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方面要与世界融为一体,避免与世界分离,避免孤独,另一方面又必须保持自身的独立,维护自我的独立性和整体性,这是人的存在的矛盾性。弗洛姆认为,只有发挥人的生产性(productiveness)才能解决好这一矛盾。
爱的力量使人能突破把人与他人隔开的屏障。理性的力量使人透过表面现象进而把握事物的本质。爱和理性是相互依存的,但爱体现了情感的力量,理性体现了认知的力量,因而还是可以对它们分别加以讨论。
“爱”在现代是一个非常模糊、混乱的词。从爱吃冰淇淋到爱听交响乐,从一般的同情到最强烈的亲近感,好像都可以说是“爱”。但真正的爱是生产性的爱,它是一种主动的能力,一种把自己与他人联系起来的能力。爱使人克服孤独和分离之感,同时也使人成为他自己。
爱是一种主动的活动。爱的主动性特征体现为,爱主要是给予,而不是接受。对给予的最普遍的误解是,认为给予就是“让出”什么东西,就是被剥夺,就是牺牲。非生产性倾向的人就是这样看待给予的,所以他们一般都拒绝给予。有的人以给予为美德,也是因为把给予看成一种牺牲,一种痛苦,所以给予是善,人应该给予。对生产性倾向的人而言,给予则是潜能的最高表达。正是通过给予,我体验到我的力量、我的财富、我的能力,体验到生命力的流动,体验到真正的快乐。正是在给予的行动中表明了我生命的存在。
在物质范围内,给予意味着富有。并不是一个人有许多财产他才富有,而是他给予了许多他才富有。尽管给予取决于一定的物质条件,但给予与财富之间并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穷人往往比富人更愿意给予。然而,给予的范围最重要的不在物质领域,而在人的生命。一个人所给予的最珍贵的东西是他生命的活力,他的欢乐和悲哀,他的旨趣,他的理解、知识、智慧和幽默感。在这种给予中,他使另一个人富有,他提升了自己的生命感,也提升了另一个人的生命感。给予不是为了得到,给予本身就是极大的快乐。给予意味着使另一个人的生命得以复苏,使另一个人也成为给予者;意味着“爱是一种产生爱的力量”。(Fromm, 1956/1974, p.21)。
除了给予这一因素,生产性的爱还包括一些基本因素,就是关心、责任、尊重和理解。这些因素在一个生产性倾向的人身上是相互依存的,是一些共存因素。它们都是内在于人的性格中的,而不是从外界强加的。
爱作为一种态度,一种性格倾向,决定着一个人与整个世界的联系性,而不只是与特定的对象相联系。如果一个人爱的只是某一个特定的人,而对其他人漠不关心,那他的爱就不是真正的爱,而是一种放大了的自我主义。
一个人要获得爱的能力,并没有现成的处方,必须通过亲身的实践才能获得。这种实践的基本要求是:
1.要严于律己。现代人在工作时所守的纪律是外在的纪律;工作之余,就没精打采,想“松弛、松弛”。总之,在两种情况下,都缺乏自我纪律,即没有把自己的生活看成一种需要认真对待的过程。
2.要集中。现代生活方式使人朝三暮四、见异思迁。现代人往往同时做许多事情:阅读、听广播、谈话、抽烟、吃、喝。对每件事都漫不经心。对爱也是如此,不能集中注意力地对待爱的对象。
3.要有耐心。工业文明追求的是迅速。现代人也用这种态度对待爱。耐心意味着浪费时间。这是现代人缺乏爱的能力的一个原因。
4.要全力以赴。也就是要对爱的对象给予最大的关注。
总之,爱是对人的存在问题的真正解决。任何排斥爱的社会,从长远的观点来看,都必将腐烂、枯萎、以至毁灭,因为他否定了人的本性中的基本要求。谈论爱决不是说教,因为爱是每个人的终极需要。
生产性的思维即理性(reason)。要明确理性的特征,可将其与智力(intelligence)进行比较。智力是人达到实际目标的工具,体现在处理有关的知识以解决问题的过程中。对问题本身、目标本身、对“理智的”(intelligent)思维所依赖的前提则不应该去怀疑,而应视为理所当然的。然而这些前提也许合乎理性,也许不符合理性。理性是透过表面发现本质,发现真理。理性与智力的这种区别可以从分析偏执狂患者得到说明。偏执狂患者的前提是:所有人都密谋反对他。这一前提显然是不合理的。但在这一前提基础上的思维过程,往往表现出非凡的智力。他把所观察到的东西联系在一起,并进行逻辑推理,这种推理本身往往极富说服力。当然,这只是病理现象。大多数情况是,人的思维只为了达到实际效果,而不关心前提的正确性,也不是为了追求真理。
追求真理,现在变成了一种陈腐的观念。人们关心的只是智力。智力测验中的绝大部分,所测验的与其说是人的理性,毋宁说是人对某种特定环境迅速适应的能力,可以把它们贴切地称为“心理适应测验”。在这些测验中,所有的问题、条件,都同样值得注意,而不是对特定的现象及其性质进行分析。思维和知识仅仅被当作是达到某种效果的工具。
在西方思想的伟大传统中,作为关于人自身的知识的心理学,历来被认为是一门确保德行、幸福、健康生活的学问,现在变了质,蜕化为在市场研究、政治说教、广告宣传及其他方面更好地操纵别人和自己的工具。
这种思想对现代教育制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从入小学到大学毕业,学习的目的就是尽可能多地收集主要用于应付市场需求的资料。学生要学的东西太多了,以至于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思考。学生接受教育的动机,不是对课程或知识本身的兴趣,而是为了提高自己的交换价值。在今天的西方世界,人们对知识和教育虽有极大的热情,但那些只涉及真理、在市场上无交换价值的知识或学科,被看成是无用的、不切实际的东西而遭到怀疑和蔑视。
在生产性思维中,主体虽极为关注客体,但不仅仅或主要不是出于功利,而是出于对世界和人的存在的关注。佛佗看到一个死人、一个老人和一个病人,他自己是个年轻人,却深深地为人的不可逃脱的命运所感动,这促使他思考生命的本质,形成了普渡众生的理论。
生产性思维的思考者出于对对象的关切,受对象的影响并对对象作出反应,他对客体怀着浓厚的兴趣,但这些主观因素并不妨碍思维的客观性。思维者尊重客体,按客体的本来面目来认识,而不是凭主观愿望歪曲事实。主观性与客观性的统一、认识和情感的统一是生产性思维过程的一般特征,也是整个生产性倾向的一般特征。
生产性的工作就集中体现了这一特征。这种工作不是为生活所迫,不是为强权所迫,也不是为了克服无聊和空虚,而是出于生命的本性,通过工作,实现人的潜能,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可以说生产性思维并没有脱离生活的实际目标。
(选自郭永玉著《孤立无援的现代人》,湖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47-151页。)
参考文献链接:http://www.personpsy.org/Info/Index/145?pageIndex=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