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敦友:寻找人类文明的新坐标

——为《价值论与伦理学研究(2020年卷)》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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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敦友 (进入专栏)  


科学技术已不再是实证性地描述真实存在的科学技术,而是在真实存在中创造性地开拓和描述种种新的可能性。

——(法)贝尔纳·斯蒂格勒


我们今天所置身于其中的这个世界正在急剧地走进一个人工智能的新时代,但它与以往的任何世界相比较起来,更是一个令人眩晕的世界,更是一个令人惊惧的世界。我们每个人都能切近地体会到,在这个世界里,人类的机遇与风险并存,古老传统与现代重叠交织,各种类型的文明相互争执。借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这是一个远远没有世界化的世界。

让我们这个世界世界化,也就是让它成为一个有意义的人文世界,这是当今人类的一个最基本的使命。不过我们首先需要透彻地理解我们当下这个世界何以由来。当代法国著名哲学家贝尔纳·斯蒂格勒在他的名著《技术与时间》中明确指出,我们这个世界乃是最近两百年来人类的一个新的创造物。他认为两个世纪前的生活方式,“一切仿佛是恒定的,变化只是例外,而且是空想。”我们今天的世界是十九世纪出现的“另一个世界”。“在这另一个世界里,恒定显然变成了例外,而变化却成了规律。”发生这种逆转的根本原因是技术、技术学和技术科学导致的,更确切地说,是技术发展的速度不断加快,让我们今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能真切地体会到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的箴言的深刻性,他二千多年前仿佛就是对今天的我们说的,“一切皆流,无物常住。”

我认为贝尔纳·斯蒂格勒还只是从社会现象的角度描述了我们当下现代世界与古典世界之别,还没有从思想的深层进行深描。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今天的现代世界来源于五百年前的某一次“思想震撼”,这次思想震撼在根本上促使人们从神秘的迷雾之中走出来,人们从此不再相信超越者,宗教瞬间倾圯,启蒙由此发端。在人类历史的一个很长时间里,人们敬畏自然,但如果自然可以被人们制造出来,自然还有什么可以值得敬畏的呢?同样,人们敬畏生命,但如果生命可以被制造出来,生命又有什么可以值得敬畏的呢?

人们不再敬畏自然,不再敬畏生命,端赖于技术的力量。从根本上说,技术乃是人类与世界打交道的一种方式。在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的知识分类体系之中,技术属于实践的层次,它本质上当在理论的范导之下。但在今天,我们看到技术的发展尤其是技术的飞速发展,已经使得理论多少有些捉襟见肘了,技术根本上源于理论,理论是技术的灵魂,但今天的情势似乎技术庶几异化为支配理论的力量。有一个游牧部族的古训如是说:“走得太快了,灵魂跟不让。”著名法学家季卫东教授针对人工智能的快速发展指出,这句古训正好可能用来描述人工智能开发在中国突飞猛进却隐患频仍、局部失序的现状。

人工智能技术作为人类最新的一项技术,与物联网、大数据和云计算一起形成了人类智网化的生产方式,被人们称为第四次工业革命。第一次工业革命是英国主导的蒸汽机为中心展开的,第二次工业革命是德国和美国主导的以电气和内燃机为中心的,第三次工业革命是美国主导的信息革命。在今天的人工智能革命的浪潮中,中国人正摩拳擦掌,奋力向前。连世界著名人工智能专家、澳大利亚学者托比·沃尔什也对中国寄予厚望,他说:“在即将到来的人工智能革命中,中国已经将自己放到了中心的位置。……事实上,中国似乎有望引领我们走向这一未来。”今天的人们也许大多数还陶醉在民族主义的狂热中,可能完全没有意识到,技术的发展并不始终停留在某一个民族之内,它以变化的方式在全球各个民族之间旅行,也许这正是“技术的诡计”,它让不同的文明都有机会接力人类技术的传递棒,并在涵蕴技术的过程中,完成新的人类灵魂的铸成。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著名技术哲学专家贝尔纳·斯蒂格勒说得好:“我们需要重建一个超越东方和西方的坐标体系。”如果把技术比喻为一头猛兽,那么新的人类文明就可以说是技术这头猛兽的驯兽师。

在当今世界围绕人工智能的争论中,有一种始终驱之不去的观点认为人工智能的发展最终为取代人类,从而导致人类的终结。这种观点颇为震撼人心,令人忧心忡忡。甚至北京有一位作家说,人类不应该永远以万物的灵长、宇宙之精华自居,犹如当年人类取代猿猴一样,应该允许有更高的智慧取代人类。这种观点渗透了人类对自身存在的深深忧思,在人工智能突飞猛进发展的时刻,不妨也值得我们认真对待。也许人类终会完结,但重要的也许不是人类是否达到自己的终点,而是在达到终点之前,人类的生命是否能到了丰富的展开,得到了充分的绽放。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赞同孔子所讲的“未知生,焉知死?”死是不用着急的一件事,它终久会来,我们需要着急的事乃是如何好好地活下去,没有必要象苏格拉底那样整天忧心忡忡地追问生命的意义是什么,而是要努力过自己认为有意义的生活。

英国科普作家乔治·扎卡达基斯在《人类的终极命运》一书中将人类称之为运用隐喻思考的动物,并提出了人类关于生命的五种隐喻。他说:“我们已经思考了我们是如何从农业革命发展进入希腊罗马时代、文艺复兴、启蒙运动和现代的。我们关于生命的隐喻不断演化和变异。一开始是泥土,之后是水与体液,然后是机械,再之后是电流或者生命的电花,紧接着是电报和现代计算机。”可知人类的生命正是在隐喻之中展开的,不同的生命隐喻表征着不同的范式,生命隐喻的前后相续正标志着人类生命在不同的历史时刻创生着生命的意义。当今人类进到了思考作为计算机的生命这个隐喻的时刻了。这标明着人类创造新的生命范式的历史性时刻来临了。作为现代中国学人,当中国可能或正在成为第四次工业革命人工智能革命的中心时,对现代人文世界的思考与建构,应当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一些人往往以为只要回到传统就能让现代人文世界世界化,这可能是一种懒汉的想法。我同意这样的观点,传统根本上不是可继受的,只有在创新传统中才能形成新传统。比如,中华传统中有敬畏自然,敬畏生命的传统,我们今天不能简单地找来,而要在新的历史境域之下提供新的论证,唯其如此,才能让人们在传统中感受到新观念。显然,这需要当今中华学人付出极大的心力。

“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前不久徐瑾博士来信说,希望我为即将出版的《价值论与伦理学研究(2020年卷)》写一个卷首语,并告诉我他即将辞任执行主编之职,专心研究学问,令我深为感动。这些年我一直觉得当今中国学人之浮躁根本无能力担当思考当今人文世界之重任,他们的精力过多地被思考之外的事务耗损掉了。但是徐瑾博士改变了我,心中开始萌动起希望来,遂根据最近所读书将自己对当今世界的理解简略地写出来。在写这篇小文的过程中,无意中又一次打开年前因知傅聪先生病逝英伦而重新购买的一本《傅雷家书》,打开即见扉页上赫然写着这句话,甚为心惊,初不知何人所说,及至翻到书中,方知是傅雷先生当年给傅聪信中语,真正是有智慧且体验过孤独的人方能说出此等深刻的句子呀。我感动于徐瑾博士的毅然决然,并以此祝福徐瑾博士在孤独中思考,创造一个属于自己也属于全人类的世界,祝福沙湖之畔的文化与价值研究成为当今世界人文思考的重要一极,在为人类文明寻找新的坐标的过程中做出自己的思想贡献。


魏敦友

匆草于武汉沙湖之畔,湖北大学哲学学院

2021-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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