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红楼大梦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4139 次 更新时间:2020-02-02 1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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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鹏程 (进入专栏)  


《红楼梦》说女娲炼石补天时剩下了一颗石头,拜托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下尘寰。

这是它整本书的叙述框架。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这个框架中。因此,这本书跟佛教道教的关系,并不是枝节、片段、缀合的。

何况,此书既名《红楼梦》,又名《情僧录》。出家的和尚贾宝玉,又被赐道号为「文妙真人」。则这部小说与佛教道教的关系甚是明白。

但,凡是简易明白之事,稍一推勘,总会发现它似乎又并不那么明白。

一、毁僧谤道的小说?

书中叙述佛教道教之人物与事迹,大体均无崇仰敬爱之意。

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介绍贾家的祖宗八代,就批评贾家历来的道教信仰。说宁国公故世后,贾代化袭官,长子早夭,次子贾敬,「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一心想做神仙,……不肯回原籍来,只在城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这样的叙述口气,显然对烧丹之事甚不以为然。

第十三回,秦可卿卒,「那贾敬闻得长媳妇死了,因自己早晚就要飞升,如何又肯回家染了红尘」,故亦置若罔闻。可是,不旋踵,他自己倒是因炼丹而先死了。

六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死金丹独艳理亲丧〉记尤氏等人去城外玄真观验尸,大家「素知贾敬导气之术总属虚证,更至参礼斗、守庚申、服灵砂、妄作虚为,过于劳神费力,反因此伤了性命。如今虽死,肚中坚硬似铁,面皮嘴唇烧灼得紫绛皱裂」。知他乃吞金服砂,烧胀而死;同时也非常清楚他是虚作妄为而死的。可见平时大家只是不理他,由他去瞎胡闹而已。

另外,第八十回写〈王道士胡诌妬妇方〉、廿五回写〈魇魔法姐弟逢五鬼,红楼梦通灵遇双真〉等等,则是对法术的批评。

青山山农《红楼梦广义》又说妙玉:「外似孤高,内实尘俗。花下听琴,反失来路。情魔一起,而蒲团之趺坐,尽弃前功。内贼炽,斯外贼乘之耳」。可见亦非真能令人敬爱者。其余如水月庵的姑子智通、地藏庵的姑子圆心、馒头庵的尼姑静虚,就更不用说了。

一一七回又记邢大舅子在贾家喝酒与贾蔷等人说笑,讲了一个玄帝庙老是被盗,仿土地庙建了一堵墙以防贼,不料仍被盗,原来砌的乃是「假墙」的故事。酒话闲耍,竟开起玄武大帝的玩笑来。

凡此等等,均可证作者对佛道教并无特别崇信敬畏之处。宝玉对僧道尤无崇仰敬重之心理。三十六回记宝玉在梦中骂:「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木石情缘」。又,第十九回袭人劝宝玉:「再不可毁僧谤道、调脂弄粉」,即足以证宝玉平日正是毁僧谤道的。

一次,宝玉这下走出闲逛,却恰巧撞见了书僮茗烟按住了一个女孩儿正在苟合。那女孩竟然名叫「卍儿」。卍是佛教的代表符号,意为吉祥万德所集。佛陀造相,多在胸前着一卍字。这个女孩在书中并无其它作用,只在此惊鸿一现,显见作者刻意以圣德为名之女,行苟且淫乱之事,藉此揶揄反讽之。

由这些事例来看,我们还能说《红楼梦》是亲近佛道的小说吗?

二、受佛道点化的小说?

然而,《红楼梦》固然「毁僧谤道」不遗余力。但僧道在书中却不乏扮演着神圣性的角色。最典型的,就是从大荒山无稽崖把石头携入红尘的那一僧一道。

他们或扮演石头入世的导引者,或担任他的护佑者,或为石头悟道出世的点化者,或成了石头游历归真的接应者。地位至为重要。

全书的宗旨,须由这类神圣性人物来点明;溷于尘俗的心灵,也要由他们来点化、启蒙。故一一七回宝玉二游太虚幻境醒来后,再见到这一僧一道的僧,见他满头癞疮,混身腌臢破烂,便忖思:「自古说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也不可当面错过」。果然蒙他点悟了。

这一僧一道,并不专只点化宝玉。所以他们之前就先度化了甄士隐。

其后第七回说宝钗自幼有病,「后来还亏了个秃头和尚,专治无名病症」,制了一味冷香丸给她吃了才好。

第十二回讲贾瑞想偷凤姐不成,反受了一番整治,染上重病老治不好。跛足道人来送了她一面「风月宝鉴」,嘱他只可照背面,以治邪思妄动之症。不料贾瑞不受教,偏要照正面,结果遗精虚脱而死。

六十六回说湘莲梦见尤三姐,放声大哭,不觉自梦中哭醒,似梦非梦,睁眼看时,竟是一座破庙,旁边坐着一位跛道士在捕虱。道士度化了湘莲,湘莲拔剑削去头发随道士去了。

可见此僧道对每一个人都具有普遍意义的护佑者、启蒙者之角色功能。

书中最先被度的是甄士隐,最后在急流津觉迷渡得度的是贾雨村。甄士隐贾雨村在书中的作用。是另一个型态的一僧一道。

《红楼梦》一书,起于<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结于<甄士隐详说太虚情,贾雨村归结红楼梦>。甄贾二人在整个故事中,担任中介者或证明者的角色。甄者显真,贾者从俗,流转尘寰,绾合著许多与贾府的因缘。黛玉是他的学生,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宝玉的来历,也只有贾雨村晓得。可见贾雨村虽与俗浮沈,但做为中介者、证明者的角色,终是灵明不昧的。

在这神圣界的一僧一道和尘俗界的一僧一道之上,还有个警幻仙子。

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是奉警幻仙之命,带石头下凡历劫的。宝玉第二次游太虚幻境时,见一群女子都变形为鬼怪来追扑他,是送玉来的和尚「奉元妃娘娘旨意,特来救你」,并告诉他:「世上的情缘,都是魔障」。等到宝玉出家后,一僧一道又返太虚幻境覆命,交割清楚,再把石头送还原处。警幻居整个神圣性人物之最高位,是无可置疑的。

警幻,「美人之良质兮,冰清玉润」,彷彿是《庄子?逍遥游》所描述的藐姑射山之神人。其居地,名曰太虚幻境,则用道教义。可是太虚幻境,又名真如福地,这又合乎佛教义理了。因此我们可以说警幻是个兼摄佛道的人物,为整个事件的推动者、主导者,是她让石头下凡历劫,有此一番经历,故才衍出这么一部大书来的。

警幻用以警示宝玉的是什么呢?

三、人生无常的小说?

入了太虚幻境,即见一宫门,横写「孽海情天」四字,对联曰:「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其内则有痴情、结怨、薄命、朝啼、暮哭、春感、秋悲诸司。明说了孽海情天中即会有这啼哭悲怨诸事。

其后警幻请宝玉喝了「千红一窟」「万艳同杯」的茶。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则是讲好景不常、红楼幻梦。

接着,又为宝玉演示了悲金悼玉的红楼梦十二曲。终身误、枉凝眉、恨无常、分骨肉、乐中悲、世难容、喜冤家、虚花悟、聪明累、晚韶华、好事终、飞鸟各投林。每一曲,都在说荣华不久,情爱只是水中月镜中花。

这虚幻、无常,都是佛道的义理。因此小说藉警幻仙子和一僧一道来宣说这番道理。小说另一些地方,则用另一些方法来讲。

例如第廿一回宝玉看《庄子?胠箧》「擢乱六律、铄绝竽笙,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人始含其明矣」诸语,颇有领悟,续了一段,说:「戕宝钗之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灭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邃其穴,所以迷惑缠陷天下者也」。这一段话,便有绝情弃爱之意。

二十二回,为宝钗做生日,宝钗点了〈西游记〉,后来又点了一齣〈鲁智深醉闹五台山〉。这两齣有个共同点,即主角孙悟空鲁智深都是桀傲不驯、充满原始生命气力的,具有颠动礼教成规世界的性质。但后来曲终奏雅,终得歛才就范,成佛证道。这其实就是暗指宝玉。

我们不要忘了,宝玉是石头所化,与孙悟空由石头里迸出来如出一辙。《红楼梦》甄贾两宝玉的写法,也类似《西游记》里的真假猴王。贾宝玉号称「混世魔王」,跟「齐天大圣」的名义也很相仿。因此,书中描写宝钗点这样的戏,殊非偶然。

宝钗尤其看重〈鲁智深醉闹五台山〉中的〈寄生草〉一曲,特意介绍给宝玉听。曲曰:「漫搵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鉢随缘化」。这一曲,则唤做〈听曲文宝玉悟禅机〉。曲中同样表达了离俗绝世,各种缘会皆当放下之感。\r

这一回中还提到宝玉原拟调停黛玉与湘云,不料两边不讨好,故想起《庄子》书中两句话:「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汎若不系之舟」「山木自寇,源泉自盗」。山木自寇,是说山木长得高大,正好引来别人砍伐,亦如巧者智其实反多烦恼。倒不如无知无能者还能适性逍遥。这也是「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灭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之意。

这些地方,屡引《庄子》语。据一一八回说:「宝玉送了王夫人去后,正拿着〈秋水〉一篇在那里细玩。宝钗从里间走出,见他看得得意忘言」,可见《庄子》确是宝玉经常研读的书,以致宝钗担心:「他只顾把这些出世离群的话当作一件正经事,终久不妥」。

除《庄子》外,这一回还说宝玉另有「几部向来最得意的」书,如《参同契》《元命苞》《五灯会元》之类。《参同契》是道教炼丹之书,《春秋元命苞》是讲谶纬,《五灯会元》则是禅家的语录。宝玉平日钻研这些书,无非也是想由其中探道本、离尘俗。

不过,《红楼梦》并不是这些书的笺注,所以这本那本,原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尘缘幻梦,不可执着的道理。

所以宝玉说:「内典语中无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道理不是由书本上语句中就求得来的。知了这个理,书和语句就不须执取。而且,这个道理,须由人亲行实证才能真正获得,光在书本子上求也求不到。

四、以情悟道的小说?

但情爱的世界太过迷人。贪历饮馔声色者,未必能即领悟它们均是幻境,溺情执爱,遂可能一往不返,不再能「返还本质」。二十五回描述宝玉被魇魔,指的就是:「那宝玉原是灵的,只因为声色货利所迷,故此不灵了」。所以要由那一僧一道再来辅导、协翊之。那和尚说:「粉渍脂痕污宝光,房栊日夜困鸳鸯。沈酣一梦终须醒,冤债偿清好散场」,宝玉才渐渐清明了。

宝玉非寻常人,乃是有「性灵」的,为何竟也如此把持不住,险些被迷?一二0回贾雨村也有此疑,道:「那宝玉既有如此的来历,又何以情迷至此,复又豁悟如此,还要请教」,甄士隐解释说:「两番阅册,原始要终之道,历历生平,如何不悟?仙草归真,焉有『通灵』不复原之理呢?」又说:「贵族之女,俱从情天孽海而来,大凡古今女子,那淫字固不可犯,只这情字,也是沾染不得的……但凡思情缠绵,那结局就不可问了」。

人为情所染,即入魔障。宝玉亦不例外。其得以不迷本性,恢复灵明,一仰外缘,即一僧一道之协助;但这只是暂时的辅翼,若真想豁悟归真,仍须自悟。

自悟的条件亦有二,一是人若能早知道未来的结局,自然不会在现今做无谓的事。槐安国、黄梁梦,醒来时一切功名利禄之想,无不爽然若失,那是因为已然见着了未来终归是场空,所以现在就泠了心。甄士隐说宝玉两番阅册,已知平生,焉能不悟,指的就是这个道理。另一种人能自悟的条件,则是他本身就有灵性,所以「焉有通灵不复之理」。

石头历劫的故事,又名《情僧录》,就是记这番以情悟道的经过。

五、归于宿命的小说?

但万法皆空,那个万法皆空的理不空。是因确有因缘这个理,所以才能讲万法皆空,故曰:「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

万法皆因缘所生,生无自性,是以名之为空。缘聚时,彷彿若实有其事;缘尽了,就飞鸟投林,散而成空。空,反而证明了那个理是真有的。

另一个真有的理,是宝玉瞧见上面那幅对联后,转过牌坊,看见一座宫门,门上横着四个大字:「福善祸淫」。

一二0回又载:「雨村听到这,不觉拈须长叹。因又问道:『请教老仙翁:那荣宁两府,尚可如前否?』士隐道:『福善祸淫古今定理。现今荣宁两府,善修者缘,恶者悔祸,将来兰桂齐芳,家道复初,也是自然的道理。』」福善祸淫,被视为古今定理,故警幻说:「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如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那些淫污纨绔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以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解。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耳。好色即淫,知情更淫」、像贾宝玉就是比登徒子更淫的人,「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

因此本书特以此人为例,说天道福善祸淫之理。书中凡涉淫行者,也都无好下场。头一个就是秦可卿。

一一0回说可卿是钟情的首座,引领天下痴男怨女,归入情司,后来才能看破凡情,超出情海。她对鸳鸯说:「世人都把那淫欲之事,当作情字,所以做出伤风败化的事来,还自谓风月多情,无关紧要。不知情之一字,喜怒哀乐之事未发之时,便是个性。喜怒哀乐已发,便是情了。至于你我这个情,正是未发之情」。这里把情分两种,一是凡情俗情,喜怒哀乐及男痴女怨都属于此。一种则是超越凡情之情,其实也就是喜怒哀乐未发之性。人应超越凡情,复返性天,用秦可卿的术语来说:「即是归入情天」。

我们应记得康熙赐给白鹿洞书院的匾额,正是「直达性天」。《红楼梦》这套区分凡情与超越之情的讲法,亦即是朱熹哲学中的「性其情」之说。一为凡情、一为性情。凡情经过调整、转化、超越而使其情如性。程朱教人,每令学者体会喜怒哀乐未发之气象,就是此义。《红楼梦》中教人知俗情之妄,而归入性天者,则非程朱所示之主敬涵养工夫,而是要人知天道福善祸淫之理,知此天理,乃能幡然警醒。

因此,福善祸淫之理,与「万境归空」那个理,在作用上是相通的,也相配合。知情缘皆空,人始可不执着于凡情,这是扫去之法。知天理福善祸淫,则既具戒惕作用,知凡情不可为;也可正面建立一个人生指向,使人戒淫导悟。

而万法皆本因缘,故万法归空这个道理,又可关联着「缘份」这个理。缘分,是佛教因缘观传到中国后跟中国天命定分定数观结合后,形成的观念。谓人生的因缘皆有定分。

《红楼梦》中谈到这个观念的地方极多。第五回,警幻说荣宁二公感叹道:「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流传,已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就表露了荣宁二府之衰,乃是天数使然,故彼等「子孙虽多,竟无可继业者」。

一一四回宝玉回想曾在太虚幻境见过的金陵十二金钗册子,说:「这么说来,人都有个定数的」,亦即金陵十二金钗的命运亦早有定数。

前一回,紫鹃看宝玉黛玉的关系,也有体会道:「如此看来,人生缘分,都有一定」。

一一八回,王夫人看宝玉跟宝钗的事,也同样说:「想人生在世,真有个定数」。宝钗自己看呢?亦是说:「夙世前因,自有一定,原无可怨天尤人」,并以此理劝慰了薛姨妈。而薛姨妈跟王夫人遂因此而聊起袭人的事,把袭人嫁了。

一二0回,袭人出嫁后,本欲寻死,待因猩红汗巾而令袭人知道嫁的乃是蒋玉函,「始信姻缘前定」。

小说接着「不言袭人从此又是一番天地,且说那贾语村」递籍为民,到了觉迷渡口,逢甄士隐。甄士隐道:「富贵穷通,亦非偶然。今日复得相逢,也是一桩奇遇」。又说宝玉业已出家,「从此夙缘一了,形质归一」。

为什么是夙缘呢?原来在第一回中,甄士隐正午睡时,梦见一僧一道同行,道人问僧携石头去哪儿,僧人云:「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趁此机会,就将此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于是将相关因果叙明,以见石头历劫下世,乃是因缘有定的。此即所谓夙缘。

凡此等等,具见整部书的构成即本于夙缘定数,其中每个人的关系也以缘分来钩合。另外随处都会提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第六回,刘姥姥语),「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四五回,林黛玉语)。

三十六回<识分定情悟梨香院>描写宝玉在梨香院受龄官奚落,发现她只恋着贾蔷。这才使他省悟「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得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所谓「各人各得眼泪」,正是回目中所谓「情」有「定分」之意。

宝玉在此刻是领悟了这个道理,可是多数的人并不能悟,整个《红楼梦》中的人物,其实就多半处在情与分的矛盾冲突中。单面用情虽深,也未必能得到对方的正面回应。而且有情者不必有分,有分者又不必有情,无情者可能有分,而无分者又可能有情。

作者在全书开卷时就借补天石、绛珠草、神瑛侍者、好了歌和太虚幻境的册词与曲子透露了各主角的定命和缘分,全书绝大部分写的也是情义与分命不相协调的周折。要经历过许多周折之后,才能证明天数命定不可违,本来就是如此。以此见人对抗天数定分只是徒然。

一僧一道把顽石携到红尘中去经历一番富贵温柔时,知道了这些分命;后来一再出现,也只是象征那分命的永远纠缠、象征天命定数不可逆。

为了强化天命定数的论述,小说中更是屡用算命来推展情节。最著名的是第五回金陵十二金钗正册写元春的词:「三春怎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梦归」。八六回周贵妃之死讹为贾妃时,宝钗说:「前几年正月,外省荐了一个算命的,说是很准的。老太太叫人将元妃的八字夹在丫头们八字里头,送出去叫他推算,他独说:『这正月初一日生日的那位姑娘只怕时辰错了;不然,真是位贵人,也不能在这府中』。老爷和众人说:『不管他错不错,照八字算去』。那先生便说:『甲申年正月丙寅,这四个字,有「伤官败财」。惟「申」字内有「正官禄马」,这就是家里养不住的,也不见什么好。这日子是乙卯。初春木旺,虽是「比肩」,那里知道愈比愈好,就像那个好木料,愈经斲削,纔成大器』。独喜得时上什么辛金为贵,什么巳中『正官禄马』独旺:这叫做『飞天禄马格』。又说什么『日逢专禄,贵重得很。天月二德坐命,贵受椒房之宠。这位姑娘,若是时辰准了,定是一位主子娘娘』。

这不是算准了吗?我们还记得“可惜荣华不久;只怕遇着寅年卯月,这就是比而又比,劫而又劫,譬如好木,太要做玲壠剔透,本质就不坚了」。这一大段,就是对「三春怎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梦归」的命数解释。

元春亦终去世,这是藉薛宝钗之口转述了「前几年」算命先生给元春算命,说了一大堆算命的术语,以说贾府「可惜荣华不久」。这是元春生辰八字决定的,亦是预示贾府这个富贵之家将「树倒猢狲散」「食尽鸟投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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