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山:胎儿期记忆与《荣格自传》中的梦及幻象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0393 次 更新时间:2019-04-17 1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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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山 (进入专栏)  


[摘  要]《荣格自传》中的一些梦和幻象,其真相和回归胎儿期记忆有关,而胎儿期记忆则是潜意识的本源。本文从背景、动因和结构内容等方面分析了荣格的五段梦和幻象,讨论了其中的切入点情绪、表现内容导致当时的心理感受、表现方式的原型和变形之间关系等问题。


[关键词] 胎儿期记忆;《荣格自传》;梦;幻象;重新分析


心理学家荣格(1875-1961)在他八十三岁高龄写的《荣格自传:回忆、梦、思考》(Memories, Dreams, Reflections,1963年英文版)中,详尽记载了构成“科学研究的主要材料”的他自己的各种梦和幻象,并认为“我的一生是一个潜意识自我充分发挥的故事”。[1]书中荣格真实的内心体验和不懈的自我分析,为我们提供了探究人的精神本源的重要样本。


有关人的精神本源问题,笔者在已出版的专著《人的精神文化原型的发现》[2]有专门的研究,认为胎儿期记忆构成了人的心理底层,在特定心理状态的梦中会显现出来。以下我们将用胎儿期记忆的新视角对《荣格自传》中的一些梦和幻象作进一步的分析。


(一)荣格三四岁左右的“吃人的怪物”梦的分析


这个梦后来一直占据着我的心。我那时大概年仅三四岁左右。


我们的住宅孤零零地立在洛封城堡附近,教堂司事农场的后面有一大片草地。梦中的我正站在这片草地上。突然,我发现了一个黑色的、长方形的石砌的洞,我过去从没见过这样的洞。我好奇地走过去,朝里面窥视,看见有一排石阶一直通下去。我迟疑了半天,还是胆战心惊地走了下去。洞底走不多远有一个圆形的拱门,门上挂着一块又大又沉的绿色帷幕,那幕好像是用加工过的锦缎制成的,显得十分气派。好奇心逗弄着我,很想看看幕后边是什么,于是我便掀开了它。在暗淡的光线下,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大约三十英尺长的长方形屋子,屋顶呈拱形,由加工过的石头砌成,地板上铺着大石板,中间还铺着一条红地毯,从门口一直通到一个低低的平台,平台上放置着一个金光灿烂的宝座,座上也许有一块红色的垫子,那豪华的派头简直就像童话中描写的国王的宝座一样。宝座上立着一个什么东西,最初我以为是个树桩,大概有十二到十五英尺高,一英尺半到二英尺厚,它十分高大,几乎顶到了屋顶。后来才发现,它的成分挺有意思,它不是由木头,而是由皮和肉组成的,顶上有一个圆圆的像人头那样的东西,上面没有脸,没有头发,顶端有一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屋顶。


屋子里很亮,可是没有窗户,也没有其他光源,头顶处是一片灿烂的辉光。座上的那个东西虽然没有动,可我总觉得它随时可能会像一条虫那样向我爬过来。我害怕得全身都僵了,这时我听见从外面和顶上传来了母亲的声音:“看看它吧,那就是吃人的怪物!”母亲的喊声使我怕上加怕,我吓出了一身冷汗,醒来后还怕得要死。从此之后,有好多晚上我都不敢睡觉,生怕再做这样的梦。


这个梦多年来一直纠缠着我。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我看见的那东西实际上是男性生殖器。几十年后,我才懂得那是一种古老的祭仪中被人崇拜的生殖器。[3]


分析:上述荣格三、四岁做的梦已经返回胎儿期记忆之中。从“梦中的我”至“胆战心惊地走了下去”是第一片断,为胎儿期记忆的产道经历。其中“黑色的、长方形的石砌的洞”,“朝里面窥视”,“石阶一直通下去”,表明分娩过程有下坠感。虽然“我迟疑了半天”,但是下坠式分娩是不可能逆转的,所以“还是胆战心惊地走了下去”。


从“洞底走不多远”至“于是我便掀开了它”是第二片断,该片断已倒退至胎儿期记忆的胎盘记忆。“有一个圆形的拱门”,指胎儿处在宫腔内看到的通向阴道的子宫内口的视觉特点。“门上挂着一块又大又沉的绿色帷幕”,指子宫内口所在的峡管通常呈闭合状。“我便掀开了它”,所谓的“帷幕”是掀开了,即子宫颈管打开了,但是“掀开”者不是“我”,而是父亲进入母体的力量所致。


从“在暗淡的光线下”至“一动不动地盯着屋顶”是第三片断,为在胎儿期记忆的胎盘记忆阶段时父亲进入母体,从而子宫颈管被打开,位于宫腔内的胎儿所见的情景。“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大约三十英尺长的长方形屋子,屋顶呈拱形”,指打开后的子宫颈管的视觉特点。“屋顶呈拱形”指子宫颈管的内壁呈弧线状。“中间还铺着一条红地毯,从门口一直通到一个低低的平台”,指因父亲进入母体而引起的本有炎症的子宫颈管内出血。从“宝座上立着一个什么东西”至该片断结束处,是父亲进入母体后的男性生殖器的视觉特点。因为父亲进入母体的力量的缘故,所以联想起最高权威的象征“国王的宝座”。


从“屋子里很亮”至“醒来后还怕得要死”是第四片断,该片断是对上一片断发生的事件的心理感受。“像一条虫那样向我爬过来”,指羊膜中的胎儿承受着巨大的冲击力。“我害怕得全身都僵了”,胎儿在安宁的羊膜环境里感受到外力对自己生存的威胁。“这时我听见从外面和顶上传来了母亲的声音:‘看看它吧,那就是吃人的怪物!’”胎儿母亲在外面和顶上发出叫喊声,从母亲的语音中,胎儿观察到母亲的激烈情绪,于是把体验到的母亲的情绪意义转换成语音伴有的语义“吃人的怪物”。“母亲的喊声使我怕上加怕”,胎儿在承受外力的冲击的同时,还要体验母亲的激烈情绪。


荣格三四岁时的恐惧梦“一直纠缠着”他,对他的一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通过这个儿时的梦,我开始参与大地的秘密,那是一种在地下的埋葬,过了很多年我才从中解脱出来。”[4]很久以后他才确认梦中所见之物为男性生殖器。荣格这样的认定是正确的,然而他仍然无法解释这个梦的真相。这个梦的动因是:荣格因父母分居而患病,每到夜晚总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正是这种恐惧心理形成了梦的切入点情绪,从而激活荣格在胎儿期记忆里的恐怖场景。从荣格恐惧异常的梦中我们了解到,在胎儿期记忆中,除本身固有的死亡恐惧如分娩经历、脐带创伤之外,还可能再加入父亲的暴力威胁。而这种心灵创伤是强加的,也是应该避免的。


(二)荣格三十四岁的“头盖骨”梦的分析


我处身在一所我所不认识的两层楼的屋子里。它是“我的家”。我发现自己走到了二楼上,这里有点像个客厅,配备有洛可可风格的好些做工精致的老式家具。墙上悬挂着一些古老的珍贵名画。我奇怪这竟会是我的家,于是便想道:“真不错。”但我然后便想起来了,我并不知道一楼到底是什么样子。于是我便沿着楼梯走到了一楼。在这里,一切东西显得更加古老,我于是便认识到,房子的这一部分一定可以追溯到15或16世纪。这里的陈设是中世纪式的,地板是红砖铺就的。这里到处相当阴暗。我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房间,心里想道:“唔,我实在得探究一下这整座屋子。”我走到一道厚重的门前,用力打开了它。在门那边,我发现了一道向下通到地下室的石砌梯级。我再次走下去,结果发现自己处身于一个有拱顶的美丽的房间之内,而这房间则显得极为古老。在仔细察看四壁时,我发现在普通的大石块上砌有一层层的砖,而且在灰浆里也有砖头的碎块。我一看到这个,我便知道这墙壁可以追溯到罗马时代。至此我的兴趣便高涨起来了。我更仔细地观察起地板来。它是用石片铺成的,在这些石片之一内我发现有一个环。我拉动这个环,石片便抬了起来,我再次看到了一道窄窄的石级通往地下更深处。我顺着这些石级走了下去,最后便走进了一个从岩石里凿成的低矮的洞穴。石洞的地面上盖有一层厚厚的灰土,灰土中散布着些骨头和陶片,像是一种原始文化的遗物似的。我找到了两个人的头盖骨,显然属于年代久远的和快要裂成碎块了。这时,我便醒了。[5]


分析:该梦是荣格在1909年34岁时做的。荣格在1907年与弗洛伊德第一次见面,并于1909年两人同行去美国,每天在一起分析对方的梦。也就在那时,荣格已预见两人关系的结束。


该梦的空间位移是下降式的,且在时间轴上分别对应渐次久远的年代,其梦层次为:二楼(17世纪洛可可风格)——一楼(15世纪)——地下室(罗马时代)——地下更深处洞穴(原始文化遗物的两个人的头盖骨)。这个梦的动因:在做这个梦之前的好几天,荣格一直在思考弗洛伊德的心理学的前提等问题。由于深层次探索问题的苦思未能解答问题,这种焦虑不安情绪引发了回归胎儿期记忆的梦境。回归胎儿期记忆的典型标记是通过下坠式的隧道(产道的变形)而进入母体,荣格的梦则是以下降式位移的方式来标志进入胎儿期记忆的门槛,而梦最后的洞穴场景意味着荣格回归了母体。洞穴中的头盖骨意象和死亡主题有关,一方面说明荣格的胎儿期记忆中有显而易见的死亡氛围,另一方面该梦最后呈现的死亡主题和荣格做此梦前的焦虑不安的情绪特征相关。


该梦和荣格在之前中学时代结束时做的梦的切入点情绪有相似之处。那时他面临着报考什么大学专业的重大抉择,其疑虑情绪导致他的梦:在一个坟堆里挖到史前动物的遗骨,[6]而坟堆和遗骨均和死亡有关。死亡意象在荣格该梦之后仍频频出现:海关官员的鬼魂;[7]死鸽; [8]18世纪以及12世纪的尸体。[9]另外,荣格的胎儿期记忆所包含的死亡氛围,可以追溯到上文已分析的他三四岁做的恐惧梦。


荣格自己分析了34岁时的这个梦,认为该梦“构成了人类精神的一种结构图;它假定有某种非人化的本性潜藏在这一精神之下”,即有“先验地潜藏在个人的精神之下的一种集体性的潜意识”,[10]可见该梦对荣格其后创造的集体潜意识概念的影响极大。其实,集体潜意识的实质乃是胎儿期记忆。


(三)荣格三十八岁的“恐惧实验”幻象的分析


正是在1913年基督降临节期间——准确地说也就是12月12日——我决定采取决定性步骤。这时我正坐在桌子旁,反复思考着我的恐惧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我让自己从椅子上滑落下来。突然之间,地面在我的脚下仿佛真的裂开来了似的,我于是便掉进了黑暗的深渊。我心里不禁产生了一种恐怖感。但猝然一下,我的脚便踩到了一堆软绵绵、黏糊糊的东西,原来这个洞并不太深。虽然显然处身在一片黑暗之中,我却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我的眼睛慢慢习惯了这种黑暗,习惯了这很像迟暮的黑暗。我看到,在我面前是一个黑森森的洞穴的洞口,一个侏儒站在那里,其肤色一如皮革,像是个木乃伊干尸似的。我从他身边挤了过去,从狭窄的洞口走进了洞里,然后涉过没膝深的冰水而来到这洞穴突出在一块岩石上的另一个洞口处,在这里,我看到了一块闪闪发光的红色水晶石。我两手抓住这石头把它搬了起来,结果发现石头下面有个空穴。起初我什么也分辨不清,过了一会儿我才看到里面有流水。一具尸体从水里流了过去,这是具年轻人的死尸,满头金发的头上有个伤口。跟在尸体后面漂来的是一只硕大无朋的黑色圣甲虫,然后便是一轮从水的深处升起来的红色朝阳。我被阳光弄花了眼,于是便想把石头放回到洞口,但这时一股液体却涨了出来。这是一股血水。一大股血水喷了起来,我感到直想呕吐。我觉得,这血似乎要继续喷涌,喷涌时间会长到令人无法忍受。最后,它终于停止喷涌了,而这幻觉便也到此而止。[11]


分析:在该梦之前的2个月, 荣格在旅途中出现了持续1小时的幻觉,大洪水淹到瑞士,汪洋大海后又变成血海。两个星期后,血海的幻觉又出现,景象更生动。“我正生活在一种不断地紧张的状态”,“我尽可能地把我的种种幻觉写下来并认真地分析这些幻觉得以产生的精神条件”,“把我自愿面对潜意识设想成是一种科学实验”。[12]


在上述背景下,荣格在1913年12月12日进行了“恐惧实验”。该实验是一种自我催眠,实际上就是明确了梦的切入点情绪后自己做的梦。由于实验是由“从椅子上滑落下来”而引发的,所以梦一开始便出现下坠而 “掉进了黑暗的深渊”,表明荣格穿越了作为回归胎儿期记忆门槛的隧道,并伴有恐怖感。“这个洞并不太深”,此时荣格已进入母体。木乃伊、尸体的死亡意象再次确认了荣格胎儿期记忆中的死亡氛围。“一轮从水的深处升起来的红色朝阳”,水环境是母体羊膜腔中的羊水,“红色朝阳”的意象,只是为了表明羊水呈红色。胎儿在母体羊膜腔里,由于环绕羊膜腔的母体的血管颜色,其羊水在胎儿眼里则呈现为红色。最后红色的羊水转换为喷涌的血水,荣格对此“感到直想呕吐”,“无法忍受”。由于荣格在“恐惧实验”之前的紧张生活状态,以及自我催眠的暗示主题和滑落的起始动作,致使荣格回归到带有恐惧色彩的胎儿期记忆中,只是荣格尚不明白其中的发生机制。


在该次“恐惧实验”之后,荣格“为了紧紧把握住这些幻觉,我便常常想象成是在走一段陡峻的下坡路”,“第一次探究到达了约一千英尺的深度,第二次我却发现自己处于一个无底的深渊的边缘……最初出现的意象是一个火山口,而我于是便觉得自己处身于一个死人的国土之中”。[13]从之前的“恐惧实验”中,荣格已悟到诱发潜意识的起点可设定为下坠式意象,所以以“走一段陡峻的下坡路”为起点的想象(和自我催眠类似),就会观察到荣格自以为是潜意识的内容。事实上,第二次的想象又一次经由回归胎儿期记忆的门槛“隧道”(深渊)而进入母体(火山口)。


(四)荣格五十二岁的“利物浦”梦的分析


我忽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煤灰满地的肮脏城市。时间恰值黑暗的冬夜,兼又冷雨萧萧。这个城市就是英国的利物浦。与几个——比如说六七个——瑞士人一起,我走过了好几条黑洞洞的街道。我有这样的感觉,觉得我们正从港口往外走,而那真正的城市实际上却在上方,位于悬崖之上。我们爬上了那儿。这个地方使我想起了巴塞尔,巴塞尔的市场是在下方,然后您便经过托滕嘉申(“死者之巷”)而往上走;这条巷一直通到上方的一片高地,然后再通到彼得广场和彼得大教堂。我们到达这片高地后,发现有一个由昏暗的街灯照着的大广场,许多街道就向这里汇聚。这个城市的各个街区成辐射状绕这广场而布列。广场的中央是一个圆形的水池,水池的中央则是一个小岛。由于雨、雾、烟和昏暗的灯光所无法照透的黑暗,周围的一切全无法看清,但是这个小岛却被阳光照耀得光辉灿烂。岛上只长着一棵树、一棵木兰,树上开满了千百万朵红花。这棵树仿佛就立在阳光之中,但同时又是那光源。我的友人们对这恶劣的天气说三道四,但显然却没有看见这棵树。他们谈起了住在利物浦的另一个瑞士人,对他竟在此定居感到吃惊。我对千花怒放的这棵树的美及阳光灿烂地照耀着的这个小岛感到心旷神怡,心里想道:“他为什么定居这里,我可是清楚得很啊。”然后我便醒了过来。[14]


分析:荣格从1916年末写了《对死者的七次布道词》之后,开始画了许多幅曼荼罗,后来逐渐明白“曼荼罗就是中心。它是一切道路的代表,是通向这个中心,通向个性化的道路”,“精神发展的目标就是我性”,“在找到曼荼罗可作表现我性的工具之后,我便获得了在我看来是终极性的东西”。[15]到了1927年,即荣格52岁时做了上述梦,“使我对有关这个中心及我性的想法得到了证实”。[16]


该梦的开始场景为英国利物浦的“肮脏城市、黑暗的冬夜、又冷雨萧萧”,令人不适。“我走过了好几条黑洞洞的街道”,从一开始的不适场景导出了回归胎儿期记忆门槛的隧道变形意象“黑洞洞的街道”,“走过了好几条黑洞洞的街道”意味着进入了产道经历。“这个城市的各个街区成辐射状绕这广场而布列”,环绕中心的辐射结构空间样式,为接下来出现的中央的中心作铺垫。“广场的中央是一个圆形的水池”,对应的是胎儿身居其中的母体羊膜腔;而“水池的中央则是一个小岛”对应的则是胎盘。“周围的一切全无法看清,但是这个小岛却被阳光照耀得光辉灿烂”,胎盘为圆扁状,呈乳白色,由于胎儿和母亲通过胎盘在身和心两方面都连在一起,所以梦里把母体中胎盘的乳白色强化为“光辉灿烂”。“岛上只长着一棵树、一棵木兰”,唯一的这棵木兰树对应的是连接胎儿和胎盘的管状结构的脐带;而“树上开满了千百万朵红花”,花为红色对应的则是脐带中血液的颜色。“这棵树仿佛就立在阳光之中,但同时又是那光源”,胎盘的乳白色升华为光源,而胎盘作为生命之源的作用同时也和盘托出。“我的友人们对这恶劣的天气说三道四,但显然却没有看见这棵树”,其实这段胎儿期记忆只属于荣格一人,当然只能是荣格本人能有幸回归母体而见到胎盘的变形——木兰树。“他们谈起了住在利物浦的另一个瑞士人,对他竟在此定居感到吃惊”,所谓吃惊,照应了该梦开头的不适场景,并反衬了接下来荣格愉悦自明的心理状态。


荣格对该梦是这样评价的:“这个梦代表着我此时的心境。”“随这个梦而来的还有一种命中注定感。我看出来,在这个梦里,目的是什么已作出了启示。一个人是无法走到这个中心之外的。这个中心就是那目的,而一切都是引向这个中心的。通过这个梦,我明白了,我性就是方向与含义的原则与原型。其治疗性作用就存在于其中。”“做过这个梦之后,我便不再绘画曼荼罗的画了。这个梦描绘了潜意识发展全过程的最高阶段。它使我感到了完全的满足”。[17]荣格的这番评价,除了没能道出该梦的实质为回归胎儿期记忆的胎盘记忆之外,所有的感悟都是真实至确的。回归胎儿期记忆的愿望,实际上从胎儿期最后的脐带创伤结束后就形成了。荣格成功地回归胎儿期记忆,重温胎儿期记忆中美好的高潮部分,由脐带创伤引起的被抛弃的分离焦虑感消除了,从而完成了心理自疗并心满意足。


荣格该梦之前的10多年里一直有画曼荼罗的实践活动。曼荼罗“象征包括有以同心的样式排列成的图形,还有辐射状和球形的样式,以及带有一个中心点的圆形与方形。这是最古老的宗教象征之一……在东方,……瑜伽当中,为暝想静修所用”。[18]曼荼罗的圆形视觉特点是实在的。其实,它是人在梦中或类似梦的瑜珈禅定中返回胎儿期记忆时所见的圆的形式。人们在梦中进入胎儿期记忆时,必须穿过一个长长的幽暗隧道,接着便是色彩明快的巨大空间。而隧道的尽头的横截面正是圆形。换言之,这时圆形的显现,标志着胎儿期记忆的门槛即将越过而胎盘记忆中愉悦的心理将再度浮现。由于这个圆形是进入胎儿期记忆时必然会看到的,而经由圆形便进入了美好的的胎盘记忆,这样圆形和紧接着的愉悦画面在连接点上的视觉重叠,导致了对圆形本身附加了神秘的象征意义,圆形成了天堂图象的外装。


观察荣格自己画的曼荼罗, [19]其圆形具有回归胎儿期记忆门槛的隧道的深度感,同时亦有从圆形中心射出的光芒感。荣格10多年画曼荼罗的体验,传递了他内心回归胎儿期记忆中美好的胎盘记忆的强烈渴望。荣格五十二岁的梦正是他自己10多年画曼荼罗的回报:梦中环绕中心的辐射结构和中央的中心的空间布局和曼荼罗是吻合的,而荣格胎儿期记忆中美好的胎盘记忆的高潮部分则是以“岛上一棵树”的意象再现出来,即以胎盘和脐带的变形所包含的真实面貌凸显曼荼罗中心部分的象征意义。“这个梦描绘了潜意识发展全过程的最高阶段”,胎儿期记忆作为人的心理底层,倒退式梦的最后阶段(“最高阶段”)可以抵达该底层记忆;荣格这一人生里程碑式的领悟源于他成功地回归到胎儿期记忆之中,再次享受了美好的胎盘记忆。[20]该梦之后,荣格不再画曼荼罗,因为荣格在梦里不仅再现了曼荼罗,其象征隐义亦已昭示。


值得一提的是,荣格在波林根规划建造的塔楼和曼荼罗意象有关。“在1923年,第一座圆形房屋建立起来了。”“对于这个塔楼,一开始我就对它抱有一种宁静和新生的强烈感情。对我来说它代表着一种母性的温热。……1927年,便增加了一个中央性的结构”。在1932年,附属建筑有所扩大,并有一间他独用的幽居。“1935年,我心中产生了要有一片围起来的地块的愿望。”“从一开始,我就觉得这塔楼在某一方面是一个可促使人成熟的地方——一个母体的子宫或一个母性的形象”。“我是在犹如做梦的情形下把它建造成的。只是到了后来,我才看出所有这些都是多么配合得当并造成了多么富有含义的一种形状了:精神的完整性的一种象征。”[21]塔楼“圆形房屋、中央性的结构、围起来”的结构图有着曼荼罗的痕迹,而“宁静和新生、母性的温热、母体的子宫”,其中曼荼罗所蕴含的回归胎儿期记忆的胎盘记忆则呼之欲出。“精神的完整性”,不仅指向塔楼这胎儿期记忆中胎盘记忆的外在化形式,同时也适用于荣格五十二岁时做的“利物浦”梦的心理效应。


(五)荣格六十九岁的濒死体验幻象的分析


我似乎是在高空中。在下面,我望见了地球,它沐浴在灿烂的蓝色光辉之中。我望见了深蓝色的海水和一块块大陆。脚下远远的地方是锡兰,前面远方是印度次大陆。我的视野不能包容整个地球,但是其球形轮廓却明晰可见,……接踵而来的是红海,而在后面很远的地方,正如在地图左上角一样,我可以约略看到地中海的一角。我的目光主要是伸向那里的。其他的一切,均不清晰。我也能看见盖满大雪的喜马拉雅山,但是,在那个方向上,一切都云雾迷蒙。我一点儿也没有向右看。我知道,我正在飞离地球。……我转过身来。我原来是背朝印度洋站着的,当然是面北。后来,我似乎向南转过身来。新的景色映入眼帘。在近处空中,我看见一大块黑石,像陨石一样。有我的房子那么大,甚至更大。它正在空间漂浮,我也在空中漂浮。我曾在孟加拉湾海岸上见过类似的巨石。都是茶褐色的花岗石,有些已被凿空成庙。空中这块石头就是这样的黑色巨石。……在我接近通向巨石入口的台阶时,一种奇怪现象出现:我觉得一切都正在消遁;我所注视的、希求的、料想的一切,地球存在的全部幻影,都已消失,或者离我而去,这是一个极为痛苦的过程。然而,也有一些东西留存了下来,似乎我还保存着我所经历过或者做过的一切,我周围发生的一切。我也可以说:这一切与我同在,我就是这一切。……还有一事引我注目:接近寺庙时我确信我要进入一间光明的大厅,会在那里遇见我在现实中的同侪。……在我思考这些问题之际,发生了一件事,引起我的注意。从下面,从欧洲那个方向浮升起一个形象。原来那是我的医生,H博士……他出现在我眼前之时,我们之间就默然交流了思想。H博士受地球的派遣向我传递消息,告诉我说都反对我离开。我没有权利离开地球,必须返回。我听到这一信息时,就醒了过来。[22]


分析:1944年,荣格心脏病又发作而徘徊在死亡线上,并出现了濒死体验的幻象。濒死体验的本质是梦,其真相是回归胎儿期记忆。[23]荣格的濒死体验以“高空中——飞离地球——印度洋的黑石漂浮——接近通向寺庙的黑色巨石入口——确信要进入光明的大厅——医生告诉我必须返回”这样的画面切换并推进。


美国雷蒙德·穆迪博士《死亡记忆》(Life After Life,1975),从150例濒死体验的实例中总结出15处相似点,[24]即(1)无以言表,(2)亲闻死讯,(3)平静安详,(4)噪音, (5)黑暗通道, (6)脱离躯壳,(7)相遇, (8)光的存在, (9)回顾, (10)界限, (11)归来,(12)倾诉,(13)对生活的影响,(14)对死亡的看法,(15)确证。在此基础上,进而建构出“典型化”、“完整化”的濒死体验模式。


比较穆迪总结的15处相似点,荣格的濒死体验的发展链为:“(6)脱离躯壳”(升空飞翔,差异是没有提到有看见自己身体的所谓脱体经历)——“(5)黑暗通道”(黑色巨石是凿空的,其黑色和中空状则是回归胎儿期记忆的门槛的隧道变形)——“(9)回顾”(保存着荣格所经历的一切)——“(8)光的存在”(虽然接近黑色巨石入口意味着尚未完全进入胎儿期记忆,但已经触及了胎儿期记忆内的胎盘记忆:光明的大厅)——“(7)相遇”(遇见我在现实中的同侪)——“(11)归来”(荣格没有权利离开地球,必须返回)。而“(12)倾诉,(13)对生活的影响,(14)对死亡的看法,(15)确证”等内容在荣格的濒死体验描述后亦有记载。


将荣格的濒死体验和穆迪建构的濒死体验模式对比后,不难看出荣格的样本是相当完整的。濒死体验的切入点情绪是死亡恐惧,该情绪占据了心灵并向前推移时,便向记忆库存中寻找具有同一情绪特征的表现材料,而濒死体验所包含的回归胎儿期记忆的真相被揭示以后,表明胎儿期记忆最后的产道经历和脐带创伤所伴随的死亡恐惧是挥之不去的,因而在濒死体验中被立即选中激活。当然,由于开启了回归胎儿期记忆的大门,幸福之源的胎盘记忆亦随之而来。在荣格的濒死体验之后,“护士告诉我:‘好像您经历过回光返照。’……我的确已经达到了最高的极限,现在也不知道当时我是在梦中还是处于狂喜的状态。”[25] 护士观察到荣格的“回光返照”,表明荣格的濒死体验的确又一次成功地归复胎儿期记忆,在走向死亡的途中“狂喜”地品尝了恐惧全无的高潮部分;而荣格自认为“达到了最高的极限”,是因为倒退到胎儿期记忆以后,这一篇章就是人的倒退式梦的极限。


(六)小结


以上我们讨论了《荣格自传》中五段不同时期的梦和幻象,分析了其背景、动因和结构内容。从梦和幻象的切入点情绪看,第一段的恐惧、第二段的焦虑不安的情绪、第三段的恐惧实验、第四段的画曼荼罗和第五段的濒死体验,其中除了第四段长期画曼荼罗而诱发胎儿期记忆的胎盘记忆以外,其余数段均与恐惧、死亡等强烈的负面情绪有关,因为正是死亡恐惧等极端负面情绪激活了底层胎儿期记忆中的死亡记忆。


从梦和幻象的表现内容导致当时的心理感受看,引发的胎儿期记忆所伴随的心理状态可分恐惧心理和愉悦心理两类。第一、二、三段为恐惧心理类型,而第四、五段为愉悦心理类型。属于恐惧心理类型的第一段,其生成原因有其特殊性,构成了荣格梦的个性化特点。


胎儿在母体中所见的如羊膜腔、羊水、胎盘、脐带以及分娩时的产道,在荣格的梦和幻象里,其表现方式则有变形。在回归胎儿期记忆的过程中,首先是产道记忆,即要通过“隧道”门槛(分娩产道)方能倒退进入母体;而回归母体之后,在分析原来母体内胎儿所见的环境特点即胎盘记忆的具体表现时,应紧紧抓住羊膜腔、羊水、胎盘、脐带等原型的视觉特点。


综上所述,《荣格自传》中回归胎儿期记忆的梦和幻象以及对它们的思索,贯穿了荣格的一生。胎儿期记忆是潜意识的本源;胎儿期记忆在特定的心理状态中会以我们目前业已探知的的途径和方式再现;回归胎儿期记忆,不仅是荣格,也是我们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渴望。荣格是勇敢坚定的心灵探索者,其思想的自由性为我们留下了不可多得的珍贵研究材料。


[附注]


[1][瑞士]荣格著,刘国彬、杨德友译《荣格自传》,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5年,“序言”第2页。

[2]徐山《人的精神文化原型的发现》,[韩国]新星出版社,2002年。其中第二章“胎儿期记忆的性质”:“个人的精神起点始于双亲精卵结合后自我生命产生的那一瞬间。胎儿对母体内生长过程的感受已经全部印刻在自己的记忆之中,并形成永远抹不去的人生记忆底层。它塑造了人的精神原坯。从个体生命的开始到脱离母体的整个胎儿期可分五个过程:(1)个体生命诞生的瞬间。(2)移至子宫内。(3)着床后和母体相连。(4)产道经历。(5)脐带创伤。从个体生命着床后到联接胎儿和母体的胎盘的形成,一直到胎儿分娩,这一过程中胎儿和母亲在身和心两方面都连成一体,不仅胎儿赖以生存的营养均来自母亲,而且胎儿的情感一直受到母亲的无法抗拒的直接影响。胎儿的分娩过程,如同穿过一个幽暗的狭长隧道。胎儿承受压迫局促感,而且运动方向是下坠的。离开母体后,脐带被剪断,原来相连式依赖性生存方式陡然中止。母体外的环境如温度、亮度、皮肤感受等,均和母体内的环境截然不同。婴儿出世,新生命由和母体一体到分离状态,体验到了被遗弃引起的恐惧,从生中感受到死亡的威胁。”

[3]同[1],第5-6页。

[4]同[1],第8页。

[5]同[1],第151页。

[6]同[1],第75页。

[7]同[1],第155页。

[8]同[1],第162页。

[9]同[1],第163页。

[10]同[1],第153页。

[11]同[1],第172页。

[12]同[1],第170-171页。

[13]同[1],第174页。

[14]同[1],第190页。

[15]同[1],第189页。

[16]同[1],第189页。

[17]同[1],第191页。

[18]F.弗尔达姆著,刘韵涵译《荣格心理学导论》,辽宁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67页。

[19]同[1],第165-167页。

[20]荣格“利物浦”梦之后,又于1927年在其《黑书》第7册124b页画出了该梦的场景(荣格《红书》,中央编译出版社,2013年,第465页),其后该“利物浦”草图又成了《红书》卷二图159的底稿(同上,第317页),将该梦和曼荼罗联系在一起(英文原文作 linking the dream with the mandala, 中文版翻译为“与出现曼荼罗的梦有关”,不确)。荣格10多年画曼荼罗到“利物浦”梦再到以梦的草图为底稿而画的曼荼罗这一过程,表明“利物浦”梦和曼荼罗意象之间的密切程度。

[21]同[1],第218-220页。

[22]同[1],第273-275页。

[23]徐山《胎儿期记忆与穆迪<死亡记忆>濒死体验》,《黑龙江科学》2016年2月上半月,

总第70期。

[24]雷蒙德·穆迪《死亡记忆》,吉林文史出版社,2007年,第12页。

[25]同[1],第273页。

[参考文献]

雷蒙德·穆迪 2007《死亡记忆》,吉林文史出版社。

荣  格  2005 《荣格自传》,国际文化出版公司。

徐  山  2002 《人的精神文化原型的发现》,[韩国]新星出版社。

徐  山  2016 《大恐龙生蛋与胎儿期记忆》,《世界最新医学信息文摘》2016年第14期

徐  山  2016 《胎儿期记忆与<死亡记忆>濒死体验》,《黑龙江科学》2016年2月上半月,总第70期。


本文载于徐山《胎儿期记忆:人的精神文化原型的发现》(中国商业出版社,2017)“附录二:胎儿期记忆与释梦的进一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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