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学界正在热烈讨论“中国的和平崛起”。如果无需准确定义，提出“崛起”，体现了国人在世界舞台上的乐观和信心；提出用和平的方式完成崛起，体现了国人的美好愿望。这当然无可非议。其实，如此理解的“和平崛起”，与我国过去讲的“建设繁荣富强的祖国”，含义大致相同。
我们甚至可以说，1949年自毛泽东在天安门上宣布“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的那一刻开始，中国就已经“崛起”了。这个论断被下述事情反复地验证了：中国人民志愿军浴血奋战，迫使美军从鸭绿江边回撤到“三八线”；尼克松被迫访问中国，承认中国是世界的最大实力中心之一；我国成为五大核国家之一，并争得联合国常任理事国席位。在中国无疑将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今天，若说繁荣富强，我国之“崛起”还有什么可争议之处呢？
可是，我们为什么要在今天提出“和平崛起”？含义当然与“富强”有所不同。有的同事看重“崛起”二字，认为“和平崛起”口号代表了我国对外政策从1991年开始的“韬光养晦”阶段，进入到“有所作为”阶段。有的同事看重“和平”二字，认为“和平崛起”口号表达了中国珍惜和平，不会使用武力来威胁美国主导的世界秩序，能给美国吃个定心丸，从而反击世界上的“中国威胁论”。还有同事认为，“和平崛起”就是对美国承诺不以武力手段收回台湾。什么是“有所作为”，要做什么？“中国威胁论”的产生是因为害怕中国不要和平，要用武力威胁美国？没有武力做后盾，能收回台湾？由于此类含混的理解，笔者感到有必要从学理上讨论“和平崛起”。
本文首先定义“崛起”，然后评论“和平崛起”及“中国的和平崛起”。笔者的意见是：“丢掉幻想，准备斗争”。
一
顾名思义，国家的“崛起”，指的是在普通国家群里冒出个“强大”国家。
什么是“强大的”（powerful）国家？“权力”（power）的大小是相对的，所以一个国家的强大与否也是相对的。政治学界对“权力”的定义是：“迫使他人做其本来不会去做的事情的能力。”在国际政治中，权力就是左右别国的能力。
如果“权力”是相对的，“崛起”也是相对的。崛起只可能有下列四种含义。
（1）“崛起”并不意味着成为世界性的超级强国，而是成为地区性强国。
（2）世界上有若干实力相当的“超级强国”，一个或数个普通国家“崛起”，与那些超强平起平坐。
（3）世界上有两大实力相当的“超级强国”，一个或数个普通国家“崛起”，与两大超强平起平坐。
（4）世界上只有一个“超级强国”，一个或数个普通国家“崛起”与独霸世界的国家平起平坐。
我国的“崛起”只能是相对的。相对于什么？相对于世界的实力分布状况。
如果“中国崛起”意味着中国成为区域性强国，我国早已“崛起”了。在以往三千年历史的绝大部分时间里，中国是东亚地区最强大的国家。除了二十世纪上半期的五十年可以争议，从1950年开始，我国重又成为东亚无可争议的最强国。美、苏两国，手伸得太长了，到了东亚地区，力道相对减弱，成就了区域强国。其实，在印度对我国的挑衅被轻易击败之后，中国已经是整个亚洲最强大的国家。笔者最近造访俄国，惊愕地发现，俄国专家们普遍认中国之“背叛”为其冷战失败的最重大原因之一。仔细想想，此话确实有些道理。同美国为首的西方和毛泽东领导的中国在欧亚两线作战，那是苏联当时的噩梦。在中苏边境陈兵百万，预防中美联手突袭，大为消弱了苏联在其欧洲核心部分的建设能力。还不用说中国以市场为导向的改革获得巨大成功，对苏联领袖与人民在心理上构成的国际示范效应。1986年，哈佛大学的亨廷顿教授访问中国社会科学院，他报告的主题是冷战的结局取决于中国。中国偏向苏联，苏联赢；中国偏向美国，美国赢。笔者当时颇不以为然，还以五十年代的历史和八十年代的现实与之争论。现在看，亨氏理论并不错。以中国当时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一的人力和大无畏精神，若与苏联之技术和资源实力结合，的确不是美欧日连手所能击败的。就此而言，说中国是当时世界舞台上的强大力量之一，甚至能左右冷战胜负，并不太过。
当今世界上只有一个“超级强国”。如果我国的“崛起”意味着要同美国平起平坐，这目标太过“远大”。如此“远大”目标，不值得在眼下热火朝天地空论。1950年以后，我国成为世界强国之一，但撞上“两极世界”，就不算“崛起”。1980年以后，我国成为世界经济的强国，在可见的将来或许能同日本比高下，却撞上“单极世界”，也还不算“崛起”。而今的日本，靠努力扩充军备来“和平崛起”，使我国的海空军力量相形见拙。而今的美国，在东亚地区精心备战，与日本和台湾联手，使我方在东亚陷入军事困境。发达的日本刚开始谈论“正常国家”，我们拿什么谈与美国平起平坐的“崛起”？
从社会、经济、政治、军事、文化的任何一个层面上讲，我国都是落后国家，是发展中国家。空谈“中国崛起”，惹他国“追捧”事小，给他国以施压的口实，就不算好事了。我国目前的内部问题个个烫手。在对外关系中，维护本国领土主权的任务颇为吃紧，当前的要务是把香港、台湾的领土主权维护好，不要被别人搞走了。中期任务是改善周边环境，不要让那里成为别国的势力范围，把中国铁桶一般包围起来。在“关键时刻”，那包围圈能让我们搞不到能源，让我国的汽车趴窝、机器停转、通讯中断、城市漆黑一片，马桶没水冲。换言之，我国的任务，是在今天单极世界的条件下求生存，并不是与美国争锋。在这样的条件下，何必画饼充饥，像印度人那样夜郎自大，空谈与美国平起平坐的“近景”？
在别国眼里，中国今天谈“崛起”，只可能有一种含义，就是与美国平起平坐。身处困境的美国鹰派们正盼着中国这么宣布呢。他们早就宣布，美国的战略目标是，将一切潜在的可能挑战美国全球霸权地位的国家扼杀在摇篮里。对美国而言，中国崛起，乃是至关重要的大事。至于中国的崛起是不是“和平”的，那是身不由己的事，更不由中国一家自行决定。
二
明确了什么是“崛起”，就好谈“和平”崛起。所有强国都希望“崛起”是和平的，都希望不动刀枪，不发一弹就“崛起”。这是愿望，是美丽的梦想。美国当然热切地希望能和平地维持美国在世界上的霸权。但美国人从不把愿望与现实混为一谈。美国的领袖们比任何人都明白，美国主导的世界和平是在美国对军事能力近乎垄断的条件下才成立的。不管是民主党还是共和党的总统，都不会主动放弃垄断军事能力的努力。
无论在古希腊城邦世界还是在古中国的春秋战国世界，无论在今天还是一直上溯到两千五百年前，地球上从来没发生过“和平崛起”这种事。如果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立标志着中国的崛起，那么这崛起的历史当然不是和平的。有美国学者把美国的崛起说成是“和平崛起”，那纯粹是根据美好愿望来歪曲历史。一部美国崛起的历史明明是战争史。美国夺取霸权的历史是战争史，美国维持霸权的历史依然是战争史。
如果我们知道太阳东升西落一万年了，就会相当有信心地预言说：明天的太阳依然东升西落。我们会去研究太阳为什么东升西落，却不会因为我家住房朝北，去“论证”从明天开始，太阳可能从西边出来。
太阳东升西落，因为“万有引力”。国际政治弱肉强食，因为世界是“无政府”的。在无政府的世界里，和平是愿望，弱肉强食是事实，把自己武装起来是根本——天助自助者。和平不是幻想出来的，世界和平是用武力制造的，也是用武力捍卫的。所以，日本富裕了，却因为依赖美国的军事保护，不能“崛起”。所以，美国“崛起”了，却还连年大幅度增加军费，要对所有其他国家保持绝对的军力优势。
有同事讲，在核武器时代，核大国之间不会打仗。所以，中国的“和平”崛起应当是可以预期的。问题在于，核大国之间不打仗的原因是核威慑，也就是双方确保相互摧毁的能力，也就是第二次核打击的能力。那是武力维持的和平。当一个核大国没有第二次核打击的能力，就没有核威慑，核大国之间不打仗的前提就不存在了。不仅如此，对付核国家的核武器不是一般的“武器”，而是“绝对武器”，是不能用于实战的“武器”。一旦用了，核威慑就失效了，人类文明就结束了。在有效核威慑下的核国家之间不打仗，并不等于他们不用代理人来打仗。为什么日本以各种借口去努力发展超越中国军力的武装力量？为什么美国要协防台湾？为什么美国要确保常规武器的绝对优势，使自己的军费开支几乎等于世界上所有其他国家军费开支的总和？只有抑制了其他国家的军事力量，才有美国的单极霸权，才有美国的富裕，才有美元作为超级世界货币的地位。
“和平崛起”似乎还有一种可能：原来的霸权国“自杀”了，企图争霸者不劳而获。有些渴望中国“崛起”的人患上了这种廉价梦想症。然而，罗马帝国的灭亡不是自杀，是他杀。苏联的崩溃不是自杀，是谋杀。“冷战”也是战争，是代价巨大的战争，是军事机器和意志力的比拼，并在一系列边缘“热战”中决出了胜负。
没有哪个已经“崛起”了的国家会坐视别国“崛起”。美国不会坐视苏联吞并阿富汗，中国也不能。中国当然不能容忍越南吞并印度支那另外两国。在霸权国家势力范围的边缘，以各种形式进行的现代战争已经远远超出了传统战争的范围，却比传统战争更残忍、更卑鄙。伊朗刚在本地区“崛起”，别人就指使伊拉克去打伊朗，还送去了化学武器和生物武器。当伊拉克“崛起”了，旋即又被干掉，理由是这个国家拥有化学和生物武器。这两个国家都是伊斯兰世界里的“进步”国家，有议会，有选举，没有国王，不信奉“原教旨主义”。但在他们因石油财富而“崛起”为区域强国之际，他们必然受打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拉美最富裕的国家是委内瑞拉，因为那个国家的石油储量是所有其他石油输出国组织国家之和。这个国家还拥有拉美最持久稳定的民主制度。而今那里怎么会变成拉美最混乱无序的国家？无罪也，“怀璧之罪”，家里的财富被霸王盯上了。
中国的“崛起”是个遥远的故事，不谈也罢。美国政府相信中国会用武力威胁美国？那当然不是“中国威胁论”的来源，中国连一艘航空母舰都没有，海空军力量比日本还弱得多。问题在于：中国离“崛起”还很遥远，别人就已经打上门来了，说你有“崛起”的嫌疑。别人连我国的“区域强国”地位都不予承认，还在公开打压。与里根总统签署的《上海公报》成为废纸一张，当然不是因为人家的国内法高于国际法。先是因为人家“不需要”你了，后是因为你有“崛起”的嫌疑，需要代理人来打压。
自立于大国之丛林，靠的是骨气、脊梁。脊梁骨硬，才能不像南斯拉夫、阿富汗、伊拉克那样屈辱挨打。倘若没有强大的军事机器，中国这个“区域强国”也难立足。我国的“区域强国”地位不是别人白“送”的，不是靠“说服”别人得来的，而是从八年抗战开始，用鲜血一仗仗“打”出来的，是靠强大军事机器来捍卫的。这就是国际政治的实质。所以，毛泽东写下了《丢掉幻想，准备斗争》的著名文章。
国际战争是鲜见的，世界大战更少。人类的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和平状态，各民族国家之间人员往来、频繁贸易、彼此通婚。然而，这些并不是国际政治研究的核心内容。当这个世界还有压迫和掠夺，当这个世界没有统一的政府、统一的军队，每个国家就都需要自己国家的军队来自保安全。安全就像空气，人们日常并不感觉空气的重要性，却一刻不可或缺。这样就出现了“安全悖论”，也就是甲方的安全就是乙方的不安全，乙方的绝对安全就是甲方的绝对不安全。国际政治的这种核心规律告诉我们：和平的国际生活是靠国家的武装力量来保证的，不是本国的武装力量就必然是盟国的武装力量。
正因为如此，我国必须拥有强大的军事机器。这机器不是为了“崛起”，而是为了和平，是为了收回台湾，是为了我国家门的安全，也是为了我国商品和能源运输通道的安全。仅仅为了保家卫国，为了和平，我们需要原子弹，需要大批灵活精准的导弹，需要强大的陆军、海军、空军，需要朝鲜战场上的英雄气魄，需要来之能战，战之能胜的强大军队，也特别需要在思想意识上防微杜渐，保持我国军人和人民不懈的警惕和大无畏的精神。换句话说，要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求生存，不能靠做“和平崛起”的美梦，更不能靠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来向狮子证明，我们要“和平”崛起。不《丢掉幻想，准备斗争》，就没有和平。
有智者说，“和平崛起”不是要把我国变成绵羊，只是披张羊皮，安慰狮子。然而，狮子目光锐利，是靠吃羊肉长大的，靠“蒙”狮子能混下去？披上羊皮蒙不了狮子，说不定倒给了狮子扑过来以借口，声称该种动物披上羊皮的目的是要吃狮子。最糟糕的结果是披上羊皮没蒙住狮子，反而养出自己的“羊脾气”，懈怠了我国官兵和人民的警惕和勇气。当我们抱有幻想，就不敢争取主动，就让人温水煮青蛙般把台湾给煮熟了。和平不是狮子的本性，更不是丛林里的规律。狮子只同豹子谈和平，这是我们在朝鲜停战谈判中早就搞明白了的道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