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关于“个性”和“文学想象力”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4131 次 更新时间:2006-10-21 2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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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炜  

看作家就是这样——缺乏“小个性”不会成为作家;而没有了“大个性”,什么优秀、杰出、伟大,压根儿都是不成立的。

不知从哪里说起,就让我从几个基本的老词谈起吧,比如“个性”。作家和理论家对这些基本的词儿大概绕不过去。当然了,一个优秀的作家必须是有个性的。可是我们多年观察下来,会发现一些很有趣的现象:我们经常注意的,最为称许的,往往是一个作家很小的、局部的、有时甚至是微不足道的东西,比如说语言姿态,讲故事的噱头,还有某些所谓“出格”的表达等等。这固然是“个性”,或许非常好也非常重要。但仅仅这样还远远不够,因为有时候我们不能从更大更高,从全局的意义上,更远一些把握“个性”。比如我们缺乏将作家从整个时期、整个群体的创作倾向和精神潮流中区别出来的能力(或意识)。如果说前一种区别和分析只是鉴别“小个性”的话,那么后一种分析则是鉴别“大个性”,也是真正意义上的“个性”。

这种寻找需要时间,需要距离和高度,一般讲更难做到。所以有时候我们对“小个性”,局部的,细微末节的,很敏感也很容易认识,津津乐道。但我们对于“大个性”,比如说写作者与一个时期精神流向的对应关系,与这个时期艺术趣味的对应关系,却视而不见或不够注意。一个时期的文化趣味、精神倾向性,是有自己的总的流向的,有自己的脚步、自己的节奏、自己的色泽。每个时代都有自己最时髦的东西。看一个作家,比如自我审视,回顾十年或更长时间以来的创作,就要看是否顺从了这种时髦,要看其艺术追求和精神指向,是不是完全顺从了这个时代的流向。如果是完全合拍,或顶多是快一点慢一点,反正大家推动的东西我们也在推动,这就大可怀疑有没有个性了。

这时要停下来,要怀疑自己。实际上我们许多时候既没有发现什么也没有创造什么,只是以自己的方式(“小个性”)跟随和推动着,参加时代大合唱。我们作品中大量的肯定或否定、热衷的东西,与主流意识形态基本一致,有时只是潜性的一致,不过是外表不同,使用的语言不同,更爱使一点性子而已。我们的思想真的与上上下下都很合拍。看看吧,改革开放以来我们一直在不停地一路解构下去,是很合拍的。其实我们的可怜之处,在于我们使用的不过是文学的符号和手法,其内在精神、内在作用,与上上下下的表达意愿总体是一致的,趣味也一致。退远一些看即可知道,我们哪里有什么“个性”。

大学、报刊、电视网络,许多时候都是综合进入一种时髦的,顶多是依赖一点自己的语言方式而已,即“小个性”——如果其中大部分连这种“小个性”也没有,那大家是不会理睬不会叫好的。但总体上看,许多创作的确是处于这种缺少真正个性的状态。我们现在收视(阅读)率非常高、受到极大追捧的部分东西,也包括我自己似乎值得自喜的某些东西,其实没有什么“个性”。我们没有在一路涌动的大潮流里站住,没有自己的思考发现,没有我们自己。

时间是无情的,几十年过去,历史还是要记住“大个性”,而不会太在意仅有一点灵性、聪明、爱狂欢、会顽皮、花花哨哨的东西。有时候我们老在谴责快餐文化、快餐作品,实际上我们自己整个的就是一道快餐。我们理解问题,表达思路,哪有什么大眼光,基本上沉不住气。看作家就是这样——缺乏“小个性”不会成为作家;而没有了“大个性”,什么优秀、杰出、伟大,压根儿都是不成立的。

再说“人品”,这也是个老词儿。通常说人品和人格最终决定了作品的高度和成就,这种说法既朴素又准确,非常深刻。但由于反复说,又是一些大词,一旦失去了时代内容和具体内容,反而显得浅薄可笑。实际上那种说法一点错都没有。我们对人格和人品不能做褊狭的、肤浅的、概念化的理解。我还是得说,现在杰出的作品少,关键还是作家关怀的力度、强度和深度不够,没有更高、更大的关怀,还是人格问题。这种强烈的关怀,执拗如一的人格力量,最终还是决定一个作家能否走远的最大因素。

立场、情怀,强烈的关注力,需要在时间里贯彻。这种力量有时是非常缓慢地被送走、被理解的,它会以自己的方式打动世界,需要去感悟。创作者会留下极大的感性空间,这个空间留得越大,创作越是自由,越是个性,越是出现许多连自己都把握不了的一些意蕴。不能用逻辑意志去压迫,不能丧失千姿百态的逸出和饱满。

我还是非常喜欢一些老词儿,我比较保守。比如人格、人品,仍然要谈,因为它仍然决定了最终的创作。现在有时理解起来则正好相反,好像只有坏一些才能写出好作品、大作品似的。(众笑)这怎么成,说白了,他对追求人类进步、追求完美没有感情也没有愿望,真的黑暗起来了,不是可怕吗?一路解构,还能解构到哪里去?

当然,走入理解上的简单化二元化也是可怕的,文学既不是揭发信也不是表扬信,表达大关怀甚至也可能使用反艺术的方式去处理。文学问题相当复杂,对世界的艺术把握相当复杂。看看,人们连当年那个语境下的“垮掉派”都没有否定,仍能肯定他们对于人类的成长和世界的进步所具有的意义。不过晚垮掉不如早垮掉,那是很久以前外国的事了,现在语境变了、世界变了,一路模仿下去可不灵。今天,我们甚至都没有否定物质丰饶之地的那一类极松弛、极无聊的写作,因为我们看到了文字背后透出的一种荒凉和绝望。可这需要是真的荒凉和绝望,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真实彻底,还有纯粹。

想象力其实是对语言的把握能力,是通过语言进入细节和独特世界的一种能力,是一个个绵密的细部的展现能力,而绝非仅仅是一些大幅度的编造勇气。

当代生活与创作,是个很宽泛的题目。现在的社会生活、现实矛盾,往往表现得非常激烈,已经远远超过了作家的想象力。生活中的故事,其强度、曲折性,作家们想都想不到。而由此我们也发现,越是处于社会各阶层激烈对抗的时期、个体和社会的对应关系处于十分紧张的时期,文学创作特别是小说创作,作家的想象力反而会出问题、会萎缩。而当一个社会相对平和,人的生活相对舒适,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较好的时期,作家们的想象力倒是比较发达,虚构能力强大起来。如西方发达国家的一些作家,他们在形式创新中极尽能事。文学的形式技法方面的革命,往往是发生在他们那里的。他们用在形式探索方面的力气很大,文字也极精致。但是统观起来,好像这些作品内容上有点苍白,没什么意思。

照理说,处于动荡变革中的社会生活,往往更能够刺激出作家强大的虚构力,但实际情形却常常相反。形式上千奇百怪的小说、大胆想象与结构的作品,不一定出现在第三世界。当代生活与小说创作的关系就这么奇妙,好像剧烈的现实生活正压迫着作家的想象力。超越这种局限,大概需要个体的强大,只有强大了,才能冲破这种压迫,获得自由。

说到想象力,我看起码有两种不同的想象力。一种是较大幅度的“情节动作”,如编织离奇的大故事,比如《西游记》、《变形记》、《聊斋志异》,其中有难忘的猴子造反,人变甲虫,狐狸媚人等等。这种想象固然需要,这也是作者的勇气、生命力和胆魄的表现;但是否还有另一种——另一种更难一点的,却又长久不被人注意和认识的想象力?

人们长期以来太过注重剧烈和离奇的故事,所以格外看重这方面的编造能力,甚至误以为这就是文学想象力的全部或主要部分。其实文学的想象力的重心,并不表现在这儿——或者严格一点讲,这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学想象力。正像社会生活中的千奇百怪直接记录下来毕竟不是小说一样,仅仅是幻想出一些怪异的故事也还不算文学。文学的想象力和刚才说的大胆编造幻想仍然有所不同,而是更内在、更复杂一些。比如说它可以是通过个性化的语言去完成和抵达的一个复杂的过程。文学作品写出的完全不是现实生活中一再重复的故事,而是经过了作家独特心灵过滤的东西。苛刻一点讲,文学的语言也不是生活的语言,而是虚构和创造出的一种语言,就是说,真正意义上的想象力首先从语言开始,然后是细节,再然后是作家自己的一个完整的世界。

想象力其实是对语言的把握能力,是通过语言进入细节和独特世界的一种能力,是一个个绵密的细部的展现能力,而绝非仅仅是一些大幅度地编造勇气。这种编造比较起来是没有难度的,是可以重复和仿制的。文学的想象力既需要付出一生的劳动,更需要天生的个性魅力。我们常说“只有说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就是指各种故事的发生是容易的,而“说”本身却是难的。作家写不到的故事,生活中已经发生,这是古已有之。可见我们今天强调的想象力,不是比谁更能编能造,比谁更能想出什么虚玄奇怪的事情,而是比怎样通过个人的语言去抵达奇妙的细节。整个事件的过程由细节表达,这些细节你无法看到,所以只有依靠想象力。这种能力,才是小说家的想象力——通过语言,展示细节,完成一系列非常复杂的过程。小说家的想象力当然要包括情节,但最重要的不是情节,而是细节,说白了,直接就是语言本身,是“说”。

我们也许长期以来对于想象力有一些误解,比如无法把握它的重点和重心。从这方面讲,就不是小问题。什么才是真正的文学想象力,这不是个通俗的问题,所以常常弄反。由此我们也就明白,为什么越是变动激烈的社会,反而越是压迫了人的想象力——它让我们只去追求和跟随社会上发生的故事,而忽视了语言方式、丧失了对细节的兴趣。所以在这样的一个时期,一些毫无节制的胡编乱造反而像噱头一样被叫好,被复制。真正的想象力是无法复制的。在故事上过分热衷于大幅度动作的,恰恰是想象力萎缩的症候,并一定会因为这种丧失而丢弃了想象力的第一环节——语言。

实质上,只有弄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文学想象力,才有真正杰出的创造。激烈的当代生活怎么会压迫文学想象力?看看另一些第三世界,那里就有最优秀的创作,如拉美的“文学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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