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年前,我生活在黑龙江东部的一个小镇上,小镇上有两所小学,一所属于公社,一所属于农场,我在农场小学读书。
这个小镇,曾经是日本人的兵营,有着一排排宽敞的灰色房子。这些房子,在我来到的时候,都做了农场的牛舍,养了很多黑花斑点的奶牛。可以肯定地说,小镇牛比人多。那时,我们家刚刚从农场总局的所在地佳木斯搬过来,在此之前,在我心目中,农村是个到处是鲜花绿草,有着牧童短笛,而且只要自己乐意就可以爬到牛背上的地方,可是来了以后,却发现到处都是牛粪,牛倒是也不少,却个个肮脏透顶,别说骑,连看的心情都没有。
学校里的课程也像在城里一样的乏味,而课外活动的缺乏,又使得这乏味如同本来就淡的汤里兑了一大桶水。生活中唯一的亮色,是图画课。教图画的是位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具体长什么样已经记不清楚了,唯一的印象是皮肤很白。小镇很小,老师其实就住在我家的房子后面,但却一直不好意思跟她说话。小孩子大概都喜欢画画,我也不例外,但是天分却不高,在城里小学的时候,图画课一向成绩平平,能得一个4分(5 分制),感觉已经是望外之喜了。可是,到了这里,不知怎么一来,我居然成了佼佼者,一个5分接着一个5分,记得一次老师让我们自己想象画一个东西,大多数同学交了白卷,我却得了5分,而且加上老师当堂的表扬。在那一刻,我觉得我的图画老师,是世界上最美的美女。
文革到来的时候,说实在的,我是挺高兴的,因为革命意味着可以在课堂上打闹,或者干脆不上课,到外面疯跑,玩打仗的游戏。童年,在文革最初的几个月里,得到了自身放肆的发挥。可是,好景不长,很快,革命就展示了它的另一面。开始有人被揪斗,有人自杀。一天黄昏,当我和一群小伙伴在学校的操场上疯跑的时候,我们中的一个兴奋地叫了起来:“看,X老师被揪出来了!”随着他的指头望去,我看见图画老师被一群人推桑着,有人喊口号,有人还上去打她的耳光,为首的是我的班主任,一个生着瘌痢头,无论什么时候都把帽子扣得严严实实的男老师。第二天,我在小镇的街上又看见了图画老师,这一次,她被几个大学生押着,戴着高帽子游街,帽子上写了几个大字: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某某某,她的衣服破了,脖子上挂着一串破鞋,更可怕的是,还有一个装满了砖头的大铁桶,而此时的她,已经已经怀有身孕,拖着大肚子,一步步地挪,确切地说是在被拖着。
当天夜里,我生平第一次做了恶梦,梦被一声怪叫惊醒。只听到有人神色慌张地说,XXX自杀了!我连忙爬起,冲到后面,在老师的柴屋里,我看见了,最后一眼看见她白得像奶酪一样的脸,和地上好大一堆的血。我当时只感到害怕,怕缩回去,在一个角落里发抖,但我分明还听得见老师的似乎还在呻吟。人越聚越多,却没有人张罗送她去医院,瘌痢头也出现了,又有人喊口号,据说这是在开现场批斗会。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逃回了家,没有话,也没有眼泪,脑子一片空白,一夜无眠。童年,就在那一夜,走了。
老师姓朱(也可能姓祝),名梅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