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鹏:冲绳-琉球历史文化考察记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5435 次 更新时间:2023-06-22 0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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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海鹏 (进入专栏)  


2019年10月31日凌晨,作为世界文化遗产的冲绳首里城被一把大火焚毁,东亚各国一片唏嘘。许多中国人为之惋惜不已。首里城是14世纪时琉球王国建筑的仿唐宫殿,二次大战末期被焚毁,现在焚毁的是1992年按照原样在原址复建的,它的历史文化意义不容低估。

我从当天早晨就从朋友发到微信群的大火照片知道了这个消息,分外感伤。感伤的理由很简单,我刚刚在7个月前参观了首里城,那是我的第一次首里城之行,看起来好像是我对首里城的告别之行了。首里城再次被焚毁,象征着琉球的命运多舛。现在距那次告别之旅刚满周年,应《远望》杂志社邀约,试着写一篇考察追记。


组团作冲绳-琉球之旅


北京有一批研究琉球历史的学者,近年来多次召开琉球历史文化学术讨论会,探讨琉球历史,以及琉球与中国、日本和东亚的关系,与冲绳地区研究琉球历史的学者、教授多有往来。冲绳的琉球史学者访问过北京、福州和台南等地,也希望中国的琉球史学者有机会访问冲绳。北京大学历史系徐勇教授出面组织了这次冲绳-琉球历史文化考察活动。徐勇教授早就知会我,希望我也参加这个团。我欣然表示同意。原因有二,一是我对琉球历史抱有学习的愿望,2013年5月8日我与李国强联名在人民日报发表一篇文章,那篇文章最后一句话是历史上悬而未决的琉球问题到了可以再议的时候,引起国内外舆论的广泛关注。二是,我虽然多次访问过日本,却没有访问过冲绳,早就想找机会去看看琉球。考察团的组织者和核心人物是徐勇教授,他一定要我当这个团的“团长”。在这个团里我的年龄最长,不好推脱,也就半推半就挂名了。除徐勇和我外,考察团里还有北京大学历史系宋成有、臧运祜、唐利国,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所陶文钊,上海交大季卫东,海洋大学文学院修斌,以及爱思想网站总编辑郭琼虎,除我以外,多数人都精通日文和英文,都是怀着对琉球历史文化的浓厚学术兴趣、名重一时的学者。这是一次民间的学术之旅。

冲绳-琉球历史文化考察团应冲绳大学历史教授又吉盛清邀请,于2019年3月17日飞抵那霸市。又吉盛清是冲绳人,曾任冲绳县地域史协议会代表(首任)、浦添市图书馆馆长、浦添市立美术馆馆长、冲绳大学教授,还担任中国大连市历史文物研究所特别研究员。他一向以冲绳人的立场和视角,以受到过日本、冲绳人加害的历史观在台湾、中国、韩国等东亚国家做调查,著有《日本殖民地下的台湾与冲绳》、《台湾今昔之旅—台北篇》、《中日甲午战争100年  台湾统治和日本人》、《日俄战争百年》以及《靖国神社与历史教育》等。在机场,冲绳国际大学友知政树教授和导游程天虹小姐来接机。程小姐是天津人,在琉球大学念过了琉球史硕士学位。一行未及入住旅舍,便在又吉教授陪同下参观了琉球王陵和首里城。

又吉教授在往后的几天陪我们一行在那霸各地考察历史古迹,给我们每人都印发了学习材料,包括《从东亚近代史思考冲绳》、《首里城迹》、《那霸史迹》等。琉球王陵称作玉陵,是琉球尚真王等历代王陵墓,分东室、中室、西室,高大围墙取琉球本地石灰岩砌成,庭内用琉球的珊瑚砂铺筑,墓顶树立雌雄狮子各一个。狮子的形象不是威猛的,而是和善的。陵区规模不小,建筑很古朴,充分体现了琉球王陵建筑的特色。庭外有一处古老的石碑,碑文漶漫,幸而旁边有用拓片制作的假碑,显示碑文用琉球文字书写(手书体),偶尔夹有汉字,末尾用汉字署“大明弘治十四年九月大吉日”,明确反映了琉球与明朝的藩属关系。据说明文字,碑文写有尚真王等九人名,未列出尚真王的长男、次男名,可能是宫廷内部斗争的缘故。碑文还强调了以后哪些人可以埋葬在这里,不得违反。

玉陵不远处就是首里城。玉陵和首里城等古迹为联合国教科文登录为世界遗产。进入首里城区域,首先看到的是“守礼之邦”牌坊,完全是代表中国文化的建筑物。从这里拾级而上,沿途都有古迹,如园比屋武御狱石门等,过了欢会门,可以看到路两边竖立着明清时期册封使的题名碑,如康熙年间册封琉球副使徐葆光的楷书“中山第一”、嘉庆年间册封琉球正使齐鲲题写的“活泼泼地”四个大字、道光年间册封正使林鸿年和副使高人鉴分别题写的“源远流长”、“飞泉漱玉”以及清朝最后一任册封使赵新和副使于光甲同题的“灵脉流芬”等。过了广福门、奉神门,可见琉球国王宫正殿,均是仿唐建筑。正殿大门上方的弯曲门楣是仿日本的。其中中国文化元素甚多,御座上方有康熙皇帝御赐的“中山世土”匾额。据又吉盛清介绍,这个大殿是仿1609年(万历三十七年)琉球“两属”后的王殿式样复建的,主要标志是大殿一侧建有招待日本萨摩藩使节的房子。明清册封使到来,有一个庞大的团队,国王要组织盛大欢迎仪式,这时候,日本萨摩藩使节是要回避的。又吉说,宫城大门以及中枢大道是正对着西方的,即是正对着中国,表示琉球国王对中国的尊崇和仰望。


认识琉球人


中国与琉球历史的大轮廓我是知道一点的,但与琉球人很少接触。20年前访问日本山梨学院大学,得到法学部学部长我部政男教授的接待。我部告诉我,他是琉球人,原来在琉球大学教书。他对我很热情,提供我很多材料去复印。他告诉我,琉球话中有许多中国话的因素,他说,琉球人见人的问候语与中国人一样,都是你吃过饭了吗?我记得,他说过他还会说一点琉球话。在北京参加学术讨论会,有时也会看到琉球人,会场上应酬,打个招呼而已。

这次到冲绳,有机会遇到一些琉球人学者,相处多些,观察近些,了解就多些。过去多次去日本,与新老朋友见面,总免不了要很客气说:はじめまして、どうぞ よろしくお愿いします(初次见面,请多关照),どうも 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谢谢),どうぞよろしく(请), どうぞおかけください(请坐),さようなら(再会),礼貌,周到,但给人以距离感。与琉球的这些学者朋友们见面,没有这一套,热情、真诚、直接、随意,没有距离感。对琉球人的行为举止,我一下就感觉很适应。与他们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就像见了老朋友一般。我部政男教授说的话,在这里得到了某种验证。

往下的日程,会加深我对琉球人的认识。17日晚上在那霸市抱瓶酒店接受冲绳学术界的接风。琉球大学名誉教授金城正笃(84岁)、琉球大学名誉教授比屋根照夫(80岁)、东亚共同体研究所琉球冲绳中心理事长绪方修、冲绳大学名誉教授又吉盛清、冲绳国际大学教授友知政树以及高良铁美(随后即当选为日本国会议员)等多位朋友热烈欢迎。绪方修说,除了他是日本人,其他都是琉球人。我记得,比屋根照夫与一位年轻的朋友(他想到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念研究生学位),弹起三弦(琉球人称三线),情绪很投入,在狭小的空间里,两位女士随着三线节拍跳起舞蹈。琉球朋友告诉我,这个舞蹈就是当年琉球王宫欢迎中国来的册封使跳的舞蹈,琉球朋友们还随着音乐节拍唱起歌来。他们用委婉、热烈的歌舞欢迎来自中国学术界的朋友。他们告诉我,琉球人喜欢弹三线,因为这是从中国来的乐器,三线的音箱是用蛇皮包的,与中国的三弦一模一样,与日本的不同。琉球人喜欢中国歌曲,不大喜欢唱日本歌曲。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经常可以看见琉球的三线陪着我们。

第二天我们看了郑迵纪念碑。在这个碑附近有一个护国寺,紧邻护国寺是波上宫神社。神社当然是1609年以后才出现的建筑。护国寺就很早。又吉盛清告诉我,琉球国王只到护国寺,不去神社。中午在那霸市金城2丁目的那霸亭吃便餐—那霸そば,主人告诉我,这家的そば是有名的。但是日本有关方面不许那霸的そば叫そば,因为日本そば是荞麦面做的,那霸そば没有荞麦面。据说冲绳人为此斗争了60年,才获得允许,那霸的そば也可以叫そば。

我们一行参观了冲绳县博物馆,田名真之馆长替我们讲解了历史综合厅。这个厅里展出的琉球历史主要是1609年以后的历史。这反映了1971年“交还”琉球后的基本政治观点。在冲绳县公文书馆与有关编辑人员座谈。这里是编辑琉球《历代宝案》的地方。史料编辑班班长西江幸枝与琉球大学人文社科部教授豐见山和行等参与座谈。金城正笃教授是早期主持《历代宝岸》编辑工作的,豐见山和行现在是第四代了。他介绍了《历代宝案》现在的编辑情况。近几年,冲绳县教育委员会已经把他们新出版的《历代宝案》除了第一册都寄给我了,我在座谈会上表达了感谢之意,同时就琉球历史问题做了讨论。《历代宝案》是琉球王室的重要历史档案,从洪武二十二年(1424年)到同治六年(1867年),全部用汉文书写,用中国明清皇帝年号纪年,所记述的是琉球与明清两朝的来往和琉球与李氏朝鲜、暹罗以及东南亚地区各国的来往案件,是非常重要的历史档案资料。所谓宝案,即珍贵的文案或者珍贵的文书。20世纪30年代这份重要档案曾被人抄录,其中一份抄稿藏在台湾大学图书馆,1960年代该图书馆影印出版1000套,广为流传。我曾购得一套。还有其他抄本流落在琉球和日本。战后又发现了琉球东恩纳抄本、久米村天后庙保存的抄本等。王宫所藏原本被日本强劫往东京,据说在1923年东京大地震中毁于火。冲绳县公文书馆搜集流传各地的抄本,重新校核,增加注释,出版了校订本15册,日文译注本十余册。滨下武志、金城正笃、小岛晋治、西里喜行等著名学者都参加过校订工作。校订和译注工作还在进行中。校订和译注工作都极为认真和细心。这部书对于研究琉球历史,研究琉球与中国关系和世界的关系都是不可多得的史料。可见至今,琉球人是多么重视这部书的整理与注释。

19日,友知政树教授陪同我们一行前往边野古参观,途中经过东恩纳村、万座毛以及沿海国家公园(2011 年日本在这里召开过G8会议),往前有冲绳科学技术大学院大学,再往前,路两边有嘉手纳美国空军基地,据说树丛里隐藏着弹药库,包括核导弹、潜射弹等。下午就到了边野古(Henoko)。边野古是预备替代普天间美军基地的。由于冲绳人民不间断反对,日本政府决心撤销普天间基地,在边野古地区填海造地,形成一个新的美军基地。这个举措,依然受到边野古地区居民强烈反对。冲绳县前任和现任知事也反对中央政府的政策。边野古居民在施工现场两侧,搭建了许多临时的棚子,长期有人值守,抗议并阻止施工进行。几年过去了,边野古基地填海造地进展不大。接近边野古,路边经常出现边野古地区人民的抗议窝棚以及戒备甚严的日本警察。我们一行是作为学术考察团是来考察的,我们只想了解一下边野古地区的情况,不与抗议民众互动。车子停下来,我们在海边护坡上,能看到民众的许多小棚屋,看到民众打出的标语和口号。如“民意は新基地建设NO”、“反对基地”、“边野古居民反对违法工事”、“边野古居民的生存权”、“新基地建设阻止!”等等。在现场,我没有看到基地施工的迹象。海上也没看到施工的船只。因为没有施工,今天住在抗议窝棚里的人不是太多。这样,我们总算是看到了、了解了边野古地区人民您的愿望,他们坚持了数年的抗议行动。

下午返回那霸市。一行人都很累了,几乎都在车上呼呼大睡。我没有睡,还在思考琉球人民的命运。忽然诗兴大起。我利用手机记事本,记下了我在颠簸的旅途中吟咏的琉球吟。后来经过整理,以《咏琉球》刊发在《远望》杂志2019年第四期上,此处不赘。

从宫古岛回来的那天下午,在又吉盛清先生陪同下,我们一行访问了冲绳市和平祈念资料馆。馆长原田真美女士接待,参观了冲绳-琉球历史陈列,重点看了1945年冲绳战役造成琉球人大规模死亡等内容。参观后,考察团一行与原田馆长座谈。座谈时,我提出今天琉球人民应当如何看待1950年代琉球人民反美“复归”运动?向原田馆长请教。中国政府当年支持了这一运动的。原田似未正面回答。也许因为翻译原因,我没有听出一个所以然来。这个问题是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2013年5月我那篇涉及“琉球再议”的文章发表后,媒体有不少讨论。台湾学者林泉忠提出了“禁止反言”的国际法条文。所谓“禁止反言”就涉及1950年代的“复归”运动。在这次座谈以前,我与又吉盛清先生就这个问题单独交换过意见。又吉听了我的想法,他明确说,琉球人反思当年“复归”运动,认为那个运动是错误的。听了又吉的说法我很感动。我认为他的这个说法是有意义的,说明琉球人在思考历史、反思历史。

座谈后参观和平公园。和平公园就在和平祈念资料馆外面。我以为它和该馆是一家,听说不是一家。原田馆长把我们送出大门就回去了。和平公园有1945年在琉球战役中战死的日本军人名录,一排一排立着。又吉说,旁边的山崖下面就是大海。琉球人从这里跳海被“自杀”的至少有5万人。又吉说这些,是愤愤的。看来,琉球人对此记忆犹新。公园内还辟出一大块地方作为放置日本全国各地以及各军种在战役中死亡的纪念碑。台湾也挤进了一块。据说本来没有台湾的地方,一个台湾在日本的商人出面求情,从空军神风特攻队的那块地方划出一小块,蔡英文以“总统”名义立了一个“台湾之塔”碑,李登辉也挤上去立了一个“为国作见证”的小碑。一行人看了很气愤,这完全是把台湾作为日本一部分来处理的,卖国心计非常明显。山上还有日军32军团指挥官牛岛满和长勇的碑,这两人都参加了侵华战争,长勇是南京大屠杀的指挥者之一,最后都死在这里。

回国前一天,友知政树教授陪同我们参观了嘉手纳美国空军基地。嘉手纳基地外面建有一处四层小楼,提供游人参观基地。登上四楼楼顶,看嘉手纳基地很清楚。飞机场内有两条跑道各长3700米,可起飞各种型号飞机。机场内机库很多,看到小型军用飞机在起飞。据说,这个基地周长20公里,是琉球本岛上唯一一块大的平地。友知说,1853-54年美国佩里将军来琉球,就看上了这块地方。

离开嘉手纳,转往普天间基地。这个基地停有多架鱼鹰飞机,几次失事的鱼鹰飞机就是从这里起飞的。爬上嘉数高地,登上展望台,看军事基地很清楚。从展望台看远处的山,那是前田高地,也就是钢锯岭。据说美国人拍的《血战钢锯岭》就是这里。1945年4月1日美军从宜野湾登陆,占领嘉数高地,日军在前田高地顽强据守。两军残酷争夺,美军终于拿下前田高地,这是一场决战。

普天间基地旁边就是冲绳国际大学,友知政树在这里任教。我们临时提出到友知的学校参观,友知很高兴满足了我们的要求。进学校校门,就看见图书馆附近有2004年8月美军一架直升机在此坠毁的遗迹。友知教授给我们介绍了当年飞机坠毁的情况。当时正好放假,学生不在校内。如果在平时,来来往往到图书馆的学生很多,飞机忽然坠落下来,后果就难以设想。这说明美军军事基地在这里带给琉球人民何等不安全。进图书馆参观,该馆收藏琉球历史资料以及琉球乡土史料甚为丰富,还专门有一间直升机坠毁的全部资料收藏室。参观图书馆后,又到友知政树的研究室看看。友知的门口挂着琉球独立的标志,鲜明体现了此屋主人的立场。我在他的书架拿起一本1983年全教出版株式会社发行的新里坚进作画、川平朝申解说的《谢明亲方》(史剧),友知就送给我了。这个谢名亲方就是郑迵。友知还送我一本琉球民族独立综和研究学会2017年出版的《琉球独立学研究》第4号。这个研究会成立宗旨宣告:该会以琉球独立为目标,学会是“琉球民族的,琉球民族组成的,为了琉球民族的学会”。

友知政树,1973年生人。从2013年5月以来,他与松岛泰胜是这个学会的共同代表。此人留学美国,英语很好。对于琉球独立追求不已,精神十足。他研究的方向有琉球独立、冲绳美军基地问题、数理行动科学、数理社会学等。著有《嘉手纳基地撤去后的经济效果》一文。看起来,此人长得壮实,后脑勺上扎一个小辫,完全是当年琉球人的打扮。往后据报道,该会编写了琉球历史读本,现在已经进入冲绳一部分中学使用,有的大学比如琉球大学、国际大学等大学历史科考试,要以此为准。


寻访久米村


闽人“三十六姓”移居琉球,是中琉关系史上的重大事件,讲中国与琉球关系不能回避。当年琉球与明朝建立藩属关系,明朝官员看到琉球生产力落后的现状。明朝洪武皇帝派遣闽人“三十六姓”(具体人数史无明载)来到琉球,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三十六姓”闽人被琉球国王安排居住在久米村。我们到久米村,已经找不到闽人“三十六姓”的遗迹。只是在路边立了纪念碑,一块石头上写上了“久米村发祥地”,另一块做成船形置于石座上,上边记下了“蔡、毛、王、林、金、郑、梁、陈、程、阮、魏、孙、红、曾、杨、周、李”共17个姓氏,三十六姓未能全部记下来。这块碑是1992年12月久米村600年纪念事业期成会建的。也许立碑时只找到了上述17姓后人,或许经过600年演化湮灭,另外19姓已不存在了。三十六姓闽人多为匠人,也有读书人。他们帮助琉球王国发展各方面生产事业,改进生产工具,改进建筑方式,以及起草对内对外文书,沟通琉球与明朝关系,发展琉球在东亚地区的关系,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今天久米村的地方,盖起了大片居民住房,属于那霸市区,已经很难得在这里找到久米村的后人与遗迹了。

在久米村纪念碑的对面,是福建省帮忙建成的福州园,园内按照今日福州市内的地形地貌分布设置为若干景点,供那霸市民游览。这是福州市赠送给久米村的纪念物。福州市内有琉球馆和琉球人墓地。明清两朝,琉球人朝贡,先要到福州琉球馆住下,等待朝廷来大臣安排进京事宜。福建、福州和琉球的关系一向是很密切的。

我们听说附近有孔子庙,是三十六姓后人建的,便前往察考。孔子庙是康熙十五年(1676年)建成的,原称久米至圣庙,建于久米村泉崎桥头,1914年为久米崇圣会接手管理,1944年毁于战火。现在的孔子庙已不是原址,是1975年在若狭现址请台湾来人帮助设计建造的。这个孔子庙建有大成殿,规模不大,小院里还种植了一颗来自曲阜孔庙的楷树。这个孔庙今天还是久米崇圣会在经营。这里几乎看不到工作人员。恰好在出门处看到一位工作人员要离开,一行人赶紧围上他问话。此人从长相、举止看,不是日本人,完全与中国人无异。经对话(他已不会汉语),知道他是久米崇圣会的人,他就是久米村闽人后裔,姓陈。问他现在久米村闽人后裔还有多少,他似乎说有过一个调查,大概还有一万多人,已分散在各地。他说从来没有做过深入调查,很难掌握久米后裔的准数。他还有急事要离开,未能深谈。

我很兴奋,闽人三十六姓的后裔还是可以找到的。据说久米后人有三个名字,一是日本姓名,再是琉球姓名,三是汉姓名。许多人至今还保有汉姓名,以示不忘祖先。

离开这里的孔子庙,又到老孔子庙去看。老孔子庙地点大概就是久米村泉崎桥头,围墙外挂着牌子,写有天尊庙、天后宫、关帝庙、龙王殿以及程顺则颂德碑、蔡温颂德碑字样。这里是对游人开放的。进门以后很失望,里面已经破烂不堪了。所谓庙、宫、殿等建筑已经失去了尊严,昔日战火焚毁后并未重建。院墙内有三处遗址,一是康熙五十五年立的中山孔子庙碑记,二是程顺则名护亲方宠文颂德碑,三是蔡温具志头亲方文若颂德碑。中山孔子庙碑额撰中山孔子庙碑记文字,碑文另题。抄如下:

琉球国新建至圣庙碑记

 夫以圣人而君天下,不如以圣人而师天下者,举凡古今来天之所覆,地之所载,舟车所至,人力所通之处,靡不被教化焉。噫,岂偶然哉!盖尝稽古危微精一之旨,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至我孔子而集其大成。所以删诗书、定礼乐、赞周易、修春秋,使天下后世之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无不相安于名分,靡有乱者。较之君天下何如也?

琉球远在海外,去中国万里,宜若不闻圣道者然。至明初通中朝,膺王爵,至洪武二十五年,王子洎陪臣子弟始入太学。复遣闽人三十六姓往铎焉。虽东鲁之教泽渐濡,而尼山之仪容未睹。及万历年间紫金大夫蔡坚始绘圣像,率乡中缙绅祀于家,望之俨然,令人兴仰止之思。

至皇清定鼎,文教诞敷,斯文丕振,较前尤盛。故于康熙十一年前紫金大夫金正春请启立庙。王允其议。乃卜地久米村,令匠氏庀材,运以斧斤,施以丹雘,迄康熙十三年告竣。越明年塑圣像于庙中,左右列四配,系工讫其功。王亦命儒臣于春秋二仲上丁日行释奠礼。既新轮奂,复前俎豆。漪欤盛焉!从此睹车服礼器,恍如登阙里之堂,躬逢其盛也。师天下之功不於此而见其无外哉!

爰臣顺则躬奉教令,摛笔而述兴造始末,并勒诸石以垂不朽云。

大清康熙五十五年岁次丙申十二月望后二日琉球国协理紫金大夫臣程顺则谨撰并书

(笔者按:根据照片释读,据文意做了标点、分段,取消了抬头、空格等旧式格式。)

这是琉球国创设孔子庙经过始末的文字 。全文五百余字,一气呵成,文字清新雅丽,不乏典故,即使按照清初的标准,也是一篇好文字。这个程顺则,就是闽人三十六姓的后人。从下面一篇碑文里,可知道程顺则的履历。

前述程顺则名护亲方宠文颂德碑,背面有财团法人久米崇圣会于1969年6月撰写的碑文,碑文是日文,从中可以读出:程顺则字宠文,琉球名护亲方,宽文三年(1663年)十二月出生于那霸久米村,正德五年(1715年),任琉球国紫金大夫、久米村惣役,享保四年(1719年)任三司官,享保十九年(1734年)去世,享年72岁。曾到中国勉学四年归国,有数次随朝贡使去过福州。他是琉球推行儒学教育的功臣。建立明伦堂,努力从事于乡党子弟教育,是朱子学大儒者,高德之士。他把从中国得到的《六谕衍义》带到琉球,推荐给国王,推荐给岛津藩,成为琉球和日本的公民教育读本。作为琉球使团成员之一曾到德川幕府朝贺。从照片辨识,碑文文字不清楚,大意如此。碑文是1969年撰写的,所用年号都是日本年号。这从琉球国的体制上,是不符合的。

老孔庙旁边有护国寺,山坡上有琉球漂流民死于台湾的“台湾遭害者之墓”。更上一些,有巨大的郑迵谢名亲方利山纪念碑。杂草把碑底座的说明文字盖住了,又吉盛清先生手脚并用,清理杂草,很慎重给我们讲解郑迵故事。根据郑氏门中会提供的文字说明,郑迵于天文十八年(1549年)出生于久米村,其父郑禄。郑迵曾到北京国子监学习,回国后,在久米村教育汉学知识,官至琉球国三司官,参与琉球最高国政。又吉教授强调,万历三十七年(1609年),萨摩藩岛津家率兵进攻琉球,郑迵是琉球的坚决抵抗派,据说被岛津家士兵抓到萨摩,郑迵拒绝投降,被岛津家投进了开水锅里死难。又吉强调,郑迵是琉球人的英雄。后来,友知政树也几次说过这个话。郑迵的琉球名为谢名亲方利山。我曾请教又吉教授谢名亲方的含义。又吉说是官名。别的资料讲到程顺则,解释名护亲方,说名护是地名,程顺则是名护地方的亲方。不知道怎么解释谢名亲方的名字。据新里坚进作画的《谢名亲方》,郑迵的琉球名为谢名利山,有时候写作谢名郑迵,有时又写作谢名郑迵利山,经常写作谢名亲方。他是闽人三十六姓后人中第一个得到三司官的琉球人。1609年萨摩藩主派遣桦山久高总大将率4万兵征讨琉球,占领琉球北部的奄美大岛、德之岛、冲永良部岛等,在琉球本岛今归仁地方的运天港登陆,运天港一代毫无防备,桦山大军直冲那霸首里。郑迵是抵抗桦山大军的琉球总大将,他率军在久米村与桦山军大战不敌。郑迵拒绝在琉球与萨摩藩的“誓约书”上盖印,被抓到萨摩斩首。与碑文说法不同,川平朝申解说的谢名亲方,生于1545年,卒于1612年。

史实可证,久米村闽人后裔对琉球国的政治、文化、教育事业作出的贡献,是难以估量的。

此行有一个机会,我们与琉球的久米村后人相遇。从边野古回来的那天晚上,我们的主人在那霸一家名为“ぉもろ殿内”的饭馆里,安排了一次与琉球朋友们的聚会,琉球著名的音乐家喜纳昌吉与会。主人介绍喜纳昌吉是琉球人民的音乐家,他创作并演唱著名的流行歌曲《花心》。在座的朋友告诉我,《花心》极为流行,在中国也很流行。喜纳昌吉这次来,穿着红色上衣。他说就是穿着这身上衣,曾在北京故宫边弹三弦琴,边唱《花心》。自然,大家欢迎他现场表演。喜纳昌吉站起来,弹起三弦琴,高声唱起《花心》,与会者约三十人都站起来,同声齐唱《花心》。一时气氛极其热烈。可惜,我是音乐盲,不会唱,甚至也不知道这首歌曲。但我能体会到琉球人对喜纳昌吉的喜爱。席中,有一位年轻些的琉球朋友告诉我,喜纳昌吉是三十六姓后人,本姓杨。这位年轻朋友说,他也是三十六姓后人,在上海做生意,他汉语说得不错。我问他,今天三十六姓后人还有多少,他也说不准,估计有2万人左右。我站起来代表考察团发表了感想,感谢琉球人民音乐家喜纳昌吉的演唱,感谢我们的主人安排了今晚这场与琉球朋友的聚会。同时我大声说各位是否知道,喜纳昌吉先生是三十六姓闽人后裔,姓杨。听众听了很惊讶。看来,琉球的许多朋友也不知道他是三十六姓后裔。喜纳昌吉当场表示,他就是三十六姓后人,姓杨。与会者齐鼓掌。随后,我们一行与喜纳昌吉合影留念。事后我了解喜纳昌吉出生于1948年,他的父亲喜纳昌永是琉球民谣大师,他的音乐活动在国际上很知名,他不仅到过韩国、朝鲜、中国,也到过印度、美国等许多地方,出席过多种大型音乐活动。在中国,他在北京、上海、大连、台北等多地举办过演唱会。在北京人民大会堂、故宫、天坛、长城等地举办过音乐会。1999年台湾地震,他也专门去演唱过。1992年台湾周华健把他的代表性歌曲《花心》翻译成中文并演唱。他在政治上主张以乐器为武器,反对核战争,要求和平。著作有《冲绳自己的决定权》、《反战和平手帖》以及大量音乐唱片等。

这场晚会,使我很满足。我终于知道了三十六姓后裔的大致情况。三十六姓闽人后裔,今天实际上已经离开了久米村,而是分散在琉球各地甚至日本各地。闽人后裔今天已经完全融化到琉球人中去了,他们世代都是琉球人,对琉球的社会、历史和文化作出了非凡的贡献,他们对中国葆有浓厚的感情。


发现宫古岛


考察冲绳-琉球历史文化,宫古岛是必去之地。主人安排了我们宫古岛之行。程姓女导游带领我们一行从那霸机场乘飞机到宫古岛,航程约55分钟。从飞机上往下看,东海和太平洋淡蓝色海水,无边无涯,诺大海域,甚至看不到一个海岛,飞机在几千米上空不过一叶扁舟而已。与大自然相比,深感人的渺小和伟大。

出了机场,立即奔赴宫古岛东平安名崎游览。崎是海角的意思。东平安名崎是宫古岛面向东方的海岬。导游介绍这里是东海和太平洋的分界,往西是东海和中国,东是太平洋,以北是宫古岛海峡,与冲绳本岛相遥望。我国海空军跨越第一岛链进入西太平洋,正是经过这里。我忽然引发遐想,如果能碰到我国空军的歼10和海军舰艇从宫古岛海峡越过第一岛链就有意思了。可惜那种机会不容易遇到。

随后,我们参观了宫古岛市综合博物馆。这个博物馆的展览,最使我感兴趣的,是关于宫古岛历史的起点。博物馆提出的第一个史料是引自《元史》和《温州府志》。

《元史》:〔延佑四丁巳年〕冬十月,戊午,海外婆罗公之民,往贾海番,遇风涛,存者十四人,漂至温州永嘉县。敕江浙行省资遣还乡。

《温州府志》卷十八

元延佑四年六月十七日,黄昏时分,有无柁小船,在永嘉县海岛中海山地名燕宫漂流。内有十四人,五人身穿青黄色服,九人并白衣。内一人携带小木刻字,长短不等,计三十五根,上刻记圈画,不成字样,提挈葫芦八枚,内具有青黄白色成串硝珠。其人语言不辨,无通晓之人。本路彩画人形船只图,差官将各人起解江浙行省。当年十月中书省以事闻。奉旨:寻访通晓语言之人。询问,得系海外婆罗公管下密牙古人民,凡六十余人,乘大小船二艘,欲往撒里即地面,博易货物。中途遇风,大船已坏。惟十四人乘驾小船,飘流至此。有旨命发往泉南,侯有人往彼,便带回本国云。

(藤田丰八著,池内宏编:《东西交涉史の研究·南海篇》,收录《流求人南洋通商の最古の记录》,1974年所收。)

显然,宫古岛市综合博物馆极为重视这段史料。在他们看来,宫古岛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从《元史》和《温州府志》开始。也可以说是《元史》和《温州府志》发现了宫古岛。

这条史料说明:一,延佑四年(1317年),密牙古人民已经有文字,写在小木片上,温州人不认识,认为“不成字样”。二,密牙古人“提挈葫芦八枚,内具有青黄白色成串硝珠”,这显然是贸易商品,不是产自密牙古,就是产自撒里即。三,密牙古人海外贸易。四,密牙古人造船技术。五,中国从泉南到密牙古之间建立了联系。延祐四年,中国和流求之间尚未建立起正式的联系,但是两国人民之间的交往已经有了。我觉得这条材料记载很重要,宫古岛市综合博物馆重视这条材料当然是有道理的。疑问是“海外婆罗公管下密牙古人民”这一句怎么解释?婆罗公应该是指南洋一带。难道婆罗公管辖过密牙古人吗?这里不排除由于语言难通,温州地方官理解有误的可能性。我对这一段历史的知识甚少,对上述问题难以提供答案。

这家博物馆展出了宫古岛自古及今的历史脉络,展出了宫古岛的自然环境与动植物以及民众生活的陈迹等。展出中,还保留了若干帧匾额,这些匾额完全是中国文化的格式,题署、年号一点不差。如“忠勋流芳  为仲宗根豐见亲题 向秉彝(加印章)”,“乾隆丙子初冬(印章) 太平山  长白金魁(印章两方)”,“忠导堂  周煌书(印章)”,“印章  元勋堂  忠导氏□孙宫今氏野原目指□□为观风而上 □□在五年时生三子中子因医道累□蒙赐家谱□为□医者到太平山参见祠堂 乾隆二十六年己三月吉日  豐氏知念範登之观雲上  金巨谨□印章两方”,“世捧贡  乾隆丙子冬为鸟路嘉先生书  古愚杜松印章两方”,“慎独”等。这些匾额大多是忠导氏仲宗根家寄托的。这几幅匾额,除了周煌一幅是否中国人书写尚存疑,其他各幅都是琉球人书写的,规格完全是中国文化的底蕴。豐氏书写的一幅末尾印章,有一方可辨认为“豐肇基印”,可见此公起了中国名字,也许是久米村人吧。

当天晚上,由于又吉盛清教授的联系,我们在宫古岛市平良西里岛城居酒屋与宫古岛乡土史研究会的下地和宏等老先生七人聚会,一起讨论宫古岛历史。我对“海外婆罗公管下密牙古人民”是否指的是宫古岛表示一点怀疑。其中一老者肯定的说就是宫古岛。他说,宫古岛人把宫古二字读作miyaku,而日本人读作miyako。《温州府志》记载的正是密牙古,与宫古岛人发音完全相同,似乎不容置疑。话题又转移到琉球与明清两朝的藩属关系。坐中的长滨幸男先生拿出一篇他撰写的文章送给我,文章的题目是《宫古马ル—ツを探る》,这篇文章是宫古岛市综合博物馆印制的。作者研究了宫古马、琉球马,研究了倭寇马与宫古马的区别,研究了琉球向明朝的贡马以及明朝向琉球购马的情况,研究了贡马、购马的来源以及宫古马的分布。宫古马现在已经衰落了,他们组织了“宫古马保存对策会”,探讨保存宫古马问题。在这篇论文中,作者还提出“海外婆罗公管下密牙古人民”所说婆罗,他认为是宫古岛上的保良。我在游览了东平安名崎后回到停车地方,还发现了保良渔港的指示牌。作者把婆罗解释为保良。温州地方官知道婆罗,不知道保良,两者口音相近,听错了是可能的。这个说法似有一定道理,是否说得通,要留给专家们去研究。

在宫古岛第二天,我们一行还游览了其他几个小岛。我很希望是否可以看到岛上的宫古马。不久,在前往西平安名崎的一个牧场,发现了宫古牛和宫古马。四匹嶙峋瘦马,长相很难看,个子也不高大。当年这是向明朝进贡的贡马,据记载,明朝政府还从宫古岛采购宫古马。想来当年宫古马一定是很有特点的。难怪今天的宫古岛专家要发起成立宫古马保存对策会了。

宫古岛面积不大,人口只有五万,一年四季面对海风,植物低矮。看来,在宫古岛生存是不易的。自石器时代以来,宫古岛上一直有人居住。据博物馆展出的材料,大约在石器时代,宫古岛、八重山岛的人主要是从台湾渡海而来的。这里的居民生活习性与日本本土的大和民族是不一样的。


告别琉球朋友


在这次去琉球之前,我就有一个愿望,如果有机会,希望在琉球见到松岛泰胜教授。

2013年5月8日,我的文章在人民日报发表后不几天,即5月15日,我看到报道,日本龙谷大学教授松岛泰胜发起成立“琉球民族独立综合研究会”, 据报道,他在发起成立研究会时声明,不希望中国方面干预。我知道,琉球独立是一个敏感话题。我在5月17日在环球时报发表《琉球再议,议什么》一篇短文,申述了有关琉球再议的缘由,我的基本定义,是认为琉球的国际法独立人格的地位是未定的,是可以讨论的。我提出了四个讨论方向,即从中日关系的角度、从中美关系的角度、从联合国的角度以及从琉球人民意见的角度可以再议琉球地位。那篇文章在结论里说:“琉球历史上是独立的国家,今天再议琉球,绝不是‘中国要琉球’,一些中国要收回琉球的意见是不妥的。自1879年以来,虽然琉球实际上在日本的管制下,但琉球地位实际上是未定的。这是今天的国际现实,谁也不能否认。”

我在《远望》(2018年12月号)发表的《琉球地位四大悬案 必须再议》中对上述意见中的第四点稍作发挥,指出:“考虑到1879年日本吞并琉球是非法的,是违反国际法的,是违反琉球人民意愿的,又考虑到琉球作为日本的冲绳县时间较长,需要考虑琉球人民的意愿,可以在琉球人民中展开讨论,看看琉球人民究竟是愿意独立,还是有所归属?琉球人民的意见应该成为琉球再议的重要依据。如果琉球人民的意愿为成立独立国家,我们应该支持。如果琉球人民多数愿意成为日本的一个县,我们不能反对。如果琉球多数人民愿意归属中国,我们当然应该接受。现在,这三种意愿在琉球人民中都有反映,但未成为一个统一的意志。因此,琉球人民的意愿如何,也是一个悬案。”加上前面提的三条,这就是我关于琉球再议的基本理由。这里就涉及琉球复国问题。但是,从2013年5月以来,我从未谋求与松岛泰胜教授建立联系,包括网络上的联系。

这次既然到了冲绳,我希望有机会与他相见。我曾把这个想法告诉徐勇教授。在琉球访问的头些天,松岛太忙,无暇与我们相见。直到从宫古岛回到那霸的那天晚上,才在岛の居酒屋まらい那霸店,有机会与松岛先生一起吃晚饭。这是一家中华料理,是松岛选定的。我们在一起讨论了琉球独立复国问题,包括独立复国后琉球自身的经济能否支撑的问题。我们也讨论了钓鱼岛问题。冲绳人一般受日本错误宣传与教育,认为钓鱼岛是冲绳的。这一点要从历史实际的角度加以纠正。松岛表示需要思考。餐叙快结束时,朋友们要我讲几句话,我站起来说琉球独立复国是一件非常复杂的事,涉及到远东极为复杂的国际关系。绝对不要希望短期内可以达到目的,提高琉球人民的觉悟,要做长久的工作,而且要有适当的国际环境和历史机遇。

赋归前夕,琉球朋友与考察团一行在国际大学附近的南风酒屋欢聚。出席的有金城、比屋根、又吉、友知等多位学术界朋友,还有《东京新闻》、《琉球新闻》的有关人士,还有几位从前未见过面的朋友,宾主约30人。我代表考察团对此次考察学习访问做了小结,对主人的接待表示衷心感谢。主客各位先后起立讲话,发表访问感想,互道珍重。时有三线、舞蹈、歌唱助兴。这是一次充满热情和欢欣的告别晚会,主客均尽兴。

3月24日下午,学习考察团一行离开酒店前往机场。又吉盛清、友知政树等数位教授前来机场送行。有一位年长的女士给我们每人一小片剪纸,红色的,圆圆的,很可爱的。这一次,由徐勇教授组织的冲绳-琉球历史文化学习考察活动就结束了。

讨论琉球国际法主体地位,情况是复杂的。咸丰四年六月(1854年7月),琉球国总理大臣尚宏勋、布政大夫马良才与美国全权钦差大臣兼水师提督佩里签订了《琉球国、米国条约书》,条约用英文和汉文书写,年号用咸丰和公元;咸丰五年十月,琉球国与法国签订了条约,用法文和汉文分别书写;咸丰九年六月,琉球国与荷兰签订条约,用荷兰文和汉文分别书写。这三个条约的签订,证明了琉球国作为独立主权国家的国际法地位,这是完全符合19世纪的国际法,也是符合20世纪的国际法的。但是,日本于1879年强行吞并、灭亡了这个独立主权国家。清政府当年提出了抗议,并进行了一系列交涉。从1372年至1879年,琉球人民对中国的关系是友好的,中琉之间建立了藩属关系,中国从来没有使用武力。1879年至1945年,日本非法强行灭亡琉球国,在那里建立冲绳县。 1945年至1972年,琉球由美国代管。1972年美国将琉球的行政权交还给日本,琉球再次成为日本的冲绳县。半个多世纪以来,琉球的文字和语言几乎消灭了,琉球人接受的是日本语言文字和历史文化的教育。中琉之间的感情淡化了,甚至变得不友好起来。扭转这些,需要时间,需要适宜的国际环境,需要适当的历史机遇。

从学术的角度,琉球国家的历史,中琉关系的历史,日琉关系的历史,琉球与美国、法国、荷兰以及琉球与东南亚国家的历史,都很值得下功夫去研究。区别中日琉之间的关系,关键之点在于是否使用武力,是否出自自愿。这是我的一点心得。


2020年3月25日于北京东厂胡同一号

琉球访问归来一周年


张海鹏,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本文编辑版本原发《远望》,作者授权爱思想发布原始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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