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杜甫的安魂曲
——论哨兵的《清明公祭,闻警报志哀兼与残荷论杜甫》
夏可君
(教授,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100872)
清明公祭,闻警报志哀兼与残荷论杜甫
哨兵
城封73天,没能阻止草木返青
我又老一岁。公祭警报
一声紧过一声,也没能把那一片残荷
催出花来。我越老
山河就越像杜甫,每一爿败叶
都是残骸,每一根枯梗
都是遗骨。而公祭警报
一声紧过一声,一片残荷
坐湖,就是一群杜甫
围着各自的暮年,遥跪
一样的长安乱
2020年4月4日于武汉
2020年的清明节,一座被病毒封城73天的城市,整个在回春的大地,一个历史悠久的节日,都在等待一首诗。面对巨大的灾难与浓重的苦难,春望,不得不面对此处的山河,穿越历史的幽冥,在悠长的哀怨中获得远眺的目光,而成为一首诗。
2020年的清明节,因为公祭,也就成为国殇日,公祭把一个家庭的各自悲痛,转变为国家行为。诗,就不再只是各自的哀叹,而是成为祖国之诗。
祖国之诗,对于汉语的诗史而言,是回望祖先归往之所,唤醒魂魄,山河的自然元素被提炼为诗意歌咏的至高对象。而今的清明之诗如何成为一首祖国之歌?杜甫那首写于757年“安史之乱”之中的《春望》,不就是一首山河的祭诗?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继屈子之后,杜甫的这首祖国哀歌让历史的灾难得以被铭写,被传唱。
春望,望春:这是历史之名的祖国哀歌,这是灾难的不可遗忘!
杜甫,是祖国的诗人;而杜甫,作为一个人名,也是作为代表盛唐一个时代的诗人专名;杜甫也已成为中国诗歌的专名,无论是“李杜”并称,还是“诗圣”之号;而且“杜甫”之诗,因为其自传性,成为盛唐历史的最后哀悼之名;甚至,杜甫这个名字已经烙印在历史盛衰的转折时刻,成为祖国历史诗意的唯一签名。
但“杜甫”,已经不仅仅是个人的专名(proper name),“杜甫”,已经成为一个通名(common name)。“杜甫”,这个名字已经属于所有人,“杜甫”就是所有诗人,甚至就是所有人,是那歌咏祖国的人性,就成为历史之名,就成为历史的通名与诗意的通名。
如果当代的汉语,有着伟大诗歌的写作,有着历史深度的哀歌,那就必须把一个专名“杜甫”转化为历史的泪水之名,成为一个历史时刻的见证者,还要成为“一群”杜甫,成为所有人的专名,成为公共哀悼的姿态。
从杜甫开始,在《登高》中远望:“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那个时刻开始,就建构起了祖国之诗的诗意法则:
从一个到一群,从一个时日到历史的节点,颤栗于自然历史感应的节点与痛点,指引出衰败与上升的浩大同时性,于天地之间、历史与自然之间,形成诗意的绝对关联,以此让个体的哀伤升华为历史的哀悼,诗意才获得救赎的力量。
我祖国之诗,从来都是我民族之历史人性的救赎之歌!
杜甫,怎么不可能来到我们历史危难的当下?他要从历史深处走来,再次化身为哀悼之人,进入当下的山河,“杜甫”本就是历史痛苦的诗意化身。
苦弱的中国当代诗人,深陷封城已经2个多月的武汉诗人哨兵,也需要与历史上的伟大诗人同在,以此把一个清明之诗转变为一次祖国哀歌。
城封73天,没能阻止草木返青
我又老一岁。公祭警报
第一个语句,就是活用杜甫诗句《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在这里,封城所导致的死寂,也不可能阻止自然的生机,草木在返青,春天在返回,但这也同时意味着经历严酷生死的这座城市,这个诗人,又长了一岁。
但诗人用的却是“老”:灾难与哀伤,历史与诗意,都让人变老。杜甫,之为杜甫,在历史深处吟哦祖国衰败的杜甫,还是唯一被称尊为“老杜”的诗人,这也是把历史的阵痛带往晚岁的写作,带往盛唐写作至高位置的晚岁写作!
老杜之“老”,也是他晚岁流浪于夔门之际而书写的自传:“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他的“老”乃是时间之老,乃是天地之老,乃是孤悲之老。
这是多重时间的杜甫式叠加:个体的年岁,祖国长安历史盛衰的节点,自然枯荣的无尽循环,诗意感怀的语词节奏。老岁、怀古,古意,古韵,四重的旷古与荒古的意境,都将凝缩在一个“老而不老”的时间感怀中,都凝缩在一个诗人“杜甫”的名字之中,从历史深处的幽冥中被召唤出来,成为历史的见证者。
一声紧过一声
清明节的一切声音都是催命,但2020年的清明日如此不同,它第一次成为国家公祭日,它必然唤醒历史的声音。此起彼伏的一声声警报,越来越紧,越来越密,似乎在催命,似乎在哀嚎,但都依然不能把诗人眼前的一片残荷催出花来:
公祭警报
一声紧过一声,也没能把那一片残荷
催出花来。
诗人的语句依然回响着老杜《春望》中的“感时花溅泪”,尽管诗人没有去写泪水。清明日与公祭日,都已经成为国殇日,春望的目光如何可能不带着泪水?清明日的春望如何可能只是个体的哀伤?而不是长安故国的哀叹?
面对如此的风景,如此的山河,所有的目光,一下子都已变老。
但可怕的是,一次次的灾难还并没有把我们的目光变老,让我们变得足够深沉,除非我们看到残荷再次开花,但经过一个漫长冬天之后的荷花与荷塘,只是一片一片的残荷败叶,看到这些残荷,诗人才突然发现自己在变老,越来越老。
变老:乃是一种指令,一种来自于诗意与历史的双重指令,诗歌在老处才能纯熟,历史在老处才能深沉。一个诗人要老到什么程度?才可能成为历史盛衰之际的见证者?
这是诗人所看到的奇异风景,不,是山河:
我越老,山河就越像
杜甫
这是多么奇怪的类比!为什么我越老,我眼前的山河就越像杜甫呢?“山河就越像杜甫”——一个多么奇怪的句子,又是一个多么神奇的句子!如此的语句,当然并非诗人“想”出来的,而是眼前的景色,所处的严酷灾难境况,历史与现实,山河与故人,一下子凝聚在一个形象上。这是句子在寻找诗人,如同幽灵或鬼魂一般抓住了诗人,不是我像山河,而是山河变成了杜甫!
在我当下的老化之际,我眼前的城市,我眼前的荷塘风景也就越来越像山河杜甫!如此的连环感应,来自于诗意的历史感应与回响,祖国之诗,从来都是一首回应另一首,在历史深处的自身回响,这是记忆救赎的隐秘力量。
在山河的祖国哀歌中,老化,催老的力量,在播散,在传染,在传递。变老,乃是我生活的这个世界,这天地之间的风景与万物,这破碎的山河,都变得像一个老诗人杜甫,把山河历史化,把山河的历史再一次人性化,使之成为一个个体,成为一个专名,如此反转的诗意类比,重新连接了个体与历史,让历史中的诗意个体成为祖国河山的见证者。
每一爿败叶
都是残骸,每一根枯梗
都是遗骨。
一旦山河越来越像杜甫,眼前的每一爿败叶,就都是残骸,每一根枯梗,就都是遗骨。历史深处的老化,乃是面对历史的废墟,面对一个个残骸,残荷弯折的骨梗就成为了遗骨,这不可摧毁的剩余物,这山河的诗意剩余者,才是历史自然化的还原与见证者。
但公祭警报声越来越紧,自然与历史的觉感,再次回到了当下,所有的不详之声,所有的哀怨之声,如何在哀悼中得以安息?已经深深烙印在历史与自然感应深处的哀怨之声,如何得到诗意的安抚?
而公祭警报
一声紧过一声,一片残荷
没有安慰,没有拯救,只有眼前更为大片的残荷,这一片一片的残荷,似乎在抵御那一声紧过一生的警报声,诗意自身的哀悼,诗意自身的抵御,凝聚在眼前大片残荷的姿态上:
坐湖,就是一群杜甫
——再一次,山河更为具体化,一叶残荷就是一个杜甫,一片残荷,坐在湖上,就是一群杜甫。
一群杜甫,一个名字被加以如此的一群化,加以数量化,就成为一个通名,也是成为山河本身,成为世界本身,成为世界的一个姿态。这是什么样的姿态?
围着各自的暮年,遥跪
——在遥跪:一群的杜甫,无数的老杜,越来越老的诗人,越来越老的这人世,进入暮年的人性,这苍老了的人性,就是这世界之末日的人性,是如此地孤独,这各自的暮年也是各自的孤独,但他们也是一群的杜甫,而一群杜甫,就把我们带入到历史的祖国祭祀哀悼之中,成为真正的哀悼者。
一群杜甫,这是诗意而形成的哀悼共通体,因为他们共有一个姿态:跪拜,这是清明节,这是祭奠祖先死者们的时节,这是我们纪念祖先的时刻,跪拜是我们感恩的敬意!这是清明节祭奠的仪式。
但我们向着谁跪拜?杜甫会祭拜什么?这是“遥跪”:这是一种指向远方的祭拜,面对封存73天之久的家乡,面对众多的死难者,在公祭警报的哀悼方式中,诗人要给出另一种的哀悼仪式,把当下城市的哀悼,当下个体的哀悼,都指向遥远的历史古都,指向长安,那诗意的祖国,不是某个“国家”,而是山河,诗意的“山河”,才是吾人我辈之“祖国”。
长安,不仅仅是一个都城,而且也是历史盛唐的化身与专名,也是老杜晚岁哀悼的诗意对象,那是诗意的祖国。长安不在了,就是祖国不在了,就是山河破碎了。“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只要还有诗人去遥拜祖国,那诗意的祖国就在,而我们,就成为了一群的杜甫。
但如此的遥拜也许不再可能,因为诗歌的最后一个字,乃落于:
“乱”。
——长安已乱,盛唐长安之衰败来自于安史之乱。自此一“乱”,就打乱了历史王朝的节律,搅乱了历史的人性,纷乱了诗意的目光,有什么力量可以抵御此权利贪欲的泛滥?
唐代诗歌走向盛唐的高度,自有其严格的要求:在王维那里,乃是禅意的空灵落实在终南的辋川;在李白那里,则是个性的豪迈融入了道家的幻象;而在杜甫那里,则是历史的灾难停顿在了山河的破碎。
我们的现代汉语诗歌呢?如何抵达它的晚岁与绝对?“绝对的凝练”与“古韵的准确”是其必要条件,这是汉语,无论是翻译体还是日常经验,都必须具有的两种品质!
随着2020年灾变的发生,中国历史来到了它的转折点,如果能够在这个转折的关口与痛点上写作,当代汉语诗歌成熟的时刻就会到来,它晚岁写作的自身法度就会确立,而摆脱对于各种大师的模仿。
这就必须让“凝练、古韵、痛彻与怀古”,让这诗意的四元素,完美结合。
在诗人哨兵这首不长的诗歌中,其标题之长《清明公祭,闻警报志哀兼与残荷论杜甫》,其古意,实为当代诗所罕见,时间与地点的疼痛,语词与词意的痉挛,在镇定中倾吐出来,春望中的遥远寄托,就如同一首李白写给杜甫的长长通函。而诗歌中的语词却又如此短促,如刀切碎,又如击鼓阵阵,但气息又连绵不绝,这体现在两个方面:不断重复的数量词与内在回响的押韵,以抵御时代气息之乱。
让我们再次回到诗歌文字本身上,这是汉语回到自身的表面,回到绝对的呼吸转换与至深情致的呵护上:
城封73天,没能阻止草木返青
我又老一岁。公祭警报
一声紧过一声,也没能把那一片残荷
催出花来。我越老
山河就越像杜甫,每一爿败叶
都是残骸,每一根枯梗
都是遗骨。而公祭警报
一声紧过一声,一片残荷
坐湖,就是一群杜甫
围着各自的暮年,遥跪
一样的长安乱
一旦走向绝对的数量词,汉语将逼出内在的凝练与单纯,那是绝对的精准与肃杀的度数:
一岁,一声,一声,一爿,一根,一声,一声,一片,一群,一样
——“一”以贯之,以“一”贯之,在打断与连贯之间,汉语的命数与时间的节奏,得以严格地展开。
诗意的标准从来只有一个:严格的准确,若加上绝对的严酷,即形成情致的绝对韵律。
在韵律上,一群的“杜甫”,在DuFu自身叠韵之名的回响中,语词自身也开始相互的击打,彼此的击节,形成痛彻的绵密:
阻止,催出,杜甫,枯梗,遗骨,坐湖,暮年,遥跪
——语词,诗中所有的语词都是“杜甫”,“杜甫”是语词的故乡!
我古老汉语的神韵,压着她历史节点与痛点的韵脚,于头韵、腰韵与尾韵之间,相互击打,在韵律来回地自身击打中,要“围成”一座“鼓”或一座“缶”,围着那无形的诗性生命中心——杜甫之名,开始击打出一首“安魂曲”。
“击缶”,本就是中国古老的庄严礼节,从长安到楚都,历史的回声远远传来,在不止息地击打中,以生命的不幸击碎时代的混乱,我们钟爱的古老汉语由此醒来,如同我们死去的亲人们醒来,这一座城的安魂曲,那一群群的杜甫,从幽冥与历史的深处醒来,围着我们歌唱,为我的祖国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