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亲积劳成疾,在三十七年前去世了。那时我十七岁。他享年仅六十一。患了肺病多年,到最后,五脏都有问题。医生说,父亲既不吸烟,也不饮酒,而又没什么奇难杂症,只因为工作过度,营养不好,于是孤灯挑尽,回天乏术也。
父亲有十一个儿女,我排行第九。他长于旧中国的家长制度中,年青时头上还留过辫子。他比母亲大十三岁,我出生时他四十多岁了。在有众多孩子的中国家庭里,排行低的没有什么人管教。我在十六岁之前,没有正正式式地跟父亲谈过几句话。母亲一向勤于自己的工作,而孩子又那么多,对我也就无暇管束了。家中各人见父母不管我,除了骂我顽皮之外也没有什么管束的行动。可以说,从童年到青年,大部份时间我是个“自由”人,但也因此养成很强的自主性。
话虽如此,从青年时起,我就觉得父亲是我所知的最伟大的人。他十二岁那年从惠州跑到香港来工作,在一个富人之家当役童。父亲名张文来,是一个客家式的名字。“文来”二字不知是谁起的,很古雅,是我听过的客家之“文”字辈中最有文采的了。
富家的主人有点良心,让当役童的张文来跟他本人的儿子一起到湾仔书院就读。可惜读了三年,就要停学了。原来我的父亲貌既不惊人,才也不出众,沉默寡言,手脚笨拙,反应迟钝。朋友们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做“大懵来”!在湾仔书院读到第三年,富家的儿子考试不及格,不能升级,富人就大发脾气,招“大懵来”到面前,问:“你及不及格?”“及格。”“那么你考第几?”“第一。”富人一巴掌打在大懵来的脸上,说:“胡说八道,为什么要骗我?”富家子在旁代为解释:“他真是考第一呀!”富人说:“他生成这样子,考第一也没有用,下学年不要再到学校去!”这样,我的父亲就没有再进学校了。
很多年后,父亲告诉我,富家主人因他读书考第一而给他一巴掌;不过这一巴掌倒打醒了他,使他发愤图强。虽然在本世纪初的香港,出头的机会有的是,但要图强也不是那么容易。父亲离开富人的家后,转做挑石块与用锤子碎石头的工作。后来他的右肩比左肩低,是由于挑石的损害所致。其后他在西湾河的街旁摆卖香烟,再其后转到天祥洋行当电镀学徒。
父亲好学,其勤奋与耐力是我生平所仅见。自觉是“大懵”,他就将勤补拙。他的英语大部份是自修得来的。若夸口一点说,我的英语文字在美国略有微名,但几年前重读先父在四十年代所写的商业英文书信,自问不及!是的,父亲的英语说得不好,英文下笔时很慢,但写成后的文字是博士级。行文诚恳、清楚、畅通;文采斐然。他的中文也如是,且字体魄力雄强,可与书法家相提而并论。
在天祥洋行当学徒时,父亲不只学电镀,也利用工余时间自行研究电镀。有了心得后,他半翻译、半自著地写了一本电镀入门的中文书,成为香港工业发展初期的电镀经典之作。父亲去世后,香港的电镀行业尊敬他,把他的生日作为师傅诞,直至今日还是如此。天下师傅多得是,但父亲被同行纪念,可不是因为他的电镀技巧超人一等,而是因为他对同行的忠厚有口皆碑,他们于是就对之尊师重道起来了。三十年代初期,父亲离开了天祥,创办“文来行”,卖电镀原料,也向买者免费指导电镀的方法。
五十年代初期,我很多时在文来行见父亲向电镀行业的工作者解释技术上的问题,有一天,我们几个孩子在店中活动,一个不相熟的人走进来,高声嚷道:“张文来在哪里?”他跟着跑到父亲面前,神气十足地将一个手电筒搁在父亲面前的桌上,说:“你觉得怎么样?”父亲把电筒拿起来看了良久,点点头,那位不速之客把电筒拿回后,仰天大笑而去。
我们几个孩子破口大骂,说这个人没礼貌,不识规矩。父亲轻声说:“你们少说几句吧。这个人的电筒,在镀了铬的面上局部‘上’了黑色,没有半点瑕疵。这种上色的技术我研究了多年也办不好。香港没有谁能胜他。他感到骄傲,溢于言表,是应该的。”
我认为今天香港在国际上有那样的经济地位,是因为这个城市曾经有不少像我父亲和那位不速之客那样的人。
(二)
我在上文提及,我长于中国传统的家庭,而且在家里众多孩子之中是排行第九的;因为父亲儿女多,便一向对我少注意。但在他去世前的一年,他却对我关怀备至,突然对我重视起来了。
在中、小学时,我念书的成绩不好,家里的人都知道;父亲认为我没有希望,理所当然。我在皇仁念书时,逃学多,上课少。我逃学,是为了要跟容国团研究乒乓球,跟徐道光下象棋,跟舒巷城谈诗论词,也跟欧阳拔英学书法。某日,一位亲戚到家里找父亲,当时只有我一人在家,于是我写下一纸,说某人曾经到访。父亲看了该字条后,遍问家中各人:纸上的字是不是阿常写的。过了几天,另一位朋友到访,问及文来行的台湾分行地址,父亲说:“叫阿常来写地址。”家人都觉得奇怪。那时是晚上,我已入睡,而地址谁不会写?但父亲坚持要我写,那么姐姐就把我推醒,写地址去也。
我抹抹惺忪的睡眼,把他们说着的地址写下来。父亲说:“拿给我看看写得对不对。”姊姊说:“我看过,是对的。”父亲说:“你懂什么?给我看看。”他看好一阵,问我:“你的书法从哪里学来的?”“跟欧阳先生学。”“学哪家字体?”“先学曹全,再学张迁,现在学的是娄寿。”“学碑?为什么不学帖?”“欧阳先生说字的基础是汉碑。”父亲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了。后来欧阳先生告诉我,父亲曾多次找他,问了很多关于我的事情。
过了几个月,父亲身体欠佳,病重,进了一个时期医院后回家休息,再不回店工作了。那时我没有学校收容,闲来在家,父子对谈的机会大大地增加了。老父幼子论世事,说前途,使我对父亲有难以形容的亲近感。
一天,母亲说:“你爸爸在家里闷得发慌,他自称是象棋高手,你可不可以跟他下棋,替他解闷?”我于是拿了象棋,跑进父亲的房间,摆开棋盘,对父亲说:“阿妈要我跟你下棋。”他喜形于色,说:“你也懂得下象棋?”我坚持让他先行,然后以烈手炮连胜他三局。他问:“你的象棋从哪里学来的?”“跟徐道光较量过,几天前他胜了李志海。”
父亲听着,说:“你读书不成,但我也读不到几年书。你不喜欢读书,不读也罢。多年以来我不管你,没有留心你的发展,见你在校成绩不好,就认为你没有希望。现在我对你的观点改变了。我认为你是可造之材,前途比我认识的所有青年还要好。你不读书,到文来行学做生意,也是好的。但你可不要忘记,我对有学问的人五体投地!”
这几句话改变了我的一生。父亲死后,我到文来行工作了两年,其后有机会到北美求学;灯前夜读,要休息时,想着父亲的话,疲倦之身又往往振作起来,走到书桌前,聚精会神地把书再打开。一九六二年的春夏之交,我跑到洛杉矶加州大学的外国留学生管理处,索取移民局所需的学生“纸”。该处的女秘书说:“处长要见你。”我以为大难将至,殊不知处长说:“我要跟你握手,因为三千多外籍学生中你的成绩最好。事实上,我没有见过这样成绩的学生。”一时间我想起昔日父亲的话,禁不住流起泪来。
像父亲从前一样,一九四八年起我也是到湾仔书院念书的。有一回,我在家中偷面包给一位同学吃。母亲发现了,大兴问罪之师。父亲要见我,把我吓得魂飞魄散。父亲说:“你为什么要偷面包给同学吃?”我回答说:“他的成绩很好,但没有钱吃午餐。”父亲说:“这样的学生是应该帮助的。你替我每月给他三十元吧。”
抗日战争期间,听说日军快要到香港岛来,母亲买了大量的花生“枯”、油、盐之类的维生食品。香港沦陷后,在西湾河澳背龙村所在的山上,父亲把这些粮食与邻居分享。一九五四年,他死后的清晨,我家门前挂上白布,邻居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过了一天,白布满山皆是,到了晚上,我听见邻家的哭声。在殡仪馆的晚上,我见到一位白发苍苍的工业界知名人士,跪在父亲的棺前哭泣。
父亲是信基督教的。他是现今还在的圣光堂的执事。教我书法的欧阳先生,曾经是广西的一位县长,年纪老了,因为避共而逃到香港来,不名一文,衣食无着。父亲照顾了他。父亲与世长辞时,欧阳先生以他最擅长的石门铭字体写了一副挽联:“五年海角我栖迟,推食解衣,至荷高谊;一旦天堂主宠召,抚棺凭吊,难尽哀思。”
本文成文于1991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