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毛泽东的两炮论,中国是被英国海军的大炮,由中世纪的荒野打入近代世界的。当然,这意味着中国没有能力自行走向近代化。尽管毛泽东也说过中国社会内部早有“资本主义萌芽”,但他所肯定的所谓封建社会长期停滞论,便预设了这个萌芽总长不大,否则就会堕入“修正主义历史观”。
如今腰斩清史的这道1840年线,虽已突破,但由谁是“清朝开眼看世界第一人”那样的伪命题依然盛行,表明另一则经典判断——所谓谁是近代“向西方寻找真理”的先觉,必然导出的逻辑结论,即中国只可能“被现代化”,在我们的历史领域仍属挥之不去的幽灵。
逻辑是否合乎历史,不可能单靠改变逻辑推理予以说明。我不敢苟同时髦的后现代主义史学,一个原因就是这种理论否认客观史实,将历史说成史家各凭主观逻辑推导的系统。
在某种程度上,“被现代化”的逻辑,与后现代史学的见解,异曲同工。只是这里不是争论的地方。假如坚持从历史本身说明历史,那就有必要回顾中国人突破中世纪心态的实际历史过程。
那过程,非几则短论能说清楚。其实百余年来,中外学者从不同角度,对此过程已有很多实证研究。别的不说,就看清末民初憎恶满清腐败体制的那班改革论者,无论主渐进的维新论者,还是主激进的革命论者,都曾到晚明盛行于南国的王学中汲取批判中世纪传统的诗情。可是近三十年来,有的反传统论者,在激烈否定所谓“超稳定结构”的同时,竟不知四百多年晚明东南大批文士,已将阳明学否定纲常名教的议论推到极致,甚至除朋友一伦外,什么君臣父子的等级秩序都视作蔑如。这一取向,备受满清统治者打压,却在民间从未消失,既曾影响日本的明治维新,也曾刺激清末的戊戌维新,看谭嗣同的《仁学》可知。
或因如此,满清入关,便照例开馆修《明史》,却绵历四帝九十年,到乾隆初才勉强颁行,打破了“正史”编纂时间最长的纪录。问题就出在历史“评价”上,特别是由正德到崇祯那百四十年王学泛滥的历史怎么看。
满清帝国,以文明落后的边疆少数族群,征服汉族及其他各族,如辽金元一样,最后没有超脱征服者被文明先进的被征服者同化的历史宿命。但与其先辈女真、蒙古不同,满洲甫入关便强迫汉族与各族剃发易服,并在政军财文一切方面,严分满汉,以满驭汉,尽力反汉化,以保持征服者特权。岂知维护征服特权,不过三代就使满洲八旗沦为寄生族类。雍正、乾隆平定西北边疆叛乱,已不得不重用汉军。至乾隆晚年、嘉庆初年,用绿营对付川楚白莲教造反,不想绿营也追步八旗后尘,岂止外战外行,即内战也因双枪兵增多而变外行。至道咸间太平天国暴起,清廷如不顺水推舟,承认湖广士绅组成的团练,“以汉制汉”,那么不等英法联军北上,满清首都便已易主。
历史不可“大胆假设”。道光晚年自恃精明,选择储君却上当受骗,舍皇六子而立皇四子。岂知这位皇储,非但无能,还好色,又早染上鸦片瘾。尽管宠臣中也有肃顺那样的能员,但朝廷整体腐败,丢了首都,潜逃热河,仍沉湎声色,以致英年夭逝,留下顾命八大臣整体愚蠢,被其遗妾即母以子贵的慈禧太后,略施小计,便实现宫廷政变,开始了慈禧专政半世纪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