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诗人徐芳,字舟生,江苏无锡人,系出名门。曾袓父徐寿(1818~1884)为晚清著名的科学家、造船工程师、西方科技书籍的翻译家。祖父徐建寅(1845~1901)制造火轮船,研发无烟火药。父亲徐尚武(1872~1958),仿黄色炸药,研制成安全炸药,着有《徐氏火药学》二十二卷。徐芳还有一个姑丈名赵诒诪(颂南),曾任中国驻巴黎总领事。一九二六年七月,胡适因参加中英庚款访问团而远赴伦敦、巴黎。八月二十四日,他在巴黎见了赵颂南总领事。次日赵领事请胡适吃饭,并同游Palais des Beanx Arts,胡适说,“馆中展览的美术作品皆是法国百年中的作家的作品”。而八月三十一日,赵领事更邀胡适到他的乡间避暑处游玩,这次并见到了赵夫人,也就是徐寿的孙女,徐建寅的长女,徐芳的姑姑。胡适在日记中曾谈及对徐氏家族的初步认识,但他却万万没有想到五年之后,徐寿的曾孙女,赵颂南的侄女,会进入他的视野里,并且成为他的学生。
徐芳一九一二年十月五日生,一九二○年进入北平第三十六小学,后又转至第十八小学。一九二五年进入北平私立适存中学,只念了一年,学校关闭了,她转到北平市立第一女子中学念到高一,又考入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预科直至高中毕业。一九三一年她以优异成绩考入国立北京大学中国文学系,当时的同班同学还有晚年赢得盛名的张中行,只是当时不叫张中行而叫张璇。张中行在他的回忆录《流年碎影》中,亦有提及徐芳,只是四年下来,大家还是彼此不熟。
一九三四年的五月二日胡适的日记中说:“第一天到北大文学院复任院长。国文系的学生代表四人来看我”,这四位代表是徐芳、孙震奇、石蕴华(即后来“潘扬案”中的扬帆)、李树宗,他们在当天下午四时半,到文学院办公室进谒胡适院长,就马裕藻辞系主任后,胡适接任将如何改革,胡适提出他作法,四位代表与胡适谈话近两个小时,于六时始离去。这时徐芳是中文系三年级的学生,想必在胡适的脑海中留下较为深刻的印象。虽然在这之前的一月二十九日的胡适日记中,也曾记载徐芳的哲学史分数为七十分以上,但较之后来成为史学家的何兹全等七人的八十分以上,徐芳的成绩还不是最高的。因为哲学史并非徐芳之所长,徐芳之所长在于新诗。
我们就她七十年后才出版的《徐芳诗文集》观之,她在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预科,也就是高中时期,新诗及散文就已经写得相当不错了,可说是一位早慧的才女。在一九三○年秋至一九三二年三月间,她写下了《随感录》这个集子,新诗就有十八首之多。紧接着从一九三二年三月至同年秋天,她写了四十首新诗(案:在《徐芳诗文集》中已将六首已发表的诗作,移至“已刊诗作”字段)。她说:“记得我开始练习着写诗,是在一九三○年的秋天。那时我还在女师大读书,那时便不注意去看诗,或写诗;不过偶然写几行而已。前面的十多首便是那时写的。说来自己一心想考北大,便也没有写什么诗句。直到近年来,尤其是最近,我忽然感到写诗的兴趣,便把这本诗集给写满了。”(见《我的诗》的《后记》)。一九三四年至至一九三五年冬她又完成三十余首(案:部份移至“已刊诗作”的字段)的《茉莉集》。除了这三个集子外,还有四十七首的未刊诗稿。在总数一百六十二首的创作诗集中,已发表的只二十七首(案:恐尚有未搜集到的),但仅这二十余首诗,她在当时的文坛上已被冠上“女诗人”的名号了,可见她的才华洋溢、锦心绣口见温婉。
除了本身是女诗人之外,她亦研读大量师友及同辈新诗人的作品。她在老师胡适的指导下,撰写《中国新诗史》的毕业论文。她说:“到了一九三四年,我们撰写论文了,要写好论文,才能毕业。我当时最喜欢新诗,论文指导老师就是胡适先生,我把我的意思告诉了他,并把我的纲领给他看,他认为可以了,便开始写了。系里系外,有几位老师对我多加鼓励,我也获益不少。像系外的朱光潜先生,系内的孙大雨先生、傅斯年先生,都希望我好好研习,能写出好的作品来。等《诗史》写成后,我订成一本书,送呈胡先生阅览,他好高兴,在稿上用红笔批改了多处,真是为我文章也费尽了心。”而从她所保存的手稿上,我们看到指导老师胡适的朱笔批改,虽然改的不多,对于“但开风气”之先,而本身也写新诗,提倡新诗的胡适而言,相信他是仔仔细细地阅读过这本论文的,而且是骄傲地发出会心的微笑的。
《中国新诗史》当时并没有实时出版,后来又逢抗战军兴,否则它可能会是第一本“新诗史”。直到二00六年四月才在台湾秀威出版社出版,尘封了整整七十年!徐芳因为她自己是诗人,以她自身的创作经验,评论新诗最初二十年崛起的诗人与诗作,可说是深入堂奥,探骊得珠,极具见地。而她对于新诗的发展,又能探幽发微,知人论世。该书虽为作者少作,但从中却可见其早慧的才华,与高卓的悟力。论诗叙史,融于一炉,洵为不可多得之论著。
至于《中国新诗选》的编选构想是来自于胡适,在一九三六年二月十二日的《胡适日记》中记载:“舟生来,久不见他了,送他Poem,劝他选诗事。”这时的徐芳早就北大毕业了,而且和胡适展开了一段师生的恋情,他们两人在一个月前在上海见了面。除了谈心外,谈新诗是他们的主题,从徐芳所珍藏的文稿中,就有当时胡适写在“胡适稿纸”留赠给她的诗,包括有《豆棚闲话》中的《明末流寇中的革命歌》(案:即赵元任谱曲的《老天爷》),及胡适自己的《多谢》、《旧梦》、《小诗》三首诗作。当然徐芳也给胡适看了的她的诗稿,胡适一月二十二日的日记就说:“徐芳女士来谈,她写了几首新诗给我看,我最喜欢她的《车中》一首。”第二天,胡适写了一首《无题》诗,作出回应。不久后,胡适和徐芳相继回到了北京,才有二月十二日胡适劝她编选新诗的任务,这件事对于徐芳而言是轻松愉快的,因为早在写《中国新诗史》时,已经把这些诗人的作品熟读而了然于胸了,如今对于老师兼情人的嘱托,当然是义无反顾地一口答应了。而据徐芳手中的书稿,她非常用心一首首用毛笔写在“清华大学”的稿纸上(因为她妹妹徐萱当时正在读清华大学经济系),编成了厚厚的《中国新诗选》书稿。
《中国新诗选》选了相当多的诗人极其重要的代表作,其中就有胡适的《应该》、《一颗星儿》、《湖上》、《四烈士冢上的没字碑歌》、《晨星篇》,俞平伯的《晚风》、《小诗呈佩弦》、《到纽约后初次西寄》,林徽音的《笑》、《深夜里听到乐声》,饶孟侃的《惆怅》,卞之琳的《新秋》、《距离的组织》,周作人的《慈姑的盒》、《梦想者的悲哀》,臧克家的《罪恶的黑手》、《生活》、《烙印》,郭沫若的《炉中煤》、《笔立山头展望》、《地球我的母亲》、《立在地球边上放号》、《死的诱惑》、《太阳礼赞》、《夜步十里松原》,闻一多的《闻一多的书桌》、《飞毛腿》,陈梦家的《一朵野花》、《黄河谣》,徐志摩的《西山》、《望月》、《海韵》、《黄鹂》、《活该》、《偶然》、《深夜》、《生活》等等作品。
而这些被选入的作品,都是诗人们的具有代表性的重要作品。徐芳在《中国新诗史》书中,就极度肯定过这些作品。我们试看徐芳对它们的评价,例如胡适的《湖上》一诗,徐芳认为:“《湖上》写得最好,作者写来全不费事,可是很『轻巧』”,而对于《四烈士冢上的没字碑歌》,徐芳说:“这首诗我特别喜欢。我说他有力量,这是用简单的字句,表出强大的力量。”而对于俞平伯,徐芳认为他在新诗方面有很好的成就,他的诗的特点,便是音节美妙。同样饶孟侃的诗,徐芳认为他都有一个完整的规律,与徐志摩同属一派。卞之琳的诗在徐芳的眼中是写得非常清新,文笔也极淡雅。至于周作人,她说:“周氏的诗,是和他的散文一样的,含有深长的意味。”臧克家这位后起的诗人,被徐芳评价很高,她说:“他写的不是象征诗,他的诗里也没有什么美女、红花等。他咏的是现代的生活与现代精神,确是一位今日不可多得的诗人。”她还特别推崇臧克家的《烙印》。郭沫若无疑地是诗坛大家,徐芳认为郭沫若的作品受了歌德、雪莱、惠特曼诸诗人的影响,因此风格有点和他们相像。她举出《笔立山头展望》和《立在地球边上放号》两首诗,称赞“都是表现着强大的力,二十世纪的震动和奔驰的。”徐芳认为闻一多是用画画的手腕来写诗,于是这些诗的色彩,特别美丽。他的《飞毛腿》在严整的十六行诗的格律下,竟能写出这么活泼的口语,真的是带着脚炼跳舞的人,他跳起来比谁都活泼,比谁都巧妙。徐芳认为徐志摩在今日的诗人,很少有抵得过他的。其中格调最完美的,当推《海韵》,音调与意境并优。而从《生活》一诗看来,徐志摩晚期的生活已经被逼成一条甬道,他原本明快的情感,如今已趋于哀伤了。
《中国新诗选》一如《中国新诗史》,当年都只有手稿而没有出版,徐芳将这些手稿从北平带到重庆又到台湾,辗转万里,大江大海,历经七十年的漂泊,终于在台湾出版了《中国新诗史》和《徐芳诗文集》两书,那是她生命的最后两年时光。二00八年四月二十八日,徐芳病逝台北,享年九十七岁。而《中国新诗选》的手稿本一直没有机会出版,当看过胡适日记的人或许还会以为徐芳并没有遵从老师的嘱咐编选出诗集来,如今《中国新诗选》手稿本的出土,正可以澄清徐芳确确实实地编过这本《中国新诗选》,只是它无缘和读者见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