛然间发现:生活刚刚开始。

现在这一切都消失了。留在他大脑里的,只是一片迷蒙的幻影。卢静吗?你是卢静吗?你叫我。叫我,我不知道我是谁。你叫我。不,你不可能这样光滑。你的皮肤松弛了,乳房也软塌下来了,这我知道。可是无论如何你不应当还这样光滑。我记得你身上是有毛的,在明亮的阳光下闪着光泽。还有你那双眼睛。那才真真是清澈如明镜的眼睛,充满着激情与骄傲的眼睛。我还记得你仰起头来看了看天空。天空很蓝,像蓝宝石。你回过头看了看自己的腰身,用舌头梳理了一下肩胛上的发亮的皮毛。然后,你踞蹲下来,微微地闭住眼睛,想自己的心事。我那时候非常想抚摸你。抚摸一下你那漂亮的皮毛,抚摸一下你那美丽的前额,你那线条优美的肩背……我一直以为你是有毛的,我没想到你身上这样光滑。

不要紧,你不要动。啊,是你。你叫我。叫我。我知道是你。啊,多么好的皮毛。我非常珍重它。多么好。你知道吗?只有在这时,我才感觉到你。我才感觉到我们又拥有了整个世界。我知道。你轻一些。隔壁的人家也许还没睡着,房间是不隔音的。你不要出声音。你忍一忍,你只记住意念中的小船。你只记它。它摇呀,摇呀,摇呀。浪颠簸着它。它悠呀,悠呀,悠呀。你好吗?你跟我说,你好吗?快一点儿!再快一点儿!浪涌起来了,狂暴,汹涌。小船在颤抖。它在颤抖。世界像一张满弓,小船像搭上弦的箭。它在颤抖。好了。好了。你好吗?你好吗?好。小船在摇,它平缓地在摇。前面是一个宁静的港湾。那里波光粼粼。那里充满了甜蜜与幻想。好。好。你不必睁开眼睛。我们要躺一躺。我非常想躺一躺。

整个世界都在燃烧。她听到燃烧时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响声。她看到无数条火舌舔舐着夜空。她就在那堆火中间。她自身也在燃烧。奇怪的是她没有感觉到灼热。她很冷。她周身都感觉到冷。她想偎在一个什么温暖的东西上面。她伸出右手。她找到了徐亚欧。她向他偎过去。但是她没有感觉到温暖。整个世界都被冻结了,连那些火舌在内。世界上再也没有温暖了。再也不会有了。

他脸色苍白地坐在椅子上。一直凝视着地面。他脖子上的一条血印已经凝了血痂。那是那块沉重的木牌留下的痕迹。他的脑袋有一处被打破了,灰色的头发粘成了一个血饼,贴在头皮上。他的腿在不由自主地颤抖。他刚开完批斗会。今天散得早一些。他回来得早了。卢静还没有回来。小明也还没有回来。现在只他一个人。他在想。

不会结束的,这一切都不会结束。

我完全没有想到我那些可爱的学生会变得如此没有人性。你们怎么敢举起木棍打你的老师呵!你们怎么了?你们还年轻。你们还不知道生活是怎么回事儿。你们不要这样。你们如果真的恨我,认为我坏,我不怪你们。可是,你们不要打我。不要打。你们也有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你们不可以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吗?不要打。你们不要打。

一开始他在内心里一直这样祷告,为自己,同时也为年幼无知的他们。

这一切都没用。没用,世界照样依照它那铁一样的规律运转。这是一种强力。没有人可以改变它。

那么,结局呢?

他又一次想到了这个问题。

只能被打死。只能被打死。

我也曾经是一个天真烂漫的青年,我对生活也曾经抱有一种崇高的渴望。我甚至想让自己比一般人更多地散发出一些光和热,以报效我的祖国和人民。我也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我也有作为一个人的信念和尊严。然而这一切都被剥夺了。

我只能被打死。

我怎能不感到委屈,感到悲愤呢?

天快黑了。院子里不时传来一阵自行车链条的响声。下班的人陆续都回来了。几个孩子在笑。也许有的人家已经聚在桌前吃晚饭了。这一切都被人剥夺了。这世界跟我没有任何联结了。不,怎能说没有呢?有。那只能是仇恨。

仇恨。

我发现了这个字眼。我不禁惊愕地抬起头来看了看门口

仇恨。

这时候我知道我内心里有一颗黑色的种子发芽、扎根并抽出黑色的枝条了。

卢静回来了。她放下挎包就奔到徐亚欧跟前。

“他们又打你了么?”

徐亚欧什么也不说。事实上,这是没有必要回答的。

她熟练地弄了一盆盐开水,像料理孩子一样洗去他头上、脸上的血痂。而他,也就像个孩子,既温顺又听话。

“你怎么不说话?”卢静问。

徐亚欧的头做出了一个极轻微的动作,仍然什么也不说。

“你和小明,”卢静说,“都这样,都不说话。你们为什么不说话呀?你们跟我说一说心里话,说一说,心里总好一些,亚欧,你应当知道……”

“我要杀人。”

“什么?”

“我要杀人,我受不了了。”

徐亚欧的声音异常低沉,像是从很深很深的地底下传上来的。

“是真的?这是真的?你真是这样想的?”

“我要杀人,他们太过分了,。他们打我打得太狠了,我要杀掉他们。”

“噢,亚欧!”

卢静抱住他,失声痛哭。她一边哭一边劝他:“你不要这样想,你怎么能这样想呢?我知道你受不了,我知道。你一定要忍耐,亚欧。你忍着。十年都忍过来了,再忍一忍就不行了么?再忍一忍,也许都会好起来。《十六条》规定了不许武斗的。他们会得到制止。你忍一忍。你在那里忍着。你总还可以每天回家的呀。这样多好。你回来就放开自己。委屈呀,烦恼呀,还有……仇恨,你都讲,你向我讲,你向我发,我还在哩,小明在哩。你千万不要走那条路,亚欧。不是还有我么?你喜爱我呀,我们过了那么多甜蜜的日子。我们谁也离不开谁。还有小明,我们能离开他吗?他长成大小伙子了。你要为他,为他想。他还没有生活过呢。我们以后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亚欧,很长的路。世事一定会变,就是它不变,我们总还有解脱的时候。哪怕我们什么都不想,我们只为小明,也应当活下来。我们能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撇在世上么?你喜爱他,你是那么喜爱他。就是现在,他也是你整个精神世界的支柱。你就是为了他,你也不能,亚欧,你也不能那样想。你听到了吗?我们没有必要用死来证明自己清白。没有必要。就是天塌地陷,只要我们这个小小的家庭还在,只要我们相依为命,抱在一起……你一定听我的话,亚欧。你千万不要放纵自己的思想啊!亚欧,你跟我说,你不那样想了,你说呀,说呀!”

徐亚欧抬起头来,用一双泪眼看着可亲可爱的妻子。

正在这时,小明从学校回来了。

徐亚欧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把儿子搂到怀里。小明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吓了一跳。他看了一眼母亲。卢静用目光鼓励他同父亲亲昵。他没有动弹,任凭父亲的搂抱。父亲的泪水浸湿了他的肩膀。可是,他没有哭。

卢静哭了。女人总是爱哭。她哭了。

那团乌云终于徜徉过来了。它一旦过来,便用一切可能的方式宣布着自己的存在。先是风神叱咤着开路,它鼓动起了林涛,让山谷发出吹哨一样的响声,直到那团高贵的雨云踱着方步走过来,它才踅伏在丛林和峡谷之中,唯唯喏喏。这时候,不离雨云左右的雷电之神出场了。它迈着沉重的脚步,天上地下地奔跑,那隆隆的声响在天地之间,在胸腔、脑袋以及浑身上下每一个神经末梢滚动着。它庞大极了,无边无际。它同宇宙间星体的排列组合,同地球上剧烈的地壳运动,同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的物质转化,同身体内部每一个神经元素感受到的那种冲撞等等一切运动方式联结着。这时候你简直不敢相信在广漠的自然界竟还有渺小的人类。简直不敢相信。你呆若木鸡,等待着下一步发生的事情。下一步便是雨神本身绘声绘色的表演了。它一开始先向大地泼洒一层亮晶晶的水滴。那是浑圆的、带着宇宙深处的蓝光的水滴。在空间运行之时,它们如同一颗颗蓝色的钻石,一路发着欢呼,迫不及待地扑向大地。大地热情地鼓起掌来。这是很感人的。雨神很得意,它忘记了约束自己,恣意泼洒起来。整个天空都白了。树木和丛林像孩子一样闭住眼睛,任凭水流从头上浇灌下去。它们还在笑。温柔的少女一般恬静的小河,一下子成熟了。它们在青春的鼓动下起劲欢跳,显示着它们的生存的权利。一切都在欢跳。她分明感觉到一切都在跳。她从来没有如此直接地从精神上和生理上与大自然相通。她清清楚楚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随着风雨而飘摇。舒适的飘摇,令人感动的飘摇,抚慰般的飘摇。心灵的旷野之上,也仿佛在沐着一场春雨。所有的生物都复活了。她感觉到了松鼠的跳跃,感觉到了小鹿在林间空地上的奔跑。这是一场非常好的雨。

这时候世界非常安静,只留了全神贯注倾泻的雨声。她稍稍倒转过头。透过栅门,她看到黑色的岩石油亮亮的,水流把它们冲洗得非常干净,非常舒适。松树大滴大滴地向地上掼着水滴。峡谷深处,传来哗哗的水声。野物们都躲起来了,听不见它们的嗥叫。

现在是午夜时分。

这场雨使她很激动。她想起小时候,她躲开父母,有意钻到雨地里,把浑身淋得精湿的情景。不久就会有人来叫她的,一边拍打她的屁股一边笑。哦,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了。很久了。

徐亚欧沉沉地睡着。他一向睡得很好。她常常半夜醒来时伸手去摸他。她常常以为这是在家里。她从来没有切实地判断过这无边无际的大森林,从来没有切实地判断过这个小小的山洞。她的思绪只在过去的链条中一步步地爬行。现实的一切,只有在同那些链条的联结中才有意义。噢,这不还是我们那个小小的院落,不还是我们那个舒适的房间吗?亚欧,你为什么总是睡?你陪我说说话不好吗?我知道你累。对于你来说,每一天,每一个小时都不是轻松的。我知道,你睡吧。我在你身边。你踏踏实实地睡吧。

天阴沉沉的,小明被人吵醒,是一群高年级红卫兵闯到教室里来了。教室里住着七个不愿回家的同学,这七个同学家里都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他们觉得和社会更亲近一些,尽管从内心深处他们是想家的,是想偎在妈妈的怀里好好哭一哭的。他们没命地做红卫兵让做的事情:在食堂大锅上用杂和面熬糨糊,在学校内外的墙壁上贴红卫兵写好的大字报、大标语。人是不能离开主流社会的,他们现在在拼命拉住维系着自己和这个社会联系的东西。他们像某种小动物一样,没有人关注。他们的手背长了厚厚的皴,到处都是渗血的口子,钻心的痛。他们不说。没有人可以说。只要红卫兵不骂他们是狗崽子,只要他们意识到自己还是站在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上的一员,就是死,他们也是愿意的。

他们都从床上站起来,恐惧地看着朱援朝和他身后的红卫兵。朱援朝穿一身四个兜的军装,腰间扎着棕色的武装带,手臂上,是林副主席一九六六年七月十八日在天安门城楼上亲手给他带上的红卫兵袖章。就是那一天,毛主席对红卫兵说:“我向你们表示热烈的支持!”朱援朝从天安门城楼下来回到学校,就在校长办公室用皮带抽了校长一顿,校长的眼眶被打裂了,血像殷红的帘子,完全遮没了老人的视线。这是红卫兵打人的开始。后来他们就什么人都打。小明身上常常有皮带的抽痕。他从来不让妈妈看到他的后背。

他们恐惧朱援朝,不仅仅因为他是红卫兵的头头,同时还因为他那有权有势的父亲。全国人民都知道他的战功卓著的父亲。文化大革命以前,朱援朝是那些被高级轿车送来上学的学生之一。就是那时候他也是所有普通学生的天空,更不要说现在了。小明之类的平民子弟,是命中注定要仰起脸来看他们的人,不管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现在,朱援朝用一根木棍挑开小明薄薄的棉被。

“你他妈下来。”

小明只穿一个裤衩,从架子床上一层跳到地上。不知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他那弱小、白皙的身子,瑟瑟地抖。

朱援朝不仅仅是冲他一个人来的。

“还有你,你。”

又有两个人跌跌撞撞从床上爬下来。

朱援朝站在教室当中所有人都看得到的地方,挥舞着皮带,用他特有的嘎哑嗓音说:“我他妈再说一遍,今天晚上六点钟以前,你们几个要是再不写大字报,从明儿开始,就到黑帮劳改队去。”

黑帮指的是有问题的老师和学校领导;劳改,是没完没了地运砖头。这些砖头是专门推倒一段院墙拆出来的,今天从操场南头搬到北头,明天从北头搬到南头,不知倒了多少遍,那些三十几斤重的清代灰砖被人手磨得溜光,看上去已经不像砖了。一个飘着雪花的下午,小明亲眼看见物理老师臧先生在抱着砖奔跑中发出了一声骇人的嚎叫,嘴里喷出一大摊血,死在操场上了。

朱援朝觉得没有必要再强调到黑帮劳改队去的后果

“你们看着办吧。”

那夜晚真是黑极了。一点点亮光也没有。

那天小明回来得很晚。

“我不怪他。”徐亚欧低沉地说。他始终在抽烟。

“你可千万不要怪他啊!”

卢静再一次劝说他。

“我不会怪他的,他还小,我不怪他。”

她给他倒了一杯水。不知谁家的挂钟报了九点。小明还没有回来。莫非他真的不回来了么?他总得带些衣服呀。还有,他得拿点儿钱。她盼儿子回来。她想儿子一定回来。所以她才一次次地劝着徐亚欧。

他应当事先跟我说一声。他不该这时候把大字报贴在门口。他怎么能事先跟我说呢?不可能的。他只能把大字报贴在门口。我早就发现他在想这件事了。尽管他还是个孩子,可你不能不认为,这是他经过深思熟虑才干出来的。公开声明同右派父亲划清界限,脱离父子关系,这对他有好处。她作为一个母亲,在这一点上是不责怪儿子的。可是,她作为一个妻子,又不能不可怜她的男人。她没有办法让思想和感情在这两者之间进行置换。

徐亚欧又点燃了一支香烟。他脚边已经有几十个被唾液浸湿了的发黑的烟蒂了。屋子里空气很不好。谁也没想起开一下窗子。窗子紧紧地关着,并且拉着窗帘。

那是一张粉红色的大字报纸。小明的字写得不很好,但还算工整。“声明”两个字是用红墨水写的。其余是黑字。写了整整一张纸。他是在学校写好,并且从学校拿了糨糊来贴在门口的。那是一种无粮糨糊,贴得不牢靠。卢静看到它时,它左下面那个角已经脱落了。微风不时把那个角掀起来。从那以后,她老感觉那张大字报在心里飘拂着,有一点儿风那个左下角就要掀起来。它不时地掀起来,窸窸窣窣地抖动,抖得人心里难受极了,恶心,想吐。她一想到它她就想吐。

徐亚欧拖着疲惫的身子从学校走回家。他本来已经把一条腿迈进了院门。正在这时,他感觉到了周围发生的某种变化。他又把脚抽回来了。他发现了大字报。大字报贴在门的左侧,一面灰墙上。他站在那里,静静地读。一开始他没读懂,他不知道大字报写了什么。他又读第二遍,并且努力理解上面的句子。这次他懂了。他迎上前去,仔细端详着,像极度近视的人那样紧贴着纸张又读了一遍。然后,他退后几步,双臂无力地垂落在身体两侧,站了好久好久。没有人敢去劝他。谁也不敢惊动他。人们只是远远地看。谁都没说话。人们只能用目光传递那种无法言传的情感信息。有人去告知卢静,卢静赶忙从家里跑出来,把他拖曳进屋子。她非常害怕他发作起来。她开始劝他。

他一直坐在那把硬木椅子上,一言不发,一刻不停地抽烟。已经快三个小时了。中间他站起身来从抽屉里拿过两盒没启封的烟,然后他再也没有动。他甚至哪里也不看。仿佛整个世界都与他脱离了关系,都同他划清了界限。

已经九点三十五分了。

卢静掀开一角窗帘,不安地望了望窗外。

那张大字报上下翻飞着,搅得她心里乱糟糟的。会下雨吗?她盼望下场雨。那张大字报是没有任何人敢揭下来的。小明他自己也不敢。除非下雨。雨水会把它冲刷掉。当然,这无法改变小明的思想,可是,它毕竟不在那里呼啦啦地翻飞了。她简直忍受不了它的飘拂了。她的心仿佛被飘拂着的大字报纸磨出了血。下一场雨就好了,电闪雷鸣,然后,哗哗地落下来。

天不可能下雨。因为天黑,所以星星格外明亮,即使是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里,也一颗颗地看得那么清楚。不可能下雨。

徐亚欧仍在不停地抽烟。他此时此刻像是一个生物,一个除了抽烟什么也不会做的生物。这种想象使卢静感到很可怕。她站在窗前,愣愣地望着他,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她不知道该再怎样规劝他。她非常绝望。她看到他那副样子,她绝望极了。可是她不能显露出来。连一滴眼泪也不能落。她知道她作为一个妻子的职责。现在他身边只有她了。她不能哭,不能垮掉。她得让他高兴,让他从那沉重的思绪中解脱出来。

现实世界正在远离他而去。他知道是卢静在说话,在关爱他,但是眼前的情形是毛绒绒的,另外一种现实和它叠映在一起。他闭上眼睛。他看到朱援朝变成了可怕的兽类,带着一些人向他扑过来,叫着:“打死他!打死他!”在那些长着长长的体毛的人中,他惊讶地发现了他的小明。这是我的小明么?你那白白净净的脸怎么这样粗糙了啊?!你的手臂上为什么会长出毛来呢?

他拼命地跑,后面的脚步声变成了雄浑的涛声。那是一种像浪涛一样的兽性在奔涌啊,我能逃脱吗?如果小明都成了这种样子,我还能逃脱吗?

他拼命地跑。他只能拼命地跑。

身前身后涌动着的世界完全替代了他现在所处的风平浪静的家。妻子消失了,在他脑海里演绎和发展着的只是疯狂,全部都是疯狂。

“吃一点儿饭吧,亚欧。你该吃一点儿饭了。”

徐亚欧把饭菜推到一边。

“他……不回来了么?”

“他回来!”卢静忙不迭地回答说,“他会回来的。他写那张大字报也是不得已。实际上他心里不那样想。他怎能不回来呢?他一定回来。你别难过,亚欧。这种事目前不知有多少呢。你别难过。小明还是我们的孩子。你惦记他了,是么?”

徐亚欧笑了笑。他笑得很轻松。那笑里面有阴冷,有热情,有讥讽,有蔑视。……卢静一下子从直觉上感知到了在丈夫和儿子之间所产生的那个巨大空缺。

正在她为此感到忐忑不安、发着愣的时候,徐亚欧说道:“我知道他是不得已。”

“是吗?是吗?你真的这样原谅他了吗?”

“我能怎样?现在这社会,巴不得人都变成牲畜。他终归是我的儿子。”

“你真好,亚欧。”

门开了。一个人走进屋子。这是小明。

徐亚欧和卢静都愣住了。小明直视着他们,没说话,一步步地向他这边走。卢静首先扑向自己的儿子:“啊啊,你回来了!亚欧,你看小明回来了。我说过他要回来的嘛。你怎么回来这么晚呢?给你和爸爸留的饭,爸爸一直在等你。正好,你们一起吃吧!”

“吃吧。”徐亚欧点着头说。

“我吃过了,”小明说。“我来拿衣服。我到学校去住。”

静场。

外面,不知什么人通通通地跑过去了,有人还呐喊着什么。大街上的广播宣传车不停地播放毛主席语录歌曲。一个女人在嚎啕大哭,又凄凉又哀婉,可是,听不见有谁规劝她。

徐亚欧不言不语地端起饭碗,吃了起来。他吃得十分香甜。小明和卢静如同泥塑一般,始终在那里站着。

“坐下吧,小明,我马上给你找衣服。”

小明坐在床上,一直低着头。他翻起眼皮看了父亲一眼。徐亚欧吃得大汗淋漓。卢静也感到奇怪:他今天胃口为什么这么好?她内心很不踏实。

她非常想和小明谈谈。不好到外面去谈,她又不想当着徐亚欧的面儿谈。她只定定地看着儿子。小明发现了母亲那凄楚而怨艾的目光,他没有勇气直视这目光,连忙把头又低下了。

她去给他收拾衣服。

徐亚欧吃得有滋有味。卢静翻箱倒柜地找衣物,他没有制止,只顾吃他的。桌上的饭菜都消失了。他把碗推到一边,打了很响的一个饱嗝。他点了一支香烟。现在他背向小明,但他感觉到小明的存在,感觉到他那还不像成年人那样老练而沉稳的目光。他不回转过身去。他把烟也抽得十分香甜。

“今晚,不要走了。”徐亚欧冲面前的饭碗说。语调极为枯燥,像是在说件无所谓的事情。

卢静正站在一个方凳上,从大衣柜上面的箱子往外抽取小明的一件大衣。她一听这话,马上停了下来,盯住徐亚欧看。

“你是说,小明今儿个不要走了,让他住在家里?”

“唔。”

卢静以她那个年纪不常有的敏捷从凳子上跳下来,双手扳住小明的肩头,连声说:“你爸爸不让你走。你再住一宿,啊?爸爸有话要对你说。你住下来,明天早晨再走好吗?”

小明看了看父亲,沉静地点了点头。

卢静顿时感觉到周围的空气充满了奇异的芬芳。她欢快地张罗着,不住地说这说那。

徐亚欧和小明一直一言不发。

风停了,雨住了。

大自然正在沉寂下去。夜空和黑魆魆的森林拥抱在一起,没有了天地之分,整个世界都沉入到一种虚无的永恒中去了。

卢静又闭上了眼睛。

那天晚上我是搂着小明睡的,亚欧睡在小明那张单人床上。小明像猫儿一样偎在我怀里,我感觉到他那小小的鼻息。我不想再说什么了。我怕说得越多空气越紧张。他紧贴着我,这就够了。我用手抚摸他。他静静地等着我抚摸。他那光滑的腰身,粗壮了,有劲儿了。我不相信他会永远离开我们。我心里一下子安然了。亚欧的判断很准,他好像一点儿也不相信儿子会离开他。可是他为什么不说话呢?他应当跟小明说点儿什么的。他真应当说点儿什么。他不应该那么早就睡觉。你把他留下来,不就是想跟他谈点儿什么吗?你为什么不谈呢?今天的机会多好。

我知道小明内心很不平静。他一直在想着什么。我们只是用相互的依偎感知着对方。突然,他紧紧地抱住了我。把头使劲儿往我臂肘里钻,钻得我怪痒痒的。我也搂住他。他一点儿声也没出。可是我发现他流泪了。他的眼泪润湿了我的胳膊。我使劲儿推开他脑袋。把它捧到我面前。我看见他的眼睛睁着。一溜一行的泪水。我用脸颊给他揩了去。他又钻到我的臂肘间来了。我的心被一种异常甜蜜而温暖的东西浸润着。我们就是在这种终生难以忘怀的甜蜜中进入梦乡的。

我们飘忽起来了。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们飞到了北京的上空。我们一直向高处飞去。北京城变成一团璀璨的星团,在夜色中漂浮着。风很凉。小明一个劲儿笑。我也笑。

“我们不回来了吧?你们还回来吗?”他问

我说:“不回来了!我们一直这样飞……”

他拍着手欢呼。

“爸爸呢?他为什么没有来?”

“他来了,你看,那不是他来了吗?”

他真的来了。他胸前没有了那块悬挂的木牌。他和蔼可亲地笑着。他不停地向我们招手。整个天空都回荡着我们的笑声。

他看见小明和我挨得这么近,妒嫉了,他冲着我喊:“你就不能让我挨一挨儿子么?”

我想跟他开个玩笑,我想逗他高兴。

“小明我们走。”

大地一片黑暗,天尽头,已经有了微熹。我看见小明的脸被映红了。还有他,亚欧,他好像变得非常年轻了。他起劲儿地划动着双臂,想追赶上我们。

“快,妈妈,我们不让爸爸抓住!”

我们怎能飞过他呢?他是一个强壮的男人呀!他终于追上来,终于抓住了小明的一支胳膊。我开心极了,拼命地笑。我没想到这时候他突然变了脸。

……

我从霞光灿烂的天穹迅速地向黑暗的大地沉降,耳边响着呼呼的风声。小明呢?小明到哪里去了?我四处寻找。到处都是跳跃着的星星,它们划出一道道使人眩晕的亮线。没有小明。小明已经不在我身边了。黑暗的大地闪电般向我涌来。我想叫喊,可是我没来得及。我一下子被黑暗吞没了,无边无际的黑暗,无法挣脱的黑暗,我被它包裹和缠绕,无法挣脱。我仰望天穹,天穹也被黑暗包裹了。这个世界没有了光亮,没有了音响、色彩和形状。一切都被黑暗吞噬了。我醒来时,小明已经不在我身边了,他真的不在我身边了。徐亚欧站在床前,高举着一把菜刀。那刀还在滴血。

我不知道我是否真的醒来了。我想判断一下,大声地叫着:“亚欧!亚欧!”

他手一松,菜刀“哐啷”一声掉到地上。不可能是在梦中。我急忙从床上跳起来。徐亚欧斜倚在柜橱上,脸色灰白,他凝滞的目光似乎无法集注到某一点上,散漫地看着眼前这个空间。

我也看着这个空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看到了小明。他匍匐在地上,一动不动。我扑向他。我看到了血,小明的血。我把他抱起来。我只来得及短促地叫一声,世界便在我面前爆炸了。没有声音。我只看到四周的一切都轰然而起。纷飞着,跌落着……

无边无际的黑暗。一点点亮光也没有。

卢静支起右臂,跪了起来。她伏下身端详着徐亚欧。混乱的意识此刻正在集结和整理,她的思绪有了现实的指向。那思绪艰难地走着,伴随着哭和笑,从过去走到了现在。也只有在这时,过去的徐亚欧才渐渐隐去。

她端详着他。

这时,天已经快亮了,栅门上有了淡淡的天光,早起的小鸟在林间啁啾,欢呼着新一天的开始。

她端详着他。

她看清了他的面目。那是一张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和那个夜晚看到的一样,这张脸没有一点儿血色。还有稀疏的眉毛,杂乱的胡须,紧闭着的双唇,以及窄窄的头盖骨……这一切都十分陌生,但她又无法否认其真实性。那个夜晚印证了一切。她相信这种印证。没有比用鲜血所印证的东西更让人相信了。她再也不需要别的印证。所有这些陌生的东西都是真实的。她不怀疑。

她再也回想不起来徐亚欧原来的面貌了。

她就像不怀好意似的笑了起来。

从左臂散射开去的疼痛使她的身体佝偻成了一牙弯月。眩晕又像雾一样弥漫开来。她跌倒在徐亚欧身边。她伸出左手看。手心已经全部烂掉了,露出了一根根指骨和韧带。她仍然想笑。她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她真想笑。连她自己都抑制不住那种要面对着整个世界大笑的渴望。

应当好好笑一笑了。我一直没有工夫笑。现在我要好好笑一笑了。


第五章


那天早晨卢静又看到了那只松鼠。毫无疑问这仍然是那天看到的那只松鼠。它仍然在那个红松的枝杈上,仍然迅疾地掀动着嘴唇,仍然那么专注地冲着她看。她看出是它。现在她的视力简直不行,盯住一个地方看久了,那里就会出现一个黑斑。那黑斑毛绒绒的没有边缘,连带得眼前所有的空间都变得灰蒙蒙的了。松鼠就在那黑斑里面。眼睛真不行。她想办法用那天看到的细节来补充那块圆斑所造成的空白,于是,她又看到它在枝杈间腾跳,看到它抱住一只松塔,从里面往外嗑硕大的松籽了。

黑斑越来越大。现在简直不行。她得歇歇了。现在她整个身体都麻木了。她的意识徒然地在身体的各个部位窜来窜去,却无法使那些部位感知。她很想现在就去叫醒徐亚欧,可是,她却瘫坐在岩洞口,动弹不得了。她今天起得早。她用松籽仁、榛子和蘑菇煮了粥。粥已经好了,正散发着清香。早雾荡来荡去,同未燃尽的木柴散发出的烟溶在一起。太阳正缠裹在远处的白皑皑的雾里,没有轮廓,只是一片辉煌。时间已经不早了。可是她站不起来。她没办法去叫醒还在酣睡着的徐亚欧。

徐亚欧自己醒了。

他先伸开手臂打了长长的一个哈欠。他很快就发现了躺在洞口的卢静。他走到她跟前。他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她的手成了那个样子。她昏迷是由于伤口受了感染。他扒开她的衣服,他看到她浑身都肿胀着。原来看上去白嫩的肌肤,现在泛着乌黑,和冻疮的颜色一样。她身上有种令人作呕的气味。伤口周围落满了苍蝇,轰也轰不走。你把它轰走,它绕一个圈子又飞回来了。她非常虚弱,她苍白焦黄的额头上布满了汗珠。她的嘴唇也乌青了,闪着不祥的光泽。原来那双销魂的眼睛,微微闭着,只看得到一线眼白。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冲撞了一下。


他把目光移开,转向别处。

一只淡黑色的杜鹃站在柞木树枝上,凄凉地叫着。它不时侧过头看看这里。远处的另一只杜鹃开始呼应它。它很高兴,振翅飞走了。

他依稀看到了桧柏林,看到了昆明湖,看到了十七孔桥。这一切他早已遗忘了,现在他脑子里却映出了淡淡的影像。他像调照相机的焦距一样努力调整和集中自己的思维,以便使这些影象清晰些。他办不到,他知道自己办不到。从那个夜晚开始,他就办不到了。他不是没有试过。他试过,可是他办不到。

但是他想到,她的伤口至少可以不恶化成这个样子。谁不知道这里是中草药的宝库呢?他曾经跟一个老中医学习过识别草药,他认识。她可以对我说的。她为什么没有对我说呢?

他已经记不起这几天是如何过来的,他甚至记不起她的手是如何伤的了。他始终以为在这深山老林里像生物一样苦苦挣扎着的只他一个人。

想到她时,也只是在他作为一个生物感觉到从生理机能上需要她的时候。那时候他想到她。可是,怎么会是卢静呢?他想不起来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卢静会出现在这里。

他凝视着她。他既感到熟悉又感到陌生。当岁月毫无层次地在他心理上交织成一团的时候,他的情感和意识也被多种多样的成分交织着。他记得颐和园,他当然记得。他记得许许多多作为一个人感到幸福的那些东西。他记得自己身上长期以来健康成长着的人性。他记得。他记得童年的欢乐,记得青年时代对于生活的美好憧憬,记得那种燃烧着的想拥抱人类和整个世界的热情。然而这一切都崩溃了,瓦解了。他失去了作为一个人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根基。不,不仅仅是那个夜晚。尽管此时此刻他没有能力逐条逐缕地辨析自己,但是他清楚地知道:不仅仅是那个夜晚。

他吃力地推动着紧密交织成黏稠的液体的岁月,试图清理出一些成分,好作为依据回味一点儿什么更为明确的东西。无论他怎样努力也办不到。他自身也成了这黏稠的液体的一部分,他找不到自己同外界的界限。他找不到联结点,那就不去做这种徒然的努力吧。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处置面前的这个女人?

他的目光沿着山的曲线向远处移动过去。他又看到那片桦树林。他原准备今天去那里的。他还企望再一次见到它。哪怕只见一次。他不知道这是对无拘无束的生命力的想往呢,还是某种他也弄不明白的缘由使他的神志出现了迷乱。想抚摸一下那只狼的渴望像情欲一样难以抗拒。这种渴望几天来不但没有减退,反而更加强烈了。哦,那双漂亮的眼睛。

她的影象模糊了,她消失了。他那块心灵的照相底片上,弥散了一切,只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在那里闪来闪去。

我必须去,我必须去那里,我一定要再见一见那双眼睛。

他开始吃她为他准备好了的早饭。他什么也不想,吃得很香甜。要去白桦林见一见那双眼睛的想法,鼓动着他。他情绪极好。

这时候,她醒过来了。她想抬起头,太吃力,她没有办到,可是她发现了徐亚欧。她把头垂落在土地上,喃喃地说着什么。他走近她。她知道他来到了自己的身旁。她没有抬起头,只伸出颤抖着的右手向前指着。

徐亚欧顺她指的方向往前看。那里有一座山峰,向阳的一方覆着植被,也不陡峭,然而它的北面却犹如刀切的一般,至少有二三百米高低。

“我……去那里。你去那里么?我去。你也去吧。我想去那里。那里。我。你呢?去。我去……”

徐亚欧看了会儿山峰,又低头看了会儿横卧在脚下的形如槁木的卢静。他的意识迅速在这两点之间做了联结。他内心爆破出一簇火花,他听到了声音。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别人无法察觉的笑容。他顿时平静下来了。他平静地对她说:“好,我去。”

她笑了。他感觉她笑了,但他没有看见她的笑容。他想让她吃点儿东西。她摆摆手。她费了很大劲儿坐了起来。她用颤瑟的右手扣好衣服上的两个扣子,并且拢了拢头发。然后,她抬起头看徐亚欧。好了,走吧。我好了。

徐亚欧带着惊奇的神色看她从地上站起来。她站不稳,向前踉跄了几步。她抱住了那棵巨大的松树。她喘息。她抬起头,目光随着树枝的延伸而延伸。没有。它没有来。她非常遗憾只看到过一次。那一次它唤起了她多少甜蜜的记忆呵。它今天要是来多好,我至少可以跟它说一声再见。松鼠。

徐亚欧从附近的灌木丛折了一根棍子给卢静,然后他就走。卢静跟上他走。

从这里到那里,路途并不长,也就是三四百米的样子。因为这岩洞本身已经在这山峰之上了。他们是要爬上峰巅。路还算好走,斜上坡。坡地上长满了银棕、槭树和大枫树,树下面的草生植物盛开了许多花朵,红的、黄的、紫的。小鸟起伏着掠着山坡飞,不停地叫。再往下,雾霭像海一样覆盖着森林,所以看不见一棵草木。

徐亚欧在前面走。她快死了。她要去那里,说不定就是回光返照。按说到了这种程度她是站不起来的,更不要说爬山走路了。她居然在走。她快死了。到了这一步,即使在北京的大医院里,也没有办法。他那颗坚硬的心在接受这样一种判断的时候,没有颤动。那里很平静。他回转过身望了望那块白桦林。

狼。

一个人做一次狼就可以做十次、百次。人与狼本身并没有多么遥远的分界。人在狼中可以同化为狼,人在人中可以异化为狼,狼却不能向人转化。正是这种坚强的本性,使得这一族类成了某种典型,某种代表。你不能往回走。只要你的双腿长出一根狼毛,你便休想返回去再走人的路。这是创造,也是毁灭。对于人来说这是一种不可医治的创伤,对于狼来说这是一种生命力的创造。历史就是这样书写的。我没想到我们这些草芥一般的臣民也卷入了历史。我们卷入了。我们都得变——或者是严格意义上的人,或者是狼。狼太多。当我身边出现一只小狼的时候,我才知道世界成了什么样子。那只小狼咬我。我不能不变。我也是一只狼。我是在别的狼咬我的时候向狼转变的。我并不想咬他,那只小狼。可是他咬了我。那么我也咬他。既然我可以咬第一个,那么我为什么不可以咬第二个和第三个呢?人们都在咬。

卢静感觉自己踩在棉花上。她还可以听见鸟的啼啭。她也可以看见草木的青枝绿叶。重要的是,她在精神上是站立着的。她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站得硬挺。她走。她迈出的步子并不像一个虚弱的病人。使徐亚欧感到吃惊的正是这一点。他无法理解身后紧跟着的这个女人。他为她这种反常的亢奋感到恐惧。他站下来,等着她走到前面去。

她走到他面前冲他笑了一下。

他打了一个冷战。他看着她在前面走。

她那条黑色裤子被荆条挂了好几个口子。露出了皮肉,不知道什么时候挂的。她提议要到那山峰上去,她要干什么?我当然有我的目的,那么她去要干什么呢?一切都会结束,当然的,一切都会结束。那么她到那里去干什么呢?那里只是一个断崖。

狼。

她一点儿也不累。松鼠。她觉得自己正在腾跳着,奔向一个光明的地方。松鼠。

狼。徐亚欧想。要是去的话,最好是黄昏。黄昏时它好像是在那里的。

她一直走。她轻捷地攀援着树木。她比刚来时还轻巧和熟练。这简直不可想象。

到了。这里是山顶。落在身后的山坡,一味地向下倾斜,蔓延了十几里地,一直衔接上另一个有一条宽阔河流的峡谷。那条河流此时亮得耀眼。太阳已经爬离了地平线,恣意向生机盎然的大地泼洒着温暖和光亮。北面,一片云海,只有鹰鹞敢于在那里盘旋。脚下响着呼呼的风声。一些断枝残叶在陡峭的崖壁上上下飞舞。

她坐在紧靠崖边的一块长了苔藓的石头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徐亚欧跟上来,盯住她看。

“来,亚欧。”

徐亚欧迟疑了一下,可他还是过去了。

她神志不清楚了。她这是在发疯。我应当赶紧干。早一点动手。她在寻找自己的墓地。狼。我没有必要在这里耗费时间。

“来!”她一下子抓住他的胳膊。她的劲儿出奇地大。“你……陪我坐一会儿,好吗?我只要你陪我坐一会儿。”

他不得不坐下来。他几乎挨上她的身体。他闻到了她散发出来的那股奇异的臭味儿。

“我现在知道你是谁了。亚欧。”她微笑着侧过头说,那模样很调皮。徐亚欧又看到了昆明湖。“从那天晚上发生那件事直到昨天,我一直没弄清你是谁。现在我弄清楚了。我好不容易才从过去走到了现在。你懂吗?你懂我的话吗?”

“我懂。”徐亚欧说,“我们都变了。卢静,我们都得变。我想跟你说,我碰上一条狼。它就在那里。在那片白桦林里。黄昏时就可以看到。”

“你去看吧。挺好的,你好好看一看。可是现在,徐亚欧,你得还我儿子。”

他感觉到她那只右手像铁钳一样攥紧了。他无法挣脱。可他仍然试图站起来。

一只苍鹰从离他们很近的地方掠过,发出一声尖唳

“你看看那儿。今天的天气好极了。多好的天气。你还我的儿子。还我的儿子。我儿子是让你杀死的。你还我……”

“卢静!”他试图制止她并挣脱开她的手。他知道了她的意图。他很着恼自己为什么没有先动手。他还着恼自己为什么在那个夜晚之前就把要逃走的想法跟她说,着恼那个决定性的夜晚为什么没有干掉她。现在一切都晚了。



最后,她被栽进一丛长着尖叶的灌木。

她没有昏死过去。她还有气力照料一下腹部和胸部的擦伤。她把翻起的衣襟拉下来,遮盖住流血不止的伤口,仅此而已。衣襟马上被血染成了暗红色。

她前后左右地看。她甚至还有气力欠起整个上半身,以判断一下方位。她滑得过了些。那枚毛主席像章落下的地点应当在左上方。她毫不迟疑地向那里爬去。她爬得极慢极慢。有时候刚刚爬出几步,就又被碎石裹挟着滑落下来。她像一个弱小的鱼儿,要穿行着急流往上游走。她很难。现在她的整个左臂已经完全没用了。她只是拖曳着那个吊在肩膀上的东西。她再也说不出身体的哪一个部位感到疼痛了。疼痛像水一样灌溉了她的全身。每一个指尖都感觉到那庞大的疼痛。

她坚持着爬行。她什么也不想,她只是一步一步地往前爬行。

不远处有一片梢林。那里有一只狼。

它已经站在那里注视了很久。它不知道是一种什么生物,在如此顽强地和死亡拼搏。它不知道。

这条狼已经很老了,眼睫毛都脱落了。它站在林木中间,样子很窝囊。它饿。它想吃。它捕不到吃食。现在,仿佛世界上的所有生物都比它强大。意外地看到在坡地上爬行的这个流着血的生物,它有些庆幸。直觉告诉它这是一个受过伤的生物。它那浑浊的老眼中射出一种渴望的光。它不忙出击。经验告诉它,像它这种年纪,没有十二分把握,是不能随便出击的。不能够费精力。它等着。它是有耐心的。

她还在爬。

到了一个可以确定的位置之后,她停了下来。她用眼睛搜寻着。她又前后左右地移动了许多次。终于,她在几片碎石中间找到了那枚闪闪发光的毛主席像章。她把它贴在脸上,揩去了上面的灰尘。她用右手吃力地往身上戴。前襟完全被血浸染透了。把像章戴好时,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脸上已经染了血迹。她又用手耐心地擦拭干净。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脸上流露出地地道道的胜利的笑容。

她开始眺望。

前面是平川,从那里走出去,就可以到焦营镇,就可以走到人的世界中去。

她的一切都为那个世界而存在着。

松鼠。它那么活泼可爱。它一刻也不停地在松树枝上跳上跳下。他戴上红领巾以后是那么兴奋,那么骄傲。他高挺着胸脯,唱着他最爱唱的那支歌曲:

小鸟在前边带路,

风儿吹着我们。

我们像春天一样,

来到花园里,

来到草地上。


鲜艳的红领巾,

美丽的衣裳,

像许多花儿开放。

唱啊唱啊唱啊,

跳啊跳啊跳啊,

亲爱的领袖毛主席,

和我们一起过呀过着快乐的节日。

她鼓掌。他羞啦,一下子扎在她怀里。现在她也记得那首歌的旋律。她脑子里只要一有这旋律回旋,她就要想起那一个个春天。

她脑子里出现一个个值得回味的春天。松鼠。春天是所有生物的节日。一个个节日在她眼前跳荡。

这时候,那只狼认出了坡地上是一个人。

没错。是一个人。而且,我敢肯定,这是五天前我们遇上的那两个人当中的一个。另一个我昨天碰到了。不想今天在这里又碰到了一个。我弄不明白他们到这里干什么来了。那个人呢?他们要走了吗?怎么只剩一个了呢?他们不像带着棍子。我不知道她手里拿的那个闪光的东西是什么。那玩意儿也许很危险,异常危险。可是我不能走。我再等一等。看上去她很虚弱。她不一定比我更有战斗力。我等一等。

卢静累极了。疲乏像潮水一样漫了上来,在精神世界里恣意喧腾。它吞没了一切。她趴着,剧烈地喘息着。她简直连睁开眼睛的气力也没有了。她非常想睡。好好睡一觉。她闭上眼睛。

使她感到异常奇怪的是,她闭上眼睛以后眼前倒明亮起来了。她分明看到了高大的六和塔,看到了苏堤上那么多游园的人们。她看到了母亲,她还是那样年轻,那样漂亮。

“小静,乖乖,朝后,朝后看。”

她朝后看。哦,父亲!他举着相机。她刚一回头,他马上按下了快门。这张坐在船头的照片,一直是她最宝贵的收藏。在西湖上荡舟,后来虽然也有过,可总不如那次那么富有诗意。

还有。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还有我们全家从杭州迁到了北京。父亲在北京图书馆工作,母亲起初当教员,后来退休在家。父亲去世太早……奇怪的是,所有这一切,所有平时看上去并没有什么意味的事物,现在都有了一种迷人的色彩。我真想永久永久地回忆它。

她根本不曾想到,她和爸爸妈妈在西湖上嬉闹着的时候,在天津城内一个殷实的商人家庭里,有一个小男孩已经五岁了。他非常漂亮,聪颖过人,非常招人喜爱。父母亲把他视为掌上明珠。他很早就学会了背诵唐诗宋词。他在这方面显示出了极高的天分。父母亲一心要把他培养成一个舞文弄墨之人,再不要让他染指商业和金钱……邻居们一有机会就把这孩子领过去,逗不够。他也不认生,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叫得极甜。

这个人,就是她后来的丈夫,徐亚欧。

任何人的童年都是相似的,这一点很可怕。

静想到这一点时,不禁浑身抖瑟起来。

那只苍老的狼在缓缓地向她卧倒着的地方移动。

她还想回想一点儿什么。思维凝滞了,她推不动它。她连抬头的力气也没有了。她趴伏着,闻到泥土的气味。她感觉到有个什么东西在向她走来。她静静地等。她等着有人来呼唤她。

卢静!卢静!

太阳正在无声无息地向西天沉降,漫天烧起了大火,大地一片血红。

她驱动开四肢,想往前爬。刚一动,她就感觉自己飞了起来。她掠过了山峦,掠过了原野,掠过了乡村和城市。她又看到了春天。她又看到了小明。小明快来,我们一起飞。再唱个歌儿不好吗?好,好,你唱,我听着。

小鸟在前边带路,

风儿吹着我们,

我们像春天一样,

来到花园里,

来到草地上。

……

三十年以后,国内一家著名企业集团获准和美国巴特斯塔矿业有限公司联合开采这片林区地下埋藏着的一种极为稀有的矿藏。这些矿藏足以使这家民营企业集团的经营规模和巴特斯塔矿业有限公司一样,进入世界500强企业排名。集团总裁朱援朝陪同巴特斯塔矿业有限公司总裁罗杰·史密斯先生风尘仆仆从北京赶来,要亲自看一下将改变他们命运的这一大片林区。

在山口处风化石密布的坡地上,随行人员发现了两具白骨:一具人的,一具狼的。他们一致认为人是被狼咬死的,那么狼呢?狼是怎么死的呢?不知道,谁也不知道。

正在这时,细心的朱援朝从人的尸骨下面的石缝里,找到了一枚锈蚀得斑驳了的毛主席像章。

他把它拿给史密斯先生,说:“你可以珍藏它,就像你要在心里珍藏这片林区一样。”

史密斯未解其意。

“你是说它有某种历史含义?”

“不不不,”朱援朝笑了,“历史对于我毫无意义,我是说,这是我们自己矿山的一个标记。”


                                                 1986年7月10日-20日写于西安

                                                 原载《当代》杂志2000年第6期


作者附记:

《记忆一个远去的人》发表以后,有读者来信问我能不能把《人生之旅》发出来给大家看一看。我当然愿意与网友交流,目前唯一顾虑是版权上的原因。由于我们国内对知识产权保护还有很大的空缺,一旦发布,事实上就等于对作品失去了控制,盗印本随之就会出现,因此对这件事我还要考虑一下。

这里发出来的是我1986年(也就是35年前)写作的中篇小说,这大约也是我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写作和发表的十几部中篇小说当中的最后一部,从此以后我就转入长篇小说写作了。据说有“不悔少作”的说法,我却对把几十年前的作品拿给读者这件事怀有忐忑之心,害怕它耽搁了读者的宝贵时间,我唯一的期望是读者还喜欢它。我会看一看,如果读者觉得还行,我也许会陆续发出一些以前的作品;如果读者不感兴趣,那么我将就此打住,不再烦扰喜欢我的读者朋友了。

谢谢你们!谢谢每一个花费时间阅读我作品的读者!

陈行之

2021-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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