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反”真是一个非常富有中国特色的词汇,一次又一次的王朝更迭、时代转换乃至皇位更替、政策变迁,都会有大大小小的怨假错案在眼巴巴等着平反。2006年12月12日,曾经震动中外并改写了历史的“西安事变”已过去整整70个年头,这一幕历史主角之一的杨虎城将军被国民党当局秘密杀害也已经57年,近日传出的消息是杨家后人向台湾岛上的国民党提出了“平反”要求,杨虎城的孙子杨瀚曾先后给国民党两任主席连战、马英九写信,至今尚未得到明确答复。
在海峡对岸,马英九确实为“二二八”道过歉,为1950年代的政治受难者家属鞠过躬,历史的恩怨正以这样的方式得到消解,昔日颐指气使、杀气满脸的国民党已转变成为选举中的一个普通政党,再也不是蒋氏垂拱而治的时代了。在马英九的鞠躬、道歉、忏悔背后,无疑包含着一种历史性的进步。如果还停留在旧式的“平反”思维上面,我们是不可能理解这种进步的真实内涵和意义的。换言之,马英九今天以在野党主席身份背起的“十字架”,与那种“上”对“下”的平反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海峡那边的潮汐起落,国民党的脱胎换骨,也已经远超出了我们对脸谱化国民党的认知范围。我不知道台湾岛上清理历史旧帐时,是否使用“平反”一词,但我相信,即使是同样的词,恐怕也不能划等号了。面对一个我们陌生的政治文化环境,我们也许还可以使用相同的语词、概念进行对话,但是这些语词、概念所蕴涵的含义事实上已起了变化。
我可以理解杨虎城将军个别后人的心情,也许他们依照“解铃还须系铃人”的逻辑,渴望国民党站在党的立场,给予“一生信仰三民主义”的国民党籍二级上将杨虎城一个历史交代或重新定位。如果站在历史的角度,那么,对于西安事变和杨虎城将军的功过是非,都应该交由历史学家去评判,而不是寻求国民党的平反和重新评价,或者所谓的“归队”。千秋功罪,毕竟不是包括国民党在内的某个政党能够论定的。即便有一天国民党正式发文件为杨将军平反,也丝毫不会给这位历史人物增添什么荣光,同样也不会损及他什么。这一切都已与他无关,他已隐入历史的晨蔼暮烟之中。可以肯定的只是,不管是谁下令处死杨虎城及身边的人,那都是侵害人权、剥夺生命的一桩罪行,蒋介石秘密囚禁杨虎城12年也完全是违反法律程序的侵犯人权行为,这都是值得永远谴责的。
西安事变是在70年前错综复杂的民族危亡背景下发生的,时过境迁,我们更应该把包括张学良、杨虎城、蒋介石在内的所有当事人,放在大历史当中进行审视和评价,决不是游离于那段大历史,转而希望一个今天台湾岛上的在野党对历史人物给出一个说法。即使在杨家后人中也有不同看法,杨虎城的另一孙子杨协认为,“共产党对杨虎城已经有评价了,老百姓也认可他,国民党平不平反不重要。”今天的国民党之所以能对“二二八”事件,对“雷震案”,对岛上千千万万的政治受难者作出道歉,首先是因为这一切都发生在岛上,与生息在岛上的男男女女血脉相连,它不能不对这些历史旧账作出应有的交代,这不仅顺应了人类政治文明的逻辑,也完全合乎岛上现有的政治生态。而杨虎城将军的悲剧是1949年以前在大陆发生的,源头远在70年前,那是年轻的马英九们挑不动的一幕大历史,就算他站出来向杨虎城的亡灵三鞠躬,现实的和历史的意义都将微不足道。何况对那段大历史的认识,国民党可能有着不同的看法,张、杨发动西安事变导致了不可预测的后果,被软禁了差不多一辈子的张学良因此而被认为“千古罪人”。如果考虑到1949年以后的新政权带给全民族的灾难,“西安事变”是功是罪,千秋史笔,自有定论。
现在,最重要的是超越“平反”意识,走出旧传统中的“平反”思维,告别帝王时代的臣民心态,以现代思维、公民心态,重新认识历史。“平反”是帝王时代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统治者对含冤受屈者的一种恩赐,一种事后的纠错和补偿机制,其目的往往是强化原有制造冤案的制度,这不是一种真正的公正。历史的公正只有通过历史的进步来体现,而不是祈望施暴者未来的施恩。这种祈盼的结果往往是悲剧的循环,是冤案与平反周而复始的轮回。
基于此,包括杨家后人在内,与其把精力花费在向国民党写信呼吁“平反”上面,不如超越长期以来困绕我们民族的“平反”意识,下功夫寻找历史真相,关于杨虎城与张学良发动西安事变的复杂背景、事变后的遭遇以及最后被杀害,等等,都有许多的历史细节没有搞清楚。马英九曾委托国民党党史馆馆长邵铭煌至少要搞清楚:一是杨虎城在欧洲访问,为什么突然回国?二是1949年蒋介石是否曾下令杀害杨虎城?这两个历史疑问迄今还没有答案。随着时光的推移,我相信,不仅这个历史疑问,还有很多围绕着西安事变,围绕着张、杨两位主角的疑问都会渐渐浮出水面,那要靠新的档案史料的发现,靠史学界长期不懈的努力,当然更要靠时代的持续进步。“不信青史尽成灰”,不断恢复历史真相的过程就是一个找回公正和尊严的过程,这一思路与寻求平反的思维方式截然不同。在历史的天平上,真相远比“平反”来得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