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登山:龙沐勋:现代词学奠基人之一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920 次 更新时间:2019-12-13 17: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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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登山 (进入专栏)  


说到龙沐勋,词学的爱好者几乎无人不知。他的《唐宋名家词选》《近三百年名家词选》以及《唐宋词格律》数十年风行海内外,历久不衰。龙沐勋从黄季刚、陈石遗学诗,从朱祖谋(彊邨)修音韵学和诗词,先后在上海暨南大学、上海音乐学院、广州中山大学、南京中央大学等校担任教授。自1929年开始撰写词学论文,对词的起源、词的发展、词的创作、词的艺术风格及作家作品进行了全面的探讨,重点着眼于唐宋词,奠定了现代词学研究的基础。还有《唐宋诗学概论》《中国韵文史》《词曲概论》《词学十讲》《风雨龙吟室丛稿》《东坡乐府笺》,皆为诗词界瞩目之作。其词学成就与夏承焘、唐圭璋并列,是20世纪最负盛名的词学大师之一。

龙沐勋(1902—1966),又名元亮,字榆生,号忍寒。出生于江西万载,在家族中行七,故又自称龙七。生平爱竹,四十岁后又自署箨公。父龙赓言是光绪庚寅恩科进士,和文廷式、蔡元培、董康是同榜,后来做了二三十年的州县官,一直是两袖清风。母亲杨玉兰是继室,生子女四人,在龙沐勋五岁时就去世。由于生母早逝,童年时龙沐勋的温饱学习无人关心,因而身体瘦弱,性情孤僻;十岁前,只在钟祥、随州念过一年多初小,在家乡读过一年蒙馆。十岁那年父亲弃官归里,在家乡创办集义小学,龙沐勋在《苜蓿生涯过廿年》的回忆文章(以下所引,皆出于此文,不再注明)中说:“我和我的几个堂兄弟也做了那所学校里的基本队伍……他教学生相当的严厉。每天叫学生们手钞古文以及《史记》列传、顾氏《方舆纪要总序文选》、杜诗之类,每个学生都整整地钞了几厚本,钞了便读,读了要背,直到颠来倒去,没有不能成诵的,方才罢手。一方面又叫学生们点读《通鉴》,每天下午大家围坐起来,我父亲逐一发问,有点错句子,或解释不对的,立即加以纠正。一星期之内,定要做两次文章……单说我个人,经过这一番严格训练,一年之后,便可洋洋洒洒地提起笔来,写上一篇两千字的很流畅的议论文。到了高小毕业,就学会了做骈文诗赋。”

高小毕业后,龙沐勋并没有再进任何学校。他说:“我在高小毕业之后,便抱着一种雄心,想不经过中学和大学预科的阶段,一直跳到北大本科国文系去。那时我有一个堂兄名叫沐光的,在北大国文系肄业。一个胞兄名叫沐棠的,在北大法科肄业。他们两个,都和北大那时最有权威的教授黄季刚先生很要好。每次暑假回家,总是把黄先生编的讲义,如《文字学》《音韵学》《文心雕龙札记》之类带给我看。我最初治学的门径间接是从北大国文系得来,这是毋庸否认的。我那堂兄还把我的文章带给黄先生看,黄先生加了一些奖诱的好评,寄还给我,并且答应帮忙我直接往入北大本科。后来我在十七岁的那一年,生了一场大病,几乎一命呜呼……等我病体回复健康,黄先生在北大,也被人家排挤,脱离他往了。我的父亲因为供给三个子侄的学费,和几十口的大家庭生活,积年廉俸所入,也消耗得差不多了。我只好打消这升学北大的念头,努力在家自修,梦想做一个高尚的‘名士’。”

1921年春,大病初愈后,受新思潮影响,龙沐勋开始不安于封闭落后的江西,于是由堂兄沐光介绍,前往武昌从黄侃(季刚)学习声韵、文字及词章之学,边在黄侃家中教其次子念田读《论语》。他说:“黄先生除声韵文字之学致力最深外,对于作诗填词,也是喜欢的。他替我特地评点过一本《梦窗四稿》。我后来到上海,得着朱彊邨先生的鼓励,专从词的一方面去努力,这动机还是由黄先生触发的。”

1923年春,龙沐勋将妻儿安置在九江丈人陈古渔家中,然后他只身到上海,开始他执教四方的生涯。首先由同乡郭一岑之介绍,到上海北四川路横滨桥的神州女学教高小最高年级的两班国文,但因他不谙吴语,教了一个多月,就还给教务主任谢六逸去兼了。他回到武昌去看黄侃,由黄侃介绍任教于武昌私立中华大学附中,但仅三个月就辞职,率妻儿返乡过年。

龙沐勋说:“我回家不到几天,忽然接着上海转来的电报,说有一位朋友张馥哉先生——他是北大国文系毕业,也就是当时所谓黄门四大金刚之一……要我到厦门陈嘉庚先生办的集美学校去,代他的课……我毫不踌躇地,又动了远游之念了。登时回了一个电报,答应下来。就在正月初三的那一天,辞了老父,别了妻子,冒着大风雪,独自一个人坐着山轿,走了两天,到萍乡搭火车,转到武昌,顺流东下,经过上海,取得馥哉的介绍信,换上太古公司的海船,一直漂到厦门去。”同年秋天,龙沐勋被聘为集美学校中学部正式教员。在这期间他还不断地认真学习,他说:“我在集美四年半的时间,除掉一心一意地教书改文外——我做专任教员,只教两班国文,每周担任教课十二小时,隔一周作文一次,时间是相当充裕的——就是跑到图书馆去借书来看。我这时感觉我的常识太缺乏了,就是在国学方面,也算不得有了怎样深的造诣。所以我就努力地向各方面去寻求新的知识,把时人的作品,不拘新旧,以及翻译的文学、哲学、社会科学等等,涉猎了许多。又深恨我往年不曾多学习外国语,以致不能直接去读西洋书籍。听到人家说,读东文比较容易,我就特地买了不少的日本书,请同事黄开绳先生——他是东京帝国大学毕业的,后来染了肺病死了!——来教我读了两三个月,因为黄先生吐血,不便打扰他做这义务教师,这事就中途而废了,我至今还引为大憾!”

当时诗坛老将陈石遗(衍)在厦门大学任国文系主任,龙沐勋说:“那时我在集美教过的学生邱立,已经升入厦大,从他老先生去受业了。我反而由学生的介绍,拿点诗给他老先生看,他说我的绝句很近杨诚斋……我这才深深地佩服他老先生的眼光不错,也就备了些贽仪,向他碰了头,拜在他的门下。从这以后,我常常渡海到厦大去,向石遗先生领教——他给我论诗的信札,整整的一大本,可惜那年由沪南游岭表,在海舶中遗失了!”

1928年9月,因陈石遗的介绍,龙沐勋出任上海暨南大学中文系讲师,教各体文。又因陈石遗的介绍,得以拜谒诗词大家夏敬观(吷庵)。他说:“最初器重我的是新建夏吷庵先生,他作了一篇《豫章行》赠给我。先后见过了陈散原、郑苏戡、朱彊邨、王病山、程十发、李拔可、张菊生、高梦旦、蔡孑民、胡适之诸先生,我不管他们是新派旧派,总是虚心去请教,所以大家对我的印象,都还不错。我最喜亲近的,要算散原、彊邨二老。我最初送诗给散原、苏戡两位老先生去批评,散老总是加着密圈,批上一篇叫人兴奋的句子,苏翁比较严格些,我只送三四首诗给他看,只吃着二十八个密圈子。我因为在暨南教词的关系,后来兴趣就渐渐地转向词学那一方面去,和彊邨的关系,也就日见密切起来……我总是趁着星期之暇,跑到他的上海寓所里,去向他求教,有时替他代任校勘之役,俨然自家子弟一般。他有时候填了新词,也把稿子给我看,要我替他指出毛病。我敬谢不敢,他说:‘这个何妨,你说得对,我就依着你改,说得不对,也是无损于我的。’这是何等的襟度,我真感动到不可言说了!他替我扬誉,替我指示研究词学的方针,教我不致自误误人,这是我终身不能忘的。”

龙沐勋1930年在上海曾与“旅沪词流如番禺潘兰史(飞声)、宁乡程子大(颂方)、歙县洪泽丞(汝闿)、吴兴林铁尊(鲲翔)、如皋冒鹤亭(广生)、新建夏剑丞(敬观)、湘潭袁伯夔(思亮)、番禺叶玉虎(恭绰)、吴县吴湖帆、义宁陈彦通(方恪)、闽县黄公渚等二十余人约结‘沤社’,月课一词以相切磋,共推先生(朱彊邨)为盟主”,当时龙沐勋“年最少,与先生往还最密。屡欲执贽为弟子,而先生谦让未遑也。先生尝语予:‘生平不敢抗颜为人师。除任广东学政时所得士例称门生外,不曾接受谈词者列弟子籍。有以此请,即为转介于临桂况蕙风(周颐)’”(见《彊邨晚岁词稿跋》)。

对于朱彊邨,龙沐勋又说:“在他老先生临殁的那一年,恰值‘九一八’事变。他在病中,拉我同到石路口一家杭州小馆子叫知味观的,吃了一顿便饭,说了许多伤心语。后来他在病榻,又把他平常用惯的朱墨二砚传给我,叫我继续他那未了的校词之业。并且托夏吷庵先生替我画了一幅《上彊邨授砚图》(按:1931年10月绘),他还亲眼看到。”朱彊邨是希望龙沐勋传其衣钵。龙沐勋于1932年又请吴湖帆绘“授砚庐图”,是为第二幅。又请陈散原作《受砚庐图题记》,并乞夏闰枝、张孟劬、邵瑞彭等词人题词,悬之书斋中,雨夕灯窗,治词学时,恒从其吸取精神力量,终身服膺彊邨词学而不倦。龙沐勋说:“我从他下世之后(按:朱彊邨殁于1931年12月30日),就把所有的遗稿,带到暨南新村去整理。‘一·二八’的晚上,我用我的书包,把这些稿件,牢牢地抱在身边,首先把它送入‘安全地带’。后来就在音乐院(按:国立音乐专科学校)的一间仅可容膝的地下室里,费了几个月的工夫,把它亲手校录完竣。同时得着汪先生(按:汪精卫)和于右任、刘翰怡、陈海绡、叶遐庵、李拔可、林子有、赵叔雍诸先生的资助,刊成了一部十二本的《彊邨遗书》。我和汪先生的关系也是从这个因缘来的。”

汪精卫在1901年应广州府试第一,因深受当时广东学政朱彊邨及广东水师提督李准的赏识,所以汪精卫一直对朱彊邨持弟子礼。1932年7月22日汪精卫从南京行政院写信给上海的龙沐勋,函曰:


榆生先生惠鉴:

奉诵手书并大著,佩仰兼至。

师葬事未竣,至用挂怀。弟与右任先生谈及,尚无定议。如彊邨师在日曾营生圹,则诚宜尊其遗志。未可擅作纷更。世变方殷,妥灵宜早。诚如尊论。如窀穸有期,尚祈示知。俾得稍尽棉力。是所至感。余不一一。专此敬请台安!

弟汪兆铭顿首七月二十二日


龙沐勋在1928年秋冬间,曾应国立音乐院(按:1929年9月改名为国立音乐专科学校)教务主任兼代院长萧友梅(时院长蔡元培)之请,代易孺(大厂)上课,讲授诗词。他以词与音乐之关系极为密切,宋末始不复被之管弦,历元明而就衰敝,他试图就商重振诗乐合一之宏图于音乐专科学校诸先生,遂不顾两校相距数十里之遥,毅然前往兼课。从此到1940年春,他在该校兼课十二年,也与音乐结下了不解之缘。据钱仁康的《龙榆生先生的音乐因缘》文中说:“榆师在音专教课,十分认真负责。音专同学很少对诗词发生兴趣,榆师循循善诱,培养出了不少能写诗词的学生。早期学生刘雪庵就是在榆师栽培下,擅长作词兼作曲的多才多艺的学生。我也是在榆师的栽培下,粗通写作诗词的门径……‘一·二八’事变后,榆师过闸北旧居,看到闸北一带被日军大肆破坏,只剩下断垣残壁的凄惨景象,在满怀悲愤中写下了《过闸北旧居》的歌词,由刘雪庵同学谱曲,音专声乐组学生在音乐会上演唱,唱到‘断瓦残垣,经几多灰飞弹炸。问何人毒手相加,深仇不报宁容罢’时,听众无不咬牙切齿,同仇敌忾。淞沪抗战停战后,榆师到音专上课,见校园里的玫瑰凋零,景物全非,仍用‘龙七’为笔名,写了《玫瑰三愿》的歌词以寄感慨,黄自先生马上把它谱写成了一首声情并茂的艺术歌曲,不仅在当时的音乐会上经常演唱,至今还是许多声乐家的保留节目。”另外还有李惟宁作曲的《秋之礼赞》《逍遥游》和《嘉礼乐章》,以及后来由钱仁康作曲的《小夜曲》《春朝曲》《沧浪吟》《骸骨舞曲》《是这笔杆儿误了我》《山鸡救林火》《一朵鲜花》《梅花曲》等,优美的歌词都出自龙沐勋之手。

1933年6月初,曾被鲁迅讥讽、指斥过的作家曾今可,会同张资平、胡怀琛等受过鲁迅嘲笑的文人,联络了黎锦明、傅彦长、张凤、龙榆生等一些文化界朋友,组织了一个文艺漫谈会。并于7月1日出版《文艺座谈》半月刊第一期,其中刊登白羽遐的《内山书店小坐记》,诬陷内山完造是日本侦探,并以此攻击鲁迅。对此,章石承在《榆师在暨南大学及其后情况之零星回忆》文中说:“1933年6月底,上海无行文人曾今可(按:原文以×××代之)因受鲁迅及左翼作家之揭发、批判,不甘失败,遂组织力量反攻,以《新时代月刊》社名义,邀请文艺界人士、大学文科教授举行‘文艺座谈会’,并托人再三邀请暨南大学张凤教授及榆师出席。孰意曾今可于次日报刊上登载消息,谓出席‘文艺座谈会’者皆系反攻鲁迅及左翼作家机关报《文艺座谈》之发起人。榆师对此极为气愤,晤及中文系曹聚仁教授时说:‘上海地方真不容易做人,他们再三叫我去谈谈,只吃了一些茶点,就算数了,我又出不起广告费。’……榆师极鄙视曾今可之为人,称之为堕落文人。曾今可曾以其‘解放词’集《落花》寄赠,冀得榆师片言只语之褒,以为抬高其身份之资本。榆师洞烛其阴谋,置之不理。”

1933年下学期暨南大学在国民党CC系的策动下,发生驱逐校长郑洪年风潮,在混乱中派来了高等教育司长沈鹏飞,以调停为名接任校长职务。暨南大学在沈鹏飞接任校长期间变得十分混乱,党派斗争益趋白热化,实已无法维持。1935年6月,国民政府教育部任命何炳松为国立暨南大学校长。章石承又说:“何炳松先生任暨南大学校长,郑振铎先生为文学院院长,郑以榆师多病,遽发表教授一人代理系主任职务。榆师遂愤而辞职,改应广州中山大学之聘,任中文系主任兼词学教学工作。中文系同学闻讯,推代表向校方提出挽留,无效。举行惜别会,到会八十余人。先由中文系同学代表致辞,提出校方不以学生学业为重,随意更换词坛素负盛名之主任,表示愤慨。继由榆师讲话,感情激动,声泪俱下,于是师生均大哭。于此可见榆师在学生中之声望与师生感情之亲密。”

龙沐勋说他在1935年暑假之前,“就接着中山大学的聘书,邹海滨校长又再三托斠玄(按:陈钟凡)来函劝驾,说胡先生(按:胡汉民)希望我到那边去,把中文系办好。胡先生在六月初放洋,前往欧洲养病。他在邮船上,还不断地有诗来,说什么‘未能讲肆从容话,曾把吴钩仔细看。真个扬帆沧海去,凭君弟子报平安’”。又说:“三月无诗吾岂惫,万方多故子其南!”他对我的这般热望,怎叫我不动心呢?龙沐勋又说:“我自己担任的课程,仍是文学史和词曲这一类。那时中大有一位老词家陈海绡先生,在那里教词有了十多年的历史。彊邨先生对他的词,是极端推重的,我也深深地表示敬仰。可是他说得太高了,专门对学生讲《梦窗词》,学生不能够个个了解。我是服膺孔老夫子因材而教的,所以另外选了些东西,对学生们由浅入深地详细分析地来讲,并且叫他们多多地练习,果然不到半载,就有些成绩斐然了!其实我的词学功夫,和海绡翁比起来,真有天渊之别,不过谈起学生的受用来,我教的比较容易消化些罢了。”

1936年6月,粤桂“西南事变”发生,龙沐勋说:“广州市内有准备巷战的谣言,我拗不过妻的主张,匆匆地把所有的什物和儿女,趁着太古公司的轮船,回到了上海。别的不打紧,这一年多的经济损失,确有些压得我透不过气来!”8月初,龙沐勋移居上海极司非尔路康家桥廿一坊二号。他说:“这时各学校都早已经开学了,幸亏国立音专的校长萧先生,仍旧把我的教席保留了年余之久,除却扣去请人代课的钟点费外,所有寒暑假的薪俸,都送给了我,我把它来做了医药费。可是一家十余口的生活费,无法解决。那半年的收入,只有音专六小时的月薪,还不到一百元,这却叫我有些着慌。我的老友孙鹰若先生,正在苏州办章氏国学讲习舍,约我每星期去讲一次,每月送我一百五十元的车马费……萧先生待朋友真厚道!到了春季开学,设法将我改作专任……二十六年(1937)的春夏之间,我还是强扶病体,奔驰于苏沪和市中心区(那时音专的新校舍建筑在上海市政府的附近)一带……到了那年暑假,承蒙钱子泉先生(他原是光华大学文学院院长,这时和我也是不曾见过面的)的好意,把我推荐给张校长,聘我做专任教授,合之音专,也有每月四百余元的收入,家用是勉强敷衍得去了。”钱子泉就是钱基博,钱锺书的父亲,他将龙沐勋推荐给光华大学校长张寿镛。

到“八一三”事变爆发,光华的校舍被毁了,音专也自市中心区搬到法租界来,龙沐勋说:“人心惶惶的,大有朝不保夕之势。后来虽然各学校都在租界内租着几幢小房子,勉强地开了学,可是都为了经费竭蹶,对教授们减时减薪。大家迫于饥寒,只好拼命地去谋兼课,我也足足兼了五个学校,每周授课至三十二三小时之多。这五个学校,又是散布在四角和中央的。所以整天地提着我那破旧的讨饭袋,这边下了课,立即踏上电车或公共汽车,赶到那边去,那种可笑的奇形怪状,确是‘罄竹难书’……”当时龙沐勋任教于音专、光华大学、暨大附中、复旦大学、中国公学,共计五校。

1939年冬,汪精卫派人来探视龙沐勋。据其《干部自传》(引自张晖:《龙榆生先生年谱》)说:“1939年的冬末,汪住在愚园路,从褚民谊处知道我的地址(褚民谊爱唱昆曲,抗战时留在上海,和音专某些同事常有来往),就派他的随从秘书陈允文来看我,说汪很想念我,听到我身体不好,准备给我一些友谊上的帮助,并不要我替他做任何工作。”又说:“我是在1940年4月中旬,扶病到了南京,参加汪伪组织的。我最初是伪立法院立法委员,还兼任过伪立法院长陈公博的私人秘书。(为的是补助我的生活,每月给我津贴三百元,偶然替他写些应酬文字,不到半年,就辞职了)”对此,任睦宇在《悼念龙榆生先生》文中说:“汪精卫成立伪府,在未征得同意的情况下,突然宣布了榆生先生为立法委员。后人每以此为榆生先生诟病。据我所知,实有难言之隐。龙师母曾亲口告诉我,当这一消息发表,榆生先生非常惊愕,当时渴望与我长谈商量,以定去就。而我为了家事,久稽乡间。榆生先生多夜不能交睫,忧思冥想,终抱万死不屈之心,存万一有可为之望,以为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便鼓勇尝试。”

龙沐勋在《干部自传》中说:“我到了南京之后,所见所闻,触目惊心,悲恨交集。我去找陈允文,要求见汪辞职。陈推说汪太忙了,等了一个多月还没见到。陈一面安慰我一面说:‘你现在是沾上了色彩,也就没法超然了。’我无可奈何,只得忍耐下去。”又说:“我到南京参加伪组织之后,我看到伪政府的情形太糟了,哪里谈得上争回权利、拯救人民?我曾写过一封信给汪,希望他找点好人,培植若干比较有良心的干部,或者可以减少一些人民的痛苦。可是他并没有采纳我的意见,只是隔了一两个月,请我去吃一顿饭,谈谈诗词。”

龙沐勋的儿子龙厦材在《记抗日战争中几名书生的一次军事行动》文中说:“父亲苦闷失望之际,恰值中央大学筹备复校,父亲积极参与,7月,汪又委托他筹办学术性刊物《同声月刊》,父亲全力以赴。9月,南京中央大学开学,父亲任中文系古典文学教授,他在教材上多选李煜、陶潜、辛弃疾、苏轼、杜甫、元遗山和顾炎武等人在亡国后或身遭乱离时寄怀家国之思的诗文,以启发同学的仇日情愫。12月20日,《同声月刊》创刊号出版,父亲以‘俞耿’的笔名写了一篇补白小文《寒蛩碎语》,文中谈到岳飞的《小重山》词。岳飞主战非和,难酬其志,因而在词的下片有‘欲将心事付瑶筝,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之叹。父亲则为作一转语:‘尽管没有人听,我依旧要拼命地弹,好教一般醉生梦死的人,有些警觉,何况知音还有呢。’父亲就这样,以很大的勇气和决心,隐晦曲折地表达他‘相信一定还有知音并且等待知音到来’的这一信念。”

龙厦材文中又说道:“1942年春,父亲给他在上海国立音专的学生钱仁康写了封信。不久又亲自来上海,面告已跟抗日力量取得联系,约钱到南京中央大学艺专教音乐,在教学之余,协助父亲做好一些爱国的实际工作。于是,钱更名钱万选,9月初来到南京,并仍以钱仁康原名为大后方重庆谱写抗战歌曲。”对此,钱仁康在1995年9月26日回忆说:“……这样我就在1942年9月到了南京。榆师果然对我十分信任,一切极端保密的事都告诉我。1943年他三次去北平,告诉我是通过张东荪教授和中共中央华北局取得联系,商谈策反的事。他住在周作人家里,但周作人全然不知道他在干什么。1943年,榆师介绍我去郝鹏举家里教他的女儿弹钢琴,要我试探郝的思想动向,并做他的思想工作。我在郝家经常碰到郝鹏举,在交谈中得知他是痛恨日本人的。我又讲了一些日军的暴行和沦陷区人民的血海深仇,激发他的爱国思想。我在郝家教钢琴大约教了半年。”《同声月刊》三卷七号(1943年9月15日)载有《水调歌头·送郝腾霄将军出任苏淮特区行政长官》词一阕,上片写有“戏马台前临眺,霸气消沉未久,待子补金瓯”,下片写有“淬砺江东子弟,相率中原豪杰,风雨共绸缪”,都言及策反之事。

后来也参与策反的许宝骙晚年回忆道:“流光如驶,三十八个年头匆匆过去了。我现在为纪念民盟四十周年而写这段史料,屈指数来,五个主要当事人(包括郝鹏举)之中只有我是仅存的了。叹逝思旧情难自已,而在这一幕中给我留得印象最深的则是榆生同志……解放之后,我又到上海,再去访他。谈起前事,他深深致憾于旧友郝腾霄之不能始终其德,言下有一种废然而叹的神情,我总想着,像榆生这样一名骚人词客,在政治上竟又是这样大有深心,这大概是我国士大夫传统的习性,亦可见民族意识入人之深。榆生邃于词学,是以自传于后。像上述这段政治生涯,在他或许只是‘余事’,而我则后死有责,不能不书以存其事,亦以见其人。”

1943年夏,南京中央大学校长樊仲云离职,由原文学院院长陈柱接任校长,龙沐勋改任文学院院长,代基本国文及词选课,同时任南京文物保管委员会博物专门委员会主任委员。1944年11月12日,第三次大东亚文学者大会在南京召开,南京伪府指派了六个“代表”参加会议,包括钱稻孙、龙沐勋、徐公美、周雨人、陶晶孙、张大公。陶晶孙充当会议议长。1945年7月下旬,龙沐勋因担心文物转移中所托非人,因此取消远行计划,决定留在南京。这一决定也彻底改变了他后半生的命运。抗战胜利后的11月8日,国民党教育部以了解学潮为由“请”走龙沐勋,囚禁于南京老虎桥监狱。1946年3月8日,移至苏州狮子口监狱看守所。6月26日宣判:“龙沐勋通谋敌国,图谋反抗本国,处有期徒刑十二年,褫夺公权十年,全部财产除酌留家属必需生活费外没收。”

1947年2月27日,龙沐勋在狱中给已到台湾草屯的学生张寿平写信说:“当愚被诱禁之初,与家人全相隔绝,终日闭居一室(同住二十人,空气恶劣),虽大小便亦不得自由。幸赖彼中司法科诸君颇相矜爱,恒以提讯为由,延至彼之后院,为讲文学。并以酒食相饷,且致药物,病得稍瘳。彼中于我辈颇表同情,屡有开释之讯。不料仍为某部人员所构,于去春移解吴门。”又说:“自去秋移禁监狱,得漱玉词人之照护,当事者稍加优待。因获略作运动并曝朝阳,饮食起居较有秩序,病体始稍有转机,并得稍备图书,专心写作。内子月一来视,儿辈亦偶尔一来,较在南京及此间看守所,殆有天渊之别矣。然沧桑变化殊不可知,他日能否生出狱门与足下重相把晤,亦正难逆料耳!”信中说“得漱玉词人之照护”,此“漱玉词人”乃指汪精卫之妻陈璧君,当时她也关在苏州同一监狱而得享特殊待遇。

是年龙沐勋在狱中又因医疗、饮食不便引起旧疾胃溃疡大发,几度病危。好友夏承焘曾请当时在苏州高等法院工作的潘希真(即后来的女作家琦君)去看他,琦君说:“他的屋子和汪精卫妻子陈璧君隔壁……待见到龙老师时,他竟骨瘦如柴,双目深陷,无复当年青衫飘逸神情。他意外地见到我,劫后重逢,师生双手紧握,感触万千。他看看我带去的美国货奶粉说:‘你真是雪中送炭了。上海一别,没想到会在狱中相见。’我期期艾艾地不知说什么才好,因为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他的错,还是现实的残酷、世事的无常呢?”于是经过琦君,还有严纪青、汪贤齐等人的努力,龙沐勋在1948年2月5日终获暂时出狱就医。严纪青在《我所了解的龙沐勋老师》文中说:“龙师母从同学处得知我南京的熟人较多,于是就找我设法帮忙解决。我不仅出于师生之谊,且较知道他个人的道德质量和家庭的困难处境,并非甘心附敌,而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于是就想方设法找到两家与我家有生意来往的布店为之担保,使老师得以被释放回家。”

1949年初,龙沐勋先任上海商务印书馆编审部馆外编审,11月起任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编纂。1950年秋季,文管会成立研究室,龙沐勋改任研究员。1951年调任上海市博物馆编纂,又改任研究员。1952年由陈毅市长安排到上海博物馆任资料室主任。1956年8月起任上海音乐学院民乐系教授。1958年5月,被打成右派,直到1961年方才脱帽。1966年11月18日凌晨,因肺炎并发心肌梗塞,病逝。

学者林玫仪谈到清代词学家最受人瞩目且影响最大者,当推王鹏运、朱祖谋、郑文焯、况周颐四大家。四家以降,则赵尊岳上承况氏,龙沐勋上承朱氏,表现最为突出。她并胪列出六点,来推崇龙沐勋在词学上的贡献:

一、 继承朱氏未竟之业,校辑汇印《彊邨遗书》。

二、 编选词选,有《近三百年名家词选》《唐宋名家词选》及《唐五代宋词选》等书,借以揭示学词矩范。前二种流传尤广,沾溉后学不少。

三、 创办《词学季刊》及《同声月刊》,所载词学论著,几乎囊括当时名家之作,导引一时风会,为最重要之词学刊物。

四、 笺注词籍,为朱祖谋所校订编年之《东坡乐府》,进一步作考证笺注,成《东坡乐府笺》一书。

五、 校订词学资料,又搜集词学文献,如对《苏门四学士词》《樵歌》《遍行堂集词》及《云起轩词》等词籍进行校订,又搜集整理郑文焯、陈洵诸家之论词资料,皆为显例。且《词学季刊》及《同声月刊》中刊登时人词作,亦有保存当代作品之功。

六、 词学研究方面,成果更是卓著,如《词学源流论》《词体之演进》《今日学词应取之途径》《研究词学之商榷》《两宋词风转变论》《晚近词风之转变》《论常州词派》等篇,均为影响深远之作。其于声韵音律方面之探求,尤为专诣精到。《唐宋词格律》《词学十讲》《词曲概论》等书,则深入浅出,洵为入门之重要指引。

林玫仪要言不烦地指出龙沐勋在词学上的成就,允称公论。而英年早逝的学者张晖独力完成《龙榆生先生年谱》一书,对后学研究龙沐勋生平事迹,提供把臂入林之功。笔者在拙文中也多所援引,特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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