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近平主席2015年10月对英国的“超级国事访问”为中英合作谱写了新篇章,两国打造黄金时代的前景令人充满期待。
英国人一向善于制造惊奇,最近脱欧公投获得通过令世人始料不及,而第二天看英国新闻时,已经有人追悔莫及甚至想重新投票,再次让世人跌破眼镜。
现在还难以预料事态的前景,但我们都看到世界在发生变化。人们在问:欧洲一体化是否已经止步甚至走向瓦解?这是否会加快以西方为中心的世界权力结构的去中心化?我看到的各种评论和分析中最为深刻的是基辛格博士的呼吁,他希望不要忘记欧洲如何终结了纷争和开展一体化的初始目的,主张即便英国要脱欧,英伦和欧陆也要保持团结之心,不要让欧洲从小的分离走向大的分裂。
许多人问,此事对中国何益何损?其实中国对世界一向秉持整体性的观念,中国的最大关切在于全球的稳定发展。目前我们要表明的是,中国仍然要与英国更加紧密地合作,也要继续支持欧洲一体化进程。
对于当今世界的秩序,一方面有人担心中国要挑战美国主导的世界秩序,或者另起炉灶;另一方面又有人忧虑21世纪的世界将滑向失序。两种担心既是相互矛盾,又是相互关联的,我今天主要谈第一个问题。
请允许我借用雷蒙德·卡佛的一句经典句式:当我们谈论秩序的时候,我们在谈论什么?
在英国和西方,人们认为当今世界秩序是由美国建立和主导的,是“美国治下的和平”(Pax Americana)。概括看这个秩序有三个支柱:一是美国或西方的价值观,二是美国主导的军事联盟,三是联合国及其下属机构组织。这个秩序有其形成的历史原因,也在现代世界发挥作用,美国作为主导者从中获利匪浅。
讨论中国对这个秩序持什么立场,首先需要搞清楚中国与之是什么关系。必须承认,所谓美国主导的世界秩序从未完全接纳中国,尽管中国经过30多年的改革开放取得巨大成功,但因与西方体制有差异,长期以来在政治上受到排斥。美国主导的军事联盟也不关心中国的安全利益,甚至在亚太对中国施加安全压力。所以至少可以认为,这个秩序在包容性上存在缺陷。
同时,这个“世界秩序”确实面临多重挑战,但并非源自中国,而主要是源于它无法为今天世界的所有复杂难题提供解决方案,有时甚至制造的问题多过解决的问题。
例如,美欧在全球推广西方价值观的做法已被证明效果不彰,尤其是在一些国家,当旧的治理体制被破坏后,新嫁接的西方体制并不能有效运作,权力真空引发更多混乱,甚至动荡外溢,结果带来的不是有序,而是失序。想想看,反恐战争打响的时候,谁能想到有朝一日恐怖主义会发展到准国家形态?在阿拉伯世界燃起革命之火的时候,谁又想到后来欧洲会面临数以百万计的难民潮?
在防御领域,美国主导的军事联盟将其安全利益置于他国之上,在全球安全中引发新的矛盾,尤其在一些地区争端中导致更为复杂的局面,这如果控制不好在某种程度上也会加快失序。
全球化的进程改写了世界,同样也改变着世界力量格局。过去几十年来,我们先看到资本、技术和市场从西方发达国家构成的中心向更加广阔的边缘地区扩散和转移,使较不发达国家有条件实现经济超越性发展。而现在我们也开始看到,伴随这个转移和扩散,世界权力也出现分散化的趋势。新兴国家被期待更多地参与世界事务和分担责任。
权力的分散化是当今世界的一个现实,然而,世界是否必然要走向失序?难道国际社会不能及时应对、重新构建或者是补充秩序结构?
中国作为崛起性力量,已经认识到外界对中国发挥更大国际作用的期待和关切,那么,中国是否要发起挑战,是否必然走向与美国争夺世界权力?
世界常听到中国领导人讲,中国是“国际秩序”的一部分。需要澄清的是,此处讲的“秩序”指的是联合国及其附属机构组成的“国际秩序”,也包括国际法原则。它或许与“美国治下的世界秩序”有重叠,但不完全重合。中国对这个由联合国主导的国际秩序有很强的归属感。中国当年参与其创立,现在是受益者、贡献者,也是改革者。用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的话来讲,中国的意图“并不是推倒重来,也不是另起炉灶”。
中国正在学习和适应伴随成长而来的不断高涨的国际期待,正更加主动地为改革和完善国际秩序贡献力量。例如,中国启动了亚投行,英国也加入其中。中国还提出了能更好地连接亚欧大陆的“一带一路”倡议。再比如,在安全领域,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倡导了共同安全、综合安全、合作安全与可持续安全的整体安全理念。
目前的一大挑战是南海争议问题,中美双方陷入分歧的困境。
显然,美国更多是从地缘竞争的角度看待和处置与中国在南海的分歧,从学理的角度讲,美国这样表现有其战略文化根源。在座各位对地缘政治学并不陌生,是英国议员和学者麦金德(Halford John Mackinder)20世纪初最早提出“中心地理”学说(Heartland Theory),主张“谁控制了欧亚大陆心脏地带谁就掌握了世界”,这个思想影响了以欧洲为中心的地缘政治思维,乃至其后的战争与争夺。
当美国上升到称霸世界的地位之后,将重点转向海洋,美国学者斯皮克曼(Nicholas John Spykman)提出“边缘地带”理论,主张谁控制了边缘地带,谁就控制了欧亚大陆,也就掌握了世界的命运。
我回顾这一段是试图理解,美国的霸权战略基于对海上要冲的控制,由此可以了解为什么这个国家对其他国家的海上行为天生敏感,为什么对中国在南海扩建岛礁如此紧张。
事实上,南海总面积达350多万平方公里,而南沙群岛所有岛礁面积加起来不到20平方公里,而且远离国际航道。美国媒体无限放大中国的岛礁建设,让中国看起来有地缘政治的野心,我在美国常听到秉承“现实主义”理念的人预测,如果中国经济持续增长,美中冲突不可避免。
然而对中国而言,尤其是中国民众,南海问题的核心是围绕处于南海四个群岛最南面的南沙群岛部分岛礁的领土主权和相关海域的争议。中国民众坚信,中国自古以来就对南沙群岛拥有主权。
中国在南沙群岛的治权“二战”后被日本交还给中国,一直得到外界尊重,包括美国在内的许多国家的海洋勘测等事项都是向中方申请的。冷战时期有东南亚国家开始侵占南沙岛礁,甚至声称发现了“新领土”。然而,“二战”以后地球上哪里还有新领土可以被“发现”?后来在南海发现的油气资源使问题更加复杂化。
20世纪90年代中国与周边国家改善关系,经过多年努力,与存在争议的国家达成共识,我们决定通过双边谈判和平解决问题,解决之前搁置问题并且寻求共同开发。这个分歧没有影响东亚地区成功地走向多边合作。《南海各方行为宣言》(简称《宣言》)的签署为管控好争议提供了制度框架。
然而,令中国苦恼的是周边个别国家没有遵守《宣言》的精神,试图把对中国岛礁的占领永久化和合法化,包括扩建设施和划分附近海域。中国在忍耐多年、劝说无果后,采取了应对和强化在南海存在的举措,包括更加严格地警戒和扩建岛礁,改善岛上设施。
而美国的再平衡战略突出军事安全色彩,更多强调盟国利益,给南海地区领土争议增加了新的维度。尤其美国不断派军舰军机靠近中国岛礁,甚至进入几海里内,构成对中国军事和安全上的威胁。越来越多的中国人相信美国正在支持一些国家损害中国利益。
行动引发新的行动,误判导致相应反应。要走出因南海问题形成的安全困境,中美需要澄清彼此意图,避免误判。
中国在南海问题上的目标首先是维护主权权益,观察中国不能忽略历史维度。这个国家是在首都被帝国主义的铁蹄践踏之下跌跌撞撞进入20世纪的,在其后的一个多世纪屡遭外敌入侵,中国人民对遭受强权欺凌的屈辱经历记忆深刻。也正是基于此,政府和人民始终对涉及领土主权完整的问题抱有极强的敏感性,绝不会允许历史遭遇哪怕在局部重演,也是为此,我们需要足够的军事防御能力。
第二,南海有重要国际航道,中国是主要使用者之一,希望它保持畅通,航行自由。中国自己也需要提高在南海提供公共服务能力,三座大型灯塔已建成并投入使用,同时我们也有海洋监测和环境保护方面的计划。
第三,中国与周边国家在南海的共同利益是维护地区和平稳定,我们没有旨在谋求地区霸权的动机和设计。中国也正同东盟国家全面有效落实《宣言》,加紧磋商“南海行为准则”,共同构建地区规则。
第四,美国在南海问题中不是争议方。从根本上讲,中美都需要南海和平和保持航行自由,应该、也需要逐步走向合作。
我不认为中美应该进入“零和”的地缘竞争的状态,一旦开启,双方将难免陷入漫长的权力争斗,焉知其尽头不是“修昔底德陷阱”?
刚刚过去的7月1日是中国共产党建党95周年纪念日,中国国家主席、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做了重要讲话,提醒全党“不忘初心,继续前进”,坚守为人民服务的承诺。在讲话中,他也谈到外交政策和对国际秩序的看法,重申了中国促进世界和平与稳定的外交理念,表示中国愿意与世界一道,为构建公平的国际秩序努力。
借此,让我们回到秩序的话题。在考虑未来秩序时,也许我们需要超越现有概念,提出“全球秩序”这样一个更加宏观的概念,最大限度地容纳全球治理、大国协调、多边合作、南北对话等等,把我们这个时代所需要的各种支柱和环节都包容进来,包容各个国家和地区的利益和关切,提供一个大家都能舒适地居于其中的秩序屋顶。
* 2016年7月6日,傅莹应邀在英国皇家国际问题研究所(Chatham House)发表演讲,并回答听众提问。演讲全文首发于《中国人大》杂志2016年第1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