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教书的人都要将自己研究学习的东西,这个手拿进来,另外一个手送出去,在自己的脑子里做一番筛检做一番整理,借书本与讲演让学生从我们这里得到系统性的知识,我认为这是教书者的责任。知识是死的,教育是活的,如果知识只是一套固定的数据,不如买一部百科全书给学生,有问题去查就是了。
我们要给学生的不是一个死的知识,不是灌输数据、灌输知识,我们要给学生的是驾驭知识的能力、判断知识的能力以及内化知识最后因知识而成长的能力,这个是我们真正的责任。
担水砍柴是基本的修养功夫。先父是清代江南水师毕业的,到最后他做到国民海军的将领。当时每一个水师学堂的学生都要从甲板上打锈开始。水师学校的学生,上了船做的第一件工作是做普通的水手。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打锈,海水侵蚀甲板的锈。天天打锈,不打锈甲板就烂穿了。你只有从打锈中才懂得风,懂得浪,懂得船的动摇,懂得你和船一体行动的感觉。从知识转化成智能,就是这个道理。
厚植学力
教书不教一套死板的知识。假如要做老师,第一就是对自己要有要求:我的学力够不够?我有没有能力教这一门书?没有能力的话,我可不可以跟我的院长、系主任说我这一门课可以教,但是允许我有一定的范围。超越这范围的我不能教。所以我发出的教课大纲,只在我的能力之内。
但是,我们不能永远到此停止。我们要不断地厚植自己的力量,这是与上面说的自强不息联系在一起的。我们永远要厚植学生的学力,使得大家有十分的力量就去做十分的事情,因为我们不能对学生说用十分的力量去做二十分的事情,以致到了最后是在课堂上胡说八道。胡说八道最大的谬误在于学生看穿了你的胡说八道,居然也学会胡说八道。谬种流传是非常大的灾难,所以厚植学力是每个人自我期许中很重要的一条。
传道解惑
传道与解惑:这个“道”不仅是道学之“道”,也不仅是大道的“道”,这个“道”是研究的方法,求好的学问的方法,分析问题的方法。“道”就是我们找路的能力,辨别路的一种本领。胡适之先生讲,他最恨人的就是“绣得鸳鸯与君看,不把金针度予人”。我把这鸳鸯绣好给你看,但不告诉你这鸳鸯是怎么绣出来的。胡先生说我们不仅要绣得鸳鸯与君看,还要把金针度予人,把这针法也要传给人家。
我这一辈子印象很深的一件事,在大学二年级,我的老师劳贞一先生教秦汉史,教了大约有半年的时间是在教玉门关在哪里。玉门关是在小方盘呢,还是不在小方盘?一个学期都在讨论这个问题。我们全班大概有二三十个同学,都烦死了。
后来到了劳老师八十岁,老学生帮他做生日,我致谢词。我特别提起,那一门课我受了不少益处:
老师为了讨论小方盘是不是在玉门关口,旁征博引,把史料交代给学生,史料的考证交代给学生,史料错误的订正也交代给学生。
一个历史问题,他教了历史地理、史料学、语言学、文字学、考古学等知识。为了一个遗址,他讲授了不少方法。在这个讨论过程中,他把汉代的官制也告诉我们,包括汉朝的地理、边疆关系、匈奴与汉人的关系、边区的经济制度等。
他是把金针给我们,不是让我们看鸳鸯而已。鸳鸯简单得很,“玉门关在小方盘”,一句话,他搞了半年啊!专搞这个东西,课堂里边的人越来越少,到最后,有时就我和他师生两个人对坐。
我并不是说这是最好的教学法,我对这种教学法也是有批判的。劳老师教的方法,若我用去教中学就难安了,但所教的学生今后将担任研究院的研究员,这却是好的方法。这就是传道解惑的工作。
因材施教
因材施教和前面所说的谦顺容异是配合的。每一个学生有贤有智,有愚有不肖,每一个人都有他的长处,也有他的短处。所以在《论语》里,孔夫子对他的学生都有批评,除了颜回没有批评,但是颜回不幸短命死矣。颜回若活长一点,说不定老师也批评他了。
其他弟子,这个笨,那个粗心,他都有意见。但孔子教他们一点也没偏心,有问必答。《论语》中,学生往往问同样的问题,孔子的答案一定不一样。问“仁”问了许多遍,有长的答案,有短的答案,问“学”有许多次,没两次是一样的,问“政”也有很多次,答案也全不一样。他是按照每个人理解的深度,按照每个人的能力,按照每个人当时发问的情景,与问题疑惑的所在,在不同的地方做不同的教育。性子急的,孔子叫他慢一点,性子慢的,孔子催快一点。
《论语》是部了不起的书,这一类人生的智慧,都在实际生活里面为我们解惑。我们教学生也应当这样,不要说这个人笨,放弃算了,对笨的人,一定要多花些时间,让他弄懂,对聪明的人,要多花时间要他不要自负。
这些都是因材施教原则下要做的事情。
启发鼓励
对学生启发鼓励,而绝对不给学生背书。这句话,无论是官方或民间的教育改革者都会说,我们不要给学生填鸭式的教育。我们小时候都受过填鸭式教育。启发教育和因材施教是相连的,我们一定要帮助学生学到知识线头的能力,把线头找出来,帮线头接上,使得学生不断有新的能源而不断成长。我们不是捏一个坯子,制式教育最大的错误就是在捏一个坯子。我们用一个尺度来衡量,用同一个箱子来装人,这是不对的。也许,你会对我说:规定是如此。但我们还是有自由度,我们面临的是一群活的学生啊!大的是研究生,小的是高中生。他们有自己的专长。你找出他的专长帮助他发挥,他就会成为有用之材。
我这一辈相当幸运,在读台湾大学的时候,从内地来了一批老师,老师比学生人多。我读文科研究所的时候,四个学生,有二十几个老师。我读历史系的时候常常是一个人选一门课,我在美国芝加哥大学时也是常常读冷门课程。我有一门课是宗教学,那老师的教室在三楼。大家知道我爬楼梯是很不方便的,当年的本事是比现在好啦!可还是蛮累的。我爬到楼上去上课,他喜出望外,因为他三年碰不到一个学生。他循循善诱,我学了不少。每位老师都会找出我的长处与短处在哪里,人家问我你学的是哪一门道?我玩笑地回答,我是百花错拳,什么家的门道我都学到一点点。
老师启发非常重要,以外,就是学生自己成长。我绝对没有李远哲聪明,我比沈君山笨很多,我也绝对赶不上张系国。但我今天可以写东西,只要有数据,我就可以讨论,就是靠老师们启发,而不是老师们填鸭。
言教身教
李济之先生手上有四个学生,我们在考试时写考卷的方法绝对不一样。有一位同学用功勤,能记述,也心思细密,今天他已是大学者。他治学的长处是资料丰富,我的长处是做引申论述的研究。济之先生教我们时,两个人,个因所长,也告诉我们短处在哪里。他告诉我,你的短处是忽略数据的精确性,你要永远记住这个问题。我们两个一辈子走的路不在一个研究方向上,但一辈子感激老师的教导。
我们对自己的学生要教他不要欺瞒,不要躲避。别人叫我要举重若轻,我却注意举轻若重。每一堂课,我是不敢马虎的。因为一马虎,学生将来也会马虎。讲堂不是比赛言辞风采,讲堂是最严肃的。若有人称赞我,说我口才好,那就糟糕了!人家说你好的时候,其实指出你是天花乱坠。要是另外有人告诉我说:“我今天知道了一些东西,谢谢你。”那我就会高兴。
做事不要举重若轻,要举轻若重,所谓言教身教,不是口头训导学生守规矩,你做学问要踏实。自己的作风就是榜样。榜样从何而来呢?榜样就是你的教学、你的研究、你的著作。我们不能把学生当机器,他也不是死人。老师也不是教学机器,而是我在帮助他成长,他也在帮助我成长。这是人与人之间相互的尊敬。所以言教身教,不是做个大师榜样在那边,是让他晓得怎样念书,怎样教书。
本文摘编自许倬云的《问学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