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早就喜欢读冯娜的诗歌,它有大地般的质朴与沉潜,也有现代诗的复杂和精微,她的写作,可视之为是传统与现代的融合。她对自己的写作,有一种笃定的坚持,她似乎说过,诗歌应该具备一股内在的意志。直言诗歌与一种意志相联,容易令人联想起理性与概念,这本身与诗性是有冲突的,因为真正的诗歌更多是在迟疑、彷徨中寻找方向,它甚至是不知道的,在路上的,没有方向的。但冯娜显然是一个习惯以诗歌来思考的诗人,在她简明而澄澈的表达中,我们依然可以遇见她日益成熟的诗歌观念,这也是解读冯娜诗歌的一个关键。
《诗歌献给谁人》是冯娜收录于新诗集中的一首诗,就可视为进入她诗歌的一个引言:
凌晨起身为路人扫去积雪的人
病榻前别过身去的母亲
登山者,在蝴蝶的振翅中获得非凡的智慧
倚靠着一颗栾树,流浪汉突然记起家乡的琴声
冬天伐木,需要另一人拉紧绳索
精妙绝伦的手艺
将一些树木制作成船只、另一些要盛满饭食、井水、骨灰
多余的金币买通了一个冷酷的杀手
他却突然有了恋爱般的迟疑……
一个读诗的人,误会着写作者的心意
他们在各自的黑暗中,摸索着世界的开关①
“突然有了恋爱般的迟疑……”,这就像诗歌的发生,迟疑,不确定,藏身于黑暗之中。这种迟疑,会流露在众多日常生活的细节中,它让那些看似自然的日常事物变得不再简单、不再平凡。
迟疑的时刻,是诗歌诞生的契机,不确定的事物,才是诗歌生长的土壤。冯娜笔下的“迟疑”,不是简单的犹豫,而是“恋爱般的迟疑”,这里包含着心的重量,不仅是爱还是不爱的抉择,更多的时候,或许是在爱与不爱中纠结、煎熬、挣扎,这是内心的搏击与精神的纠缠,而这正是现代诗歌的核心要素之一。
在后面两句诗中,冯娜谈到了诗歌中的“误会”。“误会”并非诗歌的歧途,恰恰是诗歌多义的象征。具备“误会”的多解可能的诗歌,才是好诗该有的品质,才有诗歌的张力、厚重与强度。“他们在各自的黑暗中,摸索着世界的开关”,这里的“他们”,也包括诗人自身。
诗人和读者一样,用诗摸索着世界的开关,在各自的黑暗中寻找光源。有多少种“误会”,诗歌就有多少种光源。
发生于“迟疑”的诗,却有着强的张力,可以启动多种黑暗中的光。这或许就是冯娜的诗学观念,对一切事物表示怀疑、发出质问,内心却相信这种质问、怀疑本身即是在确立新的价值。冯娜有一首诗,就取名《疑惑》,它似乎更加直接地呈现了这一观念:
所有许诺说要来看我的男人,都半途而废
所有默默向别处迁徙的女人,都不期而至
我动念弃绝你们的言辞 相信你们的足履
迢迢星河 一个人怀抱一个宇宙
装在瓶子里的水摇荡成一个又一个大海
在陆地上往来的人都告诉我,世界上所有水都相通②
(冯娜《寻鹤》)
题为“疑惑”,诗人却无比确信。“世界上所有水都相通”,也就是对许诺的半途而废以及向别处迁徙的不期而至等等都不再相信,而是看透一切、释然之后生出的宁静感。这里和那里,个人和宇宙,一滴水和一个大海,它们内在是相联的,正因为相信“世界上所有水都相通”,便不再苛责别人,苛责人生,而选择“相信你们”。这是认识世界真相之后的一种豁然。
在《在这个房间》这首诗中,她这样写道:
我没有见过他们当中的大多数
他们也一样
有时候,我感到他们熟悉的凝视
北风吹醒的早晨,某处会有一个致命的形象
我错过的花期,有人沉醉
我去过的山麓,他们还穿越了谷底
他们写下的诗篇,有些将会不朽
大多数和这一首一样,成为谎言③
将会不朽”与“成为谎言”,是一种对立,不朽的诗篇,总是少数,成为谎言的却是大多数,但为何还有这么多诗人在写作?从某个角度上说,写诗正是在一种精神的迟疑寻求确信,一次次的言说,似乎就是为了等待那句诗的降临。诗人终其一生,就是为了写出那句心中之诗,这句诗是“获救之舌”,可以将诗人从黑暗中拯救出来。而诗歌永远是个人的表达、孤独的言说,“我错过的花期,有人沉醉”,所以,它拒绝合唱。
合唱即谎言,惟有个体的真理才能不朽。
迟疑和确信,这既是一种形式结构,也是一种精神结构。作为形式结构,它使诗歌有一种内在的逻辑,作为精神结构,它既是对世界的确证,也是对自我的确证。比如《魔术》一诗,最后一句,“你是你的时候,我是我”④,就是一种自我确证。建基于相信之上的确证,是诗歌的力量之源,它会使诗歌重新获得表达世界的权利。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当代诗歌只是词语的绵延,甚至是语言的修辞和游戏,它已不再有效说出内心的事实,也不再肯定世界的真相,原因就在于诗人内心已不再确信,它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也就不知道要将自己的诗引向哪里。诗歌的乱象,往往就是内心混乱的表现。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曾说:“一首诗歌只是对混乱的暂时抗争。诗歌中就含有那样的东西,为你抓住一些瞬间,不管怎么说——阻止混乱。”⑤语言的有序,来源于整饬内心后的确信,这种确信,未必直接指向某种信仰,它更多的是对一种存在的领会,诗歌最终的目的,总是为了说出一种存在的状况,进而让我们重识这个世界的基本图景。诗歌的语言或许是跳跃的,但它必须“阻止混乱”,混乱从来不是诗歌的本义。
二
诗人之所以“迟疑”,是因为诗人想在诗中探问更为本质的事物。眼见之物,许多时候只是世界的表象,诗的意义是如何越过物,抵达内心和真实。物的背后也隐藏着精神,但这种精神的显现,需要借由诗人的体验来澄明。
(冯娜)
很多人从冯娜诗歌的动植物意象中寻找隐喻,而我更愿意将其中的大部分意象视为“掩饰物”,即诗人使用这些意象,不是要用它们暗示什么,而是它们如此显眼,嵌入记忆如此之深,以至于成了遮蔽内心的物。好的诗歌,是要写出物的物质性和精神性。
请看这首《出生地》:
人们总向我提起我的出生地
一个高寒的、山茶花和松林一样多的藏区
它教给我的藏语,我已经忘记
它教给我的高音,至今我还没有唱出
那音色,像坚实的松果一直埋在某处
夏天有麂子
冬天有火塘
当地人狩猎、采蜜、种植耐寒的苦荞
火葬,是我最熟悉的丧礼
我们不过问死神家里的事
也不过问星子落进深坳的事
他们教会我一些技艺
是为了让我终生不去使用它们
我离开他们
是为了不让他们先离开我
他们还说,人应像火焰一样去爱
是为了灰烬不必复燃⑥
诗人是少数民族,来自云南边疆这一高寒地带。她的出生地,有各种城市、平原所难以见到的动植物和难以想象的人情风俗,这种身份背景,成为不少人理解冯娜的切入口。这当然是一种角度,但过度强调这一地域身份,也容易成为一种遮蔽,使得诗人与出生地的关系紧密,而忽视了诗人的精神想象力。
对于自己的写作身份,冯娜曾有解释:“我从小接受的是汉族人的教育,也用汉语写作,很少主动意识到自己的少数民族身份。当近年不断有人提及时,我才回头去看自己的写作,是否真的具备某种‘少数民族特色’。答案是,有。但这种特质并单纯不出自我的民族——白族,而是混合了藏族(我的出生地在藏族聚居地)、纳西族、彝族等多民族的声调,因为我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在多民族杂居的地方度过,少数民族文化对我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深入骨血之中的,所以我不需要主动去强调,自然流露就已经很明显了吧。”⑦有自觉意识的诗人,都有自己的写作根据地,它往往和故乡相关,与自己的童年、少年记忆相关,甚至有些作家、诗人,一生都在写自己那个邮票一样大小的故乡。这样的写作烙印,是不必特意强调的,是流淌在作家、诗人的血液里的。
读冯娜的诗,很容易就辨识出她的生活背景,有意思的是,她一方面在写自己的生活和记忆,另一方面她又不断对自己的生活和记忆进行揭蔽和重构。《出生地》就是揭蔽式写作的一个样本。出生地的生活教给诗人的东西,或者已忘记,或者至今没能表现出来,诗人所掌握的技艺,也许是形而上的“术”,并不具实用意义;那些经常被人过问的事情,在诗人的出生地那里往往是无人过问、不足为奇的,它们都是自然而然的存在。当诗人离开出生地之后,它们就都成为了“问题”,成为了猎奇性书写的对象。但冯娜没有迎合这种写作趣味,她有意拒绝对一种边地生活的猎奇想象和过度阐释,甚至不觉得这些事物有什么异样的审美特质,她不着力于写事物的意义,她所着迷的恰恰是事物本身。
比起对边地生活的猎奇性审美,冯娜对自己的写作身份的体认中,更愿意分享不同族群的人的生存态度。“他们还说,人应像火焰一样去爱/是为了灰烬不必复燃”,这是爱的态度,也是生活的态度,只管“去爱”,直到成为“灰烬”,这是何等不同的一种决绝的爱,或许这才是那片土地所特有的、值得诗人去书写的事物。
诗歌的揭蔽,不是分析,不是论证,而更多是一种情感的真实敞露、一种存在的自我领会。《出生地》里,也写了大量故乡的物象,但它的重点依然是对家乡、对土地的那份怀恋,在诗人的生命中,有些精神基因是无法置换的,它既是身体的出生地,也是精神的归途与墓园。诗人的写作,其实就是不断地接近那个生存的核心,并为一种生命体验作证。这样的体验,不仅面对生活记忆时有,面对当下生活时也有。比如,《风吹银杏》一诗,写的就是“公园”,一种现代生活视野里的银杏树。
一些人走得慢,醒得早
一些人走得快,老得也快
公园里几乎没有人在感受风的速度
只有银杏叶被来回翻动
这些都是不结果的雄树
高大挺拔
风不会吹出它树干里的苦楚
我要是再年轻一点儿
也许会站在那儿,等着它遍体金黄⑧
(冯娜《无数灯火选中的夜》)
人与树,好像是不相干的存在,“没有人在感受风的速度”,隐喻的是人对自身存在的无知和无觉,而无感知的存在仿佛不存在。相反,银杏树让“我”意识到生命的变化、年华的流逝,那“树干里的苦楚”,没有人体会,风也“不会吹出”,只有“我”感受到了,如同银杏叶来回翻动,是在感受风的速度。“我要是再年轻一点儿/也许会站在那儿,等着它遍体金黄”,这里没有悲伤,只有洞彻生命之后的超然。这可能是冯娜诗歌中写得特别好的部分,通过俗见之物,写出一种存在之思。她不空洞地抒怀,而是把自己对人的存在的思索,贯注在具体的一棵树中,人的生命与树的生命相比照,自然的生命就有了存在的意味,这其实就是对存在的揭蔽。没有这种对事物的发现,存在很可能就一直处在暗昧之中,人也很可能就只是自然人,而不是在存在中行动和感受的人。
生命是一种存在,对它的探问,一直是冯娜诗歌的中心议题之一。《猎户座》是我尤为喜欢的一首,它通过向宇宙发问来审视生命,有着很浓的形而上色彩。“只有夜晚,搭弓者找到了他的箭”,第一句即引人深思。搭弓者在夜晚方能找到箭,结合最后一句“用肉眼无法完成的 新的纪元”,链接起来,可以发现,这是在探问一些属于夜晚、时间、属于本体性奥秘的宇宙命题。“我曾问过一个凿光的矿工:/为何我们的日子又聋又哑/我们耽于眼前的天文学/忙于命名/忙于痛苦,我们铸尖了箭矢/出于寂寞,猎犬的主人找到了它们”⑨。忙于命名、耽于眼前的天文学知识,已经遮蔽了真正的宇宙奥秘,看不到痛苦,感受不到寂寞,这样的日子即是又聋又哑。“猎户座”这一名词,遮蔽了这种星象的内涵。揭蔽,认清星座的价值,需要漫长的时间,需要让时间具有流逝的形象,正如闪烁的事物置于黑暗之中才有价值、大海需要拥抱渔火才具生命、婚礼的光需要有阴暗处的烛台来表达、夜里少女也要银质胸针……每种事物,都在寻找突破遮蔽的方式,才能让自己显得意义非凡,人类、时间、宇宙也是如此。
《猎户座》谈及命名,命名有时亦是一种遮蔽。冯娜的《词语》就集中思考了这个纯思辨问题,这一被论者称作“元诗”的诗,更加典型地表明了诗人热衷于“揭蔽”的诗学观念。“我看不见你的藏身之所/——词语 铺满砂砾的巢穴/一座巨大的记忆仓库”,“我看不见你 当你露出了词语一样的样貌”,“时间/它像一个又一个词语叠加而成的迷宫”,“现在,我把词语放在耳朵上、膝盖上/它们理解衰老和冗长的命运/——多么好,当我不在这里/你依然能看到我,在词语周围”⑩。这些诗句,明显地暗示了诗人对“词语”本身的兴趣,全诗的意义指向让人联想起斯坦纳论述诗歌语言时提及的问题:“现在倾泄出来的‘言’中,究竟有多少在载‘道’,如果我们想要听到从‘言’到‘道’的演变,所需要的沉默在哪里?”⑪也令人想起诗人多多关于诗歌语言的论述:“在我们陈述时,最富诗意的东西已经逃逸,剩下的是词语。狩猎者死在它们身上,狼用终生嚎叫。词从未在我们手中,我们抓住轮廓,死后变为知识。”⑫在发言与沉默之间,在看见与隐藏之间,在记忆与发现之间,在在场与不在场之间,在诗意与知识之间……这就是必须依靠词语来书写的诗歌奥秘,诗人用词语来承载的,有可见的,更有不可见的,还有必然消逝的。如果经验是词语的肉身,那么诗人的使命是让沉重的肉身、琐碎的经验发出了清脆的声响,这是词语触碰隐秘世界、本体世界、灵魂世界而有的声音。
三
里尔克说,写出好诗,唯一的办法就是不断地向自己的内心看。“探索那叫你写的缘由,考察它的根是不是盘在你心的深处。”⑬冯娜的诗都有这种向内看的性质,她的经验,不管是边地异域风情,还是个人的城市感受,或者纯粹的情感抒发,都是向内探寻、追问。她的诗歌思考万物诸情,同时也抚慰自我内心。这种抚慰,源于诗人深入到了事物与人可以相通的内在层面,她找到了观察世界和进入事物本身的角度,这个角度可能是偏僻的,但却是诗人所独有的。
(冯娜诗翻译本《Chinese Fable》)
冯娜曾说:“诗歌就是我与这个世界的亲近和隔膜。我用语言诉说它们,也许我始终无法进入它们的心脏,哪怕融入它们的心脏,可能又会觉得无言处才最心安。”⑭这无言处的心安,或许就是人与物的相通处,它隐秘而亲切。具体而言,有前面谈及的“自然”,也有深入生存本质之后的豁然开朗。看见自然的力量,因而可以释然、可以宽慰;看到生存的本质,因而可以从更宽阔的视角理解他者与自我,获得一种平等的立场和心境。许多人读冯娜的诗歌,之所以会有一种不满足,可能是因为她的诗歌中没有浓烈的情感表达,也不以炫技的方式来扮演先锋,她的诗歌品质追求的是一种宁静、智性的深刻,或者一种了然之后的澄澈。
宁静是一种精神气质,冯娜的诗在宁静中其实也含着激情。我在读狄金森的诗歌时,会感受到一种宁静的激情,读冯娜的诗歌时,亦有此感受。当然,它们有各自不同的“宁静”和“激情”。冯娜诗歌的宁静与激情,不是一种空,或者一种破执之后的淡然,她也不让自己的诗歌直接过渡到精神的彼岸,她关怀彼岸,但也不蔑视此在世界,甚至还积极坚守着此在世界的道和义。这就是无限中的有限。诗人认识到无限,更意识到个体的有限。有人以为进入无限即是最高境界,实则不然。在文学层面,无限之中的有限才叫深刻。
前面谈及的《出生地》或者《风吹银杏》《猎户座》等诗作,着力于通往无限,却也保持了个体有限的坚韧。“人应像火焰一样去爱/是为了灰烬不必复燃”,强调个体火焰一样去爱的信念,是个体的态度,也是对人的有限性的挑战。“我要是再年轻一点儿/也许会站在那儿,等着它遍体金黄”,时间的无限与生命的有限相对比,那种超然背后,不是妥协,不是屈服,而是一种以有限来直面无限的意志、勇气。
一个老朋友,生物学家
在研究人类如何返老还童
我与他最后见面一次
是上一次金星凌日,十一年前
一个学生,工程师
在研发人工智能如何模仿人类的感情
和他午饭后,我要赶去爱一个陌生人
关于时间,我是这样想的:
如果他们真的创造了新的时钟
作为他们的同行
我,一个诗人,
会继续请孩子们替我吹蜡烛⑮
这首题为《孩子们替我吹蜡烛》的诗,思索的同样是时间和生命,这些事物,生物学家、工程师们试图去设计和改变它,但作为诗人,只愿意“继续请孩子们替我吹蜡烛”。“吹蜡烛”这种带着个人情感的时间是无法设计和复制的,生物学家和工程师可以改变世界,人工智能甚至可以“模仿人类的感情”,虽然“作为他们的同行”,诗人以自己的创造超越时间,但诗人只会活在自己的时间和情感里,她要捍卫一个通过孩子吹蜡烛来提示时间存在的世界,这是对纯粹、美好的一种坚守。“会继续”,这一口吻看似轻盈、干脆,却隐含着诗人的生存气魄,一种任何事物也不能让她妥协的气魄。
这种气魄也是一种诗歌意志。布鲁姆在评论狄金森诗歌时说:“爱默生和尼采的权力意志也是接受性的,不过这种意志引起的反应是阐释,于是在他们的作品中,每一个词都成了对人类或自然的某种阐释。狄金森的方式,不论是观看还是意志,都倾向于质疑而不是解说,它暗示着某种他者化,既是对人类姿态也是对自然过程。”⑯冯娜的诗歌中,似乎也有一种狄金森式的“意志”,她不是简单地去阐释生活和自然现象,而是在对许多习焉不察的事物的质问、迟疑中探询生命的崭新意义、揭示生活的诸多可能。但冯娜又没有简单地陷入到一种否定的诗学中,她不是对生活和事物的简单否定,而是通过揭蔽,让生活和事物呈现出另一种面貌,一种更为本然、但也更切近存在本身的面貌。
(哈罗德·布鲁姆)
她超越了就事论事的写作方式,为了更好地观察事物,她还在自己的诗中建立起了一般诗人所没有的视点:以大写小,以无限观有限,以简单写复杂。她的诗歌最鲜明的特点,或许就是存在于她诗歌中对生命的信念。在一个信念溃败的时代,这批有着信念的激情与力量的诗歌,就显得弥足珍贵。
让我们再来读一首《对岸的灯火》的诗:
我看到灯火,把水引向此岸
好像我们不需要借助船只或者翅膀
就可以轻触远处的光芒
湖面摇晃着——
这被无数灯火选中的夜
明亮和黑暗碰撞的声响告诉我
一定是无数种命运交错 让我来到了此处
让我站在岸边
每一盏灯火都不分明地牵引我迷惑我
我曾经在城市的夜晚,被灯火的洪流侵袭
我知道湖水的下一刻
就要变成另一重光澜的漩涡
我只要站在这里
每一盏灯火都会在我身上闪闪烁烁
仿佛不需要借助水或者路途
它们就可以靠岸⑰
湖边的“灯火”,是无比寻常的事物,但它如同是生活中的光,虽然真实存在,却也常常闪烁,显得遥不可及,没有人可以逃避这光对他的诱惑,但又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看见这光,都能借助这光泅渡到对岸。但是,“我只要站在这里/每一盏灯火都会在我身上闪闪烁烁”,关键是要站在一个可以看见光、被光照耀的地方,你的身上就会有光的闪烁。而我为何会站在这里呢?“一定是无数种命运交错 让我来到了此处/让我站在岸边”,这是命运的力量,也可以说是“我”对光的向往,让我站在这里。一旦身上有了光,“仿佛不需要借助水或者路途/它们就可以靠岸”,远处的光,成了我身上的光之后,这就是生命的觉悟,或者生命的救赎。
而从某种意义上说,冯娜的诗歌就像是那对岸的灯火,闪现每一种命运;也像是这夜、这水、这路途……将人与命运勾连,有黑暗与光明,是光澜也是漩涡。读着这样的诗,每一种命运都会在我们身上闪烁,仿佛不需要别的,生命就可以靠岸。
注释:
①冯娜:《诗歌献给谁人》,载《广州文艺》2016年6期。
②冯娜:《寻鹤》,第7页,漓江出版社,2013年。
③冯娜:《无数灯火选中的夜》,第 60页,中国青年出版社,2016年。
④见冯娜:《弗拉明戈(外十一首)》,载《诗江南》2016年 第3期。
⑤[美] 罗伯特•弗罗斯特:《罗伯特•弗罗斯特校园谈话录》,第23页,董洪川、王庆译,译林出版社,2015年。
⑥冯娜:《无数灯火选中的夜》,第3页,中国青年出版社,2016年。
⑦徐钺、冯娜:《潜在的交谈者——徐钺、冯娜访谈》,见《诗歌风尚》2016年第2卷,第147页。
⑧冯娜:《无数灯火选中的夜》,第 73页,中国青年出版社,2016年。
⑨冯娜:《冯娜的诗歌》,载《山花》(A版)2014年第9期。
⑩冯娜:《冯娜的诗歌》,载《山花》(A版)2014年第9期。
⑪[美] 乔治•斯坦纳:《语言与沉默:论语言、文学与非人道》,第65页,李小均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
⑫多多:《诗歌的创造力》,见多多:《诺言集》,第285页,作家出版社,2013年。
⑬[奥] 里尔克:《给青年诗人的信》,第16页,云南人民出版社,2016年。
⑭冯娜:《我与世界的亲近和隔膜》,载《中国诗歌》2010年第9期。
⑮冯娜:《无数灯火选中的夜》,第85页,中国青年出版社,2016年。
⑯[美] 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伟大作家和不朽作品》,第251-252页,江宁康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
⑰冯娜:《对岸的灯火》,载《民族文学》2015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