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列子与庄子生命哲学的关系可从如下几方面诠释:从《庄子》文本所出现的七处与列子相关的叙事看,内篇《逍遥游》中的列子技能虽然高于众人,但还未最终得道;《应帝王》中的列子在壶子点播下而近于道,与庄子思想是相向而行的。外篇杂篇五处叙事中,《至乐》《让王》中的列子生死观、生命观与庄子相近;《田子方》《达生》《列御寇》中的列子则是被批评揶揄的对象。可以说列子是庄子思想的渊源之一,但不可据此“寓言性”叙事断然说是“历史学”意义上的列子其人其学。
关 键 词:《庄子》 生命哲学 庄列关系 Zhuang Zi philosophy of life relationship between Zhuang Zi and Lie Zi
列子其人与《列子》其书的真伪十分复杂,在中国哲学史上始终是个有争议的问题。这里根据《庄子》文本中有关列子的叙事,谈谈列子与庄子生命哲学的关系。关于《庄子》三十三篇的文献价值,学界一般认为“内七篇”主要为庄子本人所作,“外篇”十五、“杂篇”十一,属于庄子后学所述。《庄子》一书所重在用“三言”,即以“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庄子·寓言》)①的方式表达庄子自己的哲学和庄子学派的思想,而不是在记述或澄清某个历史事实。所以,这里所说的“列子”指庄子和庄子学派所借用的那样一位有个性的求道者的行为和观念,不敢说是“历史学”意义上的列子其人其学。
列子在《庄子》文本中首先出现在《逍遥游》中:
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
郭象注:“苟有待焉,则虽列子之轻妙,犹不能以无风而行,故必得其所待,然后逍遥耳,而况大鹏乎!”②这段话原是承接上文而来。“逍遥游”的主旨是超越现实生命存在的“被迫性”困境,追求心灵的解放与自由。“游”即心灵的苦旅,是“心”对功利、虚荣、生死所捆缚的“形”的抗争,也是理想对现实的超越,所以开篇便以无限夸张的笔触写“鲲化鹏飞”,超越黑暗阴冷的“北冥”而“图南”的壮举。继之写蜩鸠、斥鴳的低俗狭隘,大知小知、大年小年之辨,进而刻画了“世间人”对功名利禄的虚荣与满足。有的人为才智堪任一官得意,有的人为德行名誉比周乡党欣慰,也有的人为德才投合了国君的意志能够取信一邦而自豪。在庄子看来,这些心为物役的心态,就如同蜩鸠、斥鴳般的自鸣得意。在这个人人充满虚荣和矜持的世界里,那些因为知识、才干、品行而出人头地的人,也就是今天所说的有头有脸的“名人”,固然满足了被形体所扭曲的虚荣的心,也同时给“心”带上了沉重的枷锁,时刻小心着自己的“名”被风刮走。所以,心灵要获得解放,就必须剥离去那些令人虚荣的名。宋荣子做到了这一点。他“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逍遥游》),真正达到了荣辱不惊。忘掉虚名,只是心灵解放的第一步,而不是一切。对心灵的限制,“名”之外还有“功”,进一步说还有那个处处以自己为中心的“我”。宋荣子与一般的世俗人相比,不再汲汲惶惶为“名”所累,但是剥离解放得还不够。所以庄子说“犹有未树也”。这就要进一步剥离解放。于是,庄子提到了这位道家人物列子。据说他决绝了地上或人间世的功业和富贵福禄,练就一身天上飞翔的功夫。“泠然善也”,说明他飞得非常轻松,据说能在天上御风而行半个月呢!“御风而行”,这不仅是一种本领,更重要的,它代表了一种态度,一种超离人世的态度。也就是说,列子的“心”不再留情于人间世务,达到了对功名富贵的剥离与解放,于是人间世的烦恼与无奈也就不足以为累了。庄子喜欢用随立随破的“卮言”来叙事。当他述说了列子飞升脱俗“泠然”之妙后,紧接着又加以否定说,他虽然超脱了世俗急急匆匆求功名、恋富贵的态度,却还不是究极境界,因为他还“犹有所待”,仍然依赖着“风”,还存在着物与我的对立,御风而行的困境再一次地显示着形体的沉重。如果没有形体,当然也就不需要风。“心”是可以没有任何凭借就如风般流动的,重要的是对“形”的剥离与舍弃。列子的病根子还在于没有忘掉自己,没有达到像《齐物论》开篇便出现的南郭子綦所说的“吾丧我”。说到这里,逍遥游的“庐山真面目”终于露出云雾:“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逍遥游》)
在庄子看来,逍遥之“游”的路途,用“形”去丈量,可说是“九万里”;用“心”去跨越,只在一瞬间。只要你放下了虚荣心(无名)、功利心(无功)和有限而偏执的自我(无我),“当下”即是“天池”。这里列子是庄子用寓言的形式借用的一个有特殊技能的人。庄子认为,他的技术或特异功能虽然高于众人,却没有或不能从根本上解决人性自由的问题!此处的列子并不代表庄子的理想,此种先肯定继之又加以否定的借用,属于中性的借用。
列子在“内篇”中又见于《应帝王》,篇名中的两个关键词“应”“帝王”,对于理解庄子思想十分重要。“应”指应顺自然,不将不迎,不亢不竞;政治上的“帝”或“王”,一个时期,一个政权体系中只有一个,对作为最高权力象征的帝或王,庄子没有任何兴趣,甚至鄙视。《庄子》中有一篇就叫做《让王》,讲的多是厌倦政治权力的故事。显然,庄子所推崇的应顺自然而不以“治”的方式对待万物的“帝王”,又可以理解为生命世界的本真状态,也就是《应帝王》篇末所说的“浑沌”。在“浑沌”王国中,每一个生命存在不分大小,没有美丑,都不大不小,不多不少,恰好是自己的真宰。庄子的理想是让每一个生命存在都成为自己的“帝”和“王”。庄子或许是要进一步解释这种“应”的理念,他精心设计了一段神巫季咸与壶子斗法的寓言,而引起这场事端的不是别人,正是尚未领悟“道”之真谛的列子。《应帝王》载:
郑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若神。郑人见之,皆弃而走。列子见之而心醉,归以告壶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壶子曰:“吾与汝既其文,未既其实,而固得道与?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与世亢,必信,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尝试与来,以予示之。”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数矣!吾见怪焉,见湿灰焉。”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正。是殆见吾杜德机也。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全然有生矣!吾见其杜权矣。”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天壤,名实不入,而机发于踵。是殆见吾善者机也。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齐,吾无得而相焉。试齐,且复相之。”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吾乡示之以太冲莫胜。是殆见吾衡气机也。鲵桓之审为渊,止水之审为渊,流水之审为渊。渊有九名,此处三焉。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壶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报壶子曰:“已灭矣,已失矣,吾弗及已。”壶子曰:“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委蛇,不知其谁何,因以为弟靡,因以为波流,故逃也。”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于事无与亲,雕琢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纷而封哉,一以是终。
季咸是一个巫者,据说能知道人的生死祸福、寿命长短,甚至可以精确到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在世俗的眼里,神巫之术当然算得上高明难能了。其实,神巫正是世俗知识的象征。在庄子看来,世俗知识是关于外物的知识,它执着于事物固定的一面,因此始终局限于某种固定的“相”的范围之内。譬如看见“杜德机”亦即生机的关闭,就以为是死的征兆;看见“善者机”,也就是生机的萌动,就以为是活的征兆。这种有限性、程式化的知识或思维方式可以认识有形的“物”或“相”,却没有能力去把握无形的“心”或作为天地万象生命本真的“道”。所以,当神巫面对亦动亦静、动静无间的“衡气机”——一种阴阳冲和而无偏胜(太冲莫胜)的生命机兆时,就因其“不齐”而即刻陷入了困境。壶子又示之以“未始出吾宗”,超越了亦动亦静的“衡气机”而由“气”复归于超言绝相的“道”或“天”的境界。面对此境,巫咸感到头晕目眩,恍惚迷离,一会儿觉得像茅靡草动,一会儿又觉得像波流斡旋,再无计可施,只好逃之夭夭。壶子“四示”既是与巫咸斗法,更是对列子的教化。寓言的中心思想在于拨正列子“以道与世亢”的处世态度。“亢”通“抗”,指对抗较量。壶子说,你列御寇未实得道而有心与世俗相争高下,不懂得恬淡自然、立乎不测的“应”世之方,你的心智才能必将伸张于外(“必信”,“信”通“伸”),故可使巫咸得而相之,一眼就看透你列御寇的心术(相汝)。如果“众雌而无雄”,一群母鸡是不会生出“卵”来的。“卵”与“乱”谐音,或许是隐喻巫咸的闹剧。言外之意是,神巫的闹剧在你面前显得高明玄妙,恰恰是由于你的肤浅。老子说:“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故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老子》第二十八章)道家主张知雄守雌,贵雌守弱。“雄”也就是这里所说的列子的“以道与世亢”;“雌”,则意味着清静恬淡、自然无为的“应”。在庄子看来,你的心放弃了“亢”,懂得了“应”,你就有资格成为自己生命的“真君”或“帝王”。
经过壶子的启发开示,列子终于超越了“以道与世亢”的处世态度,放弃向外求知的世俗观念,回到无知无识、返朴归真的状态:夫妻的名分消逝了,人和动物的界限消逝了,亲疏远近的分别消逝了,形如槁木,块然而立,纷纭繁复的外境再不能扰乱他的心。这就是“应”的妙境。巫咸的闹剧属于反面教材,接着上面的故事,庄子从正面点明“应”的主题思想:“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体尽无穷,而游无朕;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应帝王》)在这里,列子被塑造为一个由俗归真的典范,俗即“以道与世亢”,真即“应而不藏”,也就是虚淡自然,而其道缘与壶子有关。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点破一个“虚”字,这就与《吕氏春秋》所说的“列子贵虚”具有了相关性。此处对列子先否定继之又加以肯定,虽属于正反两面或中性的借用,但最终与庄子思想相近,成为渲染庄子生命哲学的一个实例。
列子又见于《庄子》外篇第十八《至乐》篇:
列子行食于道从,见百岁髑髅,攓蓬而指之,曰:“唯予与汝知而未尝死,未尝生也。若果养乎?予果欢乎?”
关于“至乐”或幸福的问题,似乎没有一种外在的或别人给定的答案,只能够自问自答,因为这个问题只有面对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心态、自己的生命体验时才是真实的。所以,为了说明何谓“至乐”的问题,庄子或庄子后学开篇就对有没有、能不能获得及如何获得“至乐”这种生命哲学的大问题一气提了六个问号,然后又自己加以回答:
天下有至乐无有哉?有可以活身者无有哉?今奚为奚据?奚避奚处?奚就奚去?奚乐奚恶?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贵寿善也;所乐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声也;所下者,贫贱夭恶也;所苦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声;若不得者,则大忧以惧。其为形也亦愚哉!夫富者,苦身疾作,多积财而不得尽用,其为形也亦外矣。夫贵者,夜以继日,思虑善否,其为形也亦疏矣。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寿者惛惛,久忧不死,何苦也!其为形也亦远矣。(《至乐》)
庄子或庄子后学关注的是生命的内在性,而不是富贵、寿善、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声等与“形”有关的外在的生存境遇。外在的生存境遇是自己无法改变的,因此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只有生命本身,更确切地说,只有自己的内心是可以自己主宰的,也因此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对于庄子或庄子后学来说,一味追求不属于自己的外在的生存境遇,其为“形”也“亦愚哉!”“亦外矣!”“亦疏矣!”“亦远矣!”所以“至乐”在于守住你的内心。要守住内心的那点宁静,就不能把有限的肉体看得太重,更不能贪生怕死,那样会使心灵变得烦乱沉重。郭象注:“夫遗生然后能忘忧,忘忧而后生可乐,生可乐而后形是我有,富是我物,贵是我荣也。”③为了破除贪生怕死的俗心,《至乐》篇接着讲了几个与“死”有关的故事。诸如“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支离叔与滑介叔在“冥伯之丘”谈论生死,滑介叔左肘腋下生出柳枝,即将死亡时说:“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尘垢也。”庄子与髑髅的对话,更显示了对生与死的超越:庄子适楚,遇见髑髅,一边用马杖敲打着髑髅,一边拷问髑髅的死因。庄子一连问了五个问题:即死者到底是枉法而死、亡国而死、亏心而死、冻馁而死,还是自然死亡?在髑髅看来,这些死亡的社会原因和价值意义属于“生人之累”,也就是活在世上的人的沉重包袱,对于死者来说,这一切不再沉重,因而是无关紧要的。当庄子要让“司命”还死者以生命及生前的所有时,髑髅很不高兴地拒绝说“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至乐》)或许郭象感到这段叙事似乎有轻生乐死的倾向,与庄子自然主义生命观有所偏离,故在注中特为庄子开脱说:“旧说云庄子乐死恶生,斯说谬矣!若然,何谓齐乎?所谓齐者,生时安生,死时安死,生死之情既齐,则无为当生而忧死耳。此庄子之旨也。”④篇中又联系到政治,用鲁侯养鸟而害鸟的寓言,强调“至乐”之道在于自然适性,而不是把某种价值观强加于人。否则,违背了人或物的自然天性,不仅不能给人和物带来幸福,反而带来灾难。
在讲了这些之后,庄子或庄子后学又连带讲起上面列子沿途讨饭,在路边“见百岁髑髅”而生感想的简短的叙事。此处的列子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而像是一个缺衣少食的流浪汉。这种生存境遇使他对生与死有了新的觉悟:百年髑髅死则死矣,却不须再为生计而忧愁;自己虽然活着,饥肠辘辘的煎熬谈不上快乐!就此说来,郭象对列子在髑髅身旁的自言自语注以“各以所遇为乐”,与上面对庄子的回护一样,有些文不对题。倒是篇末“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的道言,更能对治列子的烦恼。在庄子或庄子后学看来,“至乐”并不一定是活得多么精彩,而是超越个体生与死的界限,在生命的随“机”轮回中体验天地大化的无限与永恒!此处列子是庄子或庄子后学用来表达幸福观念的一个引线,属于正面积极的借用。
外篇第十九《达生》中则出现了一个关心“摄生”问题的列子。庄子或庄子后学的养生论,此篇有较为完整的论述,可与内篇《养生主》相互参证。“达生”即超越外在生命存在(形)的有限性,放浪形骸,因应自然,通过内在心性的修炼涵养,由技入道,与“天”为一。文中关尹的“纯气之守”,痀偻“不以万物易蜩之翼”、津人操舟若神、赌场“以金注者惛”、单豹、张毅“不鞭其后”而伤生、祝宗人“为彘谋”而不知自为谋、桓公闻委蛇而病愈、斗鸡“望之似木鸡”、吕梁丈夫“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梓庆为鐻“以天合天”、东野稷御马失性、工倕“指与物化”,讲的都是一个主题,那就是虚心任物,守住自然谈定的内心。所以,文章开始便突出生命外在存在形态(形)的凝固性与生命本性的矛盾:“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达命之情者,不务知之所无奈何。养形必先之以物,物有余而形不养者有之矣;有生必先无离形,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悲夫!”(《达生》)既然“形”及其存在方式“知”无力改变自身的有限性,那么要摆脱这种人生的悲剧性,莫如忘形去知,弃事遗生,委运任化,把“形”融化在天地大化中。郭象注:“付之日新,则性命尽矣。”⑤下面列子向关尹请教摄生的叙事与此有关:
子列子问关尹曰:“至人潜行不窒,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栗。请问何以至于此?”关尹曰:“是纯气之守也,非知巧果敢之列。居,予语女!凡有貌象声色者,皆物也,物与物何以相远?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而已。则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无所化,夫得是而穷之者,物焉得而止焉!彼将处乎不淫之度,而藏乎无端之纪,游乎万物之所终始,一其性,养其气,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郄,物奚自入焉!夫醉者之坠车,虽疾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坠亦不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是故逆物而不慑。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而况得全于天乎?圣人藏于天,故莫之能伤也。复雠者不折镆干,虽有忮心者不怨飘瓦,是以天下平均。故无攻战之乱,无杀戮之刑者,由此道也。不开人之天,而开天之天,开天者德生,开人者贼生。不厌其天,不忽于人,民几乎以其真!”(《达生》)
用今天的话说,列子的问题是如何修得一种超乎众物的“特异功能”,使自己的生命不受“物”的伤害。在关尹看来这仍然属于以物制物的“人”的思维方式,而不是心随物化的“道”性思维,故云:“凡有貌象声色者,皆物也,物与物何以相远?夫奚足以至乎先?”郭象注:“夫至极者,非物所制。”⑥得道真人的生命与普通人的生命,就其外在存在形态说并无不同,就像内篇《养生主》中庖丁解牛的“刀”也就是常人所用的刀,所不同的是他们对待生命的态度,也就是运刀的方式不同。此种不同不在于“物”,而在于“心”。普通人局限在凝固性的“形”或“物”的存在形态中,所以难免处处与其他的“形”或“物”发生碰撞和冲突,真人的形体溺在水中也会窒息,烧在火中也会烫伤,站在高处也会掉下来,这是“形”所无法改变的。真人改变了自己的“心”,亦即改变了对待生命的态度,处心虚淡,度量弘博,混沌无欲,晦迹于恍惚之境,放浪于形骸之外,游心于昭旷之原,所以能够超越僵硬的“形”或有限的“物”等外在生存境遇的限制。他的生命像“气”一样融化在天地万物中,貌象声色、水火万物又如何能够伤害或拖累他的生命呢?此即“得全于天”或“圣人藏于天”。“天”即宇宙万物的真际,能否“藏于天”,关键在于无心。所以关尹又举三譬以启发列子:一者醉人,二者利剑,三者飘瓦,均在于强调真人委运任化而无心。醉人乘车颠坠而不死伤,以其“无心”而“神全”,乘也不知,坠也不知,所以死生不入。利剑、漂瓦虽有伤于人,但人却不复仇于剑,不迁怒于瓦,以其无心。“人之天”指有知之心,“天之天”即真朴之道。郭象注:“不虑而知,开天也;知而后感,开人也。然则开天者,性之动也;开人者,知之用也。”⑦是说应顺自然,率性而动,则生命畅达;以心谋虑,适巧运智,则心神不宁。可见“达生”之道在于因天任性而无心。“无心”也就是“忘”,所以庄子或庄子后学在《达生》篇中又借工倕之口说:“忘足,屦之适也;忘要,带之适也;知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达生》)这里,列子与关尹都是庄子或庄子后学用来表达养生之道的“重人”,不同的是,关尹是他们心目中的理想人物,而列子虽然也关注“摄生”问题,但并不懂得养生之道,属于负面消极的借用。
外篇第二十一《田子方》中也有一则与列子相关的叙事。此篇很像内篇《德充符》《大宗师》的叙事结构,主要通过一系列人物对话来彰显得道者的性格或心态。诸如,田子方之师东郭顺子的“虚缘而葆真,清而容物”,此种旷然清虚的境界,虽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却能给人的心灵以深刻的震撼,望之而使“人之意”、也就是好名喜功之类的俗心物欲顿然消失,生命也因此不再那么僵硬沉重;温伯雪子鄙弃齐鲁之君子“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赢得孔子的高度赞扬,说此人“目击而道存矣”,简直无法用语言来表达;“颜渊问于仲尼”章借孔子之口教诲颜回说“哀莫大于心死”!大道不可以亦步亦趋地简单模仿,简单模仿只可以得“吾之所以著”,也就是大道之外表或形迹,而不可以得到道之本真。要学会“忘”,一旦忘掉这种向外追求有心模仿的“服”的思维方式或对待生命的态度,你的心就不再会有任何外在的窒碍,此种生命无限的“化”境是永远不会失落的,故云“虽忘乎故我,而有不忘者存”;篇中又述及孔子与老子一段有趣的对话,说“孔子见老聃”,老子刚洗完澡,头发还没晾干,老子的道身“掘若槁木,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令孔子头晕目眩。为什么会这样子,见孔子有些诧异,老子说“吾游心于物之初”,这种与道合一的境界,是跟随天地阴阳“消息满虚,一晦一明,日改月化”的结果,实在说不出原因。孔子又问怎样才能修为成“至人”?老子说,至人之德,不修而物不能离,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不需要其他修为,做到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因顺自然也就是了。听了老子的指点,孔子感到自己太渺小了,就像醋缸里的蠛蠓虫(“酰鸡”),事后告诉颜回说:“丘之于道也,其犹酰鸡与!微夫子之发吾覆也,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另如百里奚“爵禄不入于心”放牛而牛肥,宋元君称“真画者”不矜形于外,渭水之滨臧丈人的“钓而莫钓”,表达的都是同一个主题,即以无心于“外”的形式彰显生命意义的内在性。文中列子在伯昏无人面前表演射术的寓言,出现在同样的语境中且具有同样的主题内涵:
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引之盈贯,措杯水其肘上,发之,适矢复沓,方矢复寓。当是时,犹象人也。伯昏无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尝与汝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若能射乎?”于是无人遂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揖御寇而进之。御寇伏地,汗流至踵。伯昏无人曰:“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尔于中也殆矣夫!”(《田子方》)
“射之射”属于有心于射,“不射之射”则属于忘怀无心之射。列御寇之所以达不到伯昏无人的境地,是由于他的“射”是有心而为,还存在着“我”的偏执,我的好胜心,于是就有“我”与“非我”的对立,所以当他“临百仞之渊”的时候,不能不心惊肉跳,冷汗直流到脚跟上,这种状态不要说射箭,就是站都站不住了。列御寇的“象人”之射,尚保留着“人”的影子,故不及“无人”之射。伯昏无人则不然,他已经忘掉了自己,因而早已不存在生死安危之念,更不用说“中”与“不中”的工巧之心了。郭象注:“夫德充于内,则神满于外,无远近幽深,所在皆明,故审安危之机而泊然自得也。”⑧相比之下,列御寇不能泯有我之心,故有惧,有惧而所丧多矣,岂唯射乎!这里,列子再次成为庄子或庄子后学的反面教材。
杂篇第二十八《让王》中则对列子加以正面积极的借用。从取材的内容看,《让王》篇的一个突出特点是彰显真性至情对政治权力、名利富贵的对峙或质疑。接连几则寓言叙事都与如何处“贫”有关。诸如屠羊说(以屠羊为乐的人)宁守“屠羊之肆”不慕“三旌之位”;原宪安贫与巨商子贡的“贫”与“病”之辨:“无财谓之贫,学而不能行谓之病。”曾子居卫处困,三日不举火,十年不制衣,正冠而缨绝,捉衿而肘见,纳屦而踵决,却能“曳縰而歌《商》《颂》”,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颜色甚惫而弦歌于室。这些叙事,主题一以贯之,无不关涉到生命存在的真实性及生命体验的内在性。在庄子或庄子后学看来,生命存在价值的贵与贱,生命体验的乐与不乐,原本是属于自己的。屠羊之肆虽贱,适性则乐过三旌;三公之位虽贵,失性则贱如土苴。正是这种生命意义内在性的觉解,使庄子及庄子学派能够并敢于对素被尊崇的圣帝明王、贤哲君子及一切世俗权力所标榜的历史目的、国家正义、现实利害、名誉地位说“不”!对被“文明”所异化了的历史传统和生命价值观从根本上进行颠覆和批判。其中列子忍饥而谢辞粟米的故事,也居于这样的意义:
子列子穷,容貌有饥色。客有言之于郑子阳者曰:“列御寇,盖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国而穷,君无乃为不好士乎?”郑子阳即令官遗之粟。子列子见使者,再拜而辞。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妾闻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乐,今有饥色。君过而遗先生食,先生不受,岂不命邪!”子列子笑谓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遗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民果作难而杀子阳。(《让王》)
这段叙事几乎原封不动地保留在伪书《列子》中。成玄英疏:“子阳,郑相也。御寇,郑人也,有道而穷。子阳不好贤士,远游之客讥刺子阳。”这里的“郑子阳”同《则阳》中的“彭阳”,《寓言》中的“阳子居”,都带有一个“阳”字。“阳”在《庄子》文本语境中常寓有刚阳显扬的意味。这个“郑子阳”阳刚外扬,俨然一副非同寻常的“君子”模样,也就是内篇《德充符》中与“兀者”申徒嘉“同师于伯昏无人”的郑子产,他把自己“执政”的地位(也是一种“形”)看得很重,并由此很不情愿与形体残疾的申屠嘉一起行走或同席而坐。这里郑子阳也被深深地困在虚荣的“形”中,由于担心国人议论自己不能礼贤下士,于是命下官给列子送去粟米。尽管列子急需吃的,况且妻子已饿得有些愠形于言了,但他还是辞谢不受。这倒不能简单地归结为“御寇清高”,而是另有原因。在庄子或庄子后学看来,郑子阳的赐粟不是本真无心的,而是有心的;不是发自内心对生命的关爱,而是听了“客言”,担心国人议论而做出的施为,这种有心而为的“善”或“爱”是缺乏内在依据的,因而是靠不住的,甚至是伪善的。列御寇对妻子说,郑君“以人之言而遗我粟”,也就可能以人之言而加“罪”于我,这种异化在官场中为权力、虚荣所扭曲的人是靠不住的,故不能接受!这种傲岸自持、不失真性、针砭伪善的行为和观念与庄子完全吻合,属于庄子或庄子后学对列子正面积极的借用。
在《庄子》倒数第二篇,即杂篇第三十二中,列子的行事被冠以篇首,成为篇名,此即《列御寇》。王夫之《庄子解·列御寇》题解云:“此篇之旨,大率以内解为主,以葆光不外炫为实,以去名养神为要,盖庄生之绪言也。所引驳杂,有精粗之异,而要可相通。……抑庄子之言,博大玄远,与天同道,以齐天化,非区区以去知养神,守其玄默。而此篇但为浮明外侈者发药,未尽天均之大用,故曰庄子之绪言也。”⑨绪言犹余言,王夫之认为此篇虽与庄子思想相通,但属于庄子思想主旨之外的话。篇中通过列御寇与伯昏瞀人、郑缓与父亲托梦、朱泙漫学屠龙、曹商向庄子夸长、颜阖与宋君等叙事,或对话,或寓言,或庄子直陈己见,申说道家虚心葆光、因应自然的人生哲学。这里只说篇首与列子有关的那段叙事:
列御寇之齐,中道而反,遇伯昏瞀人。伯昏瞀人曰:“奚方而反?”曰:“吾惊焉。”曰:“恶乎惊?”曰:“吾尝食于十浆,而五浆先馈。”伯昏瞀人曰:“若是,则汝何为惊己?”曰:“夫内诚不解,形谍成光,以外镇人心,使人轻乎贵老,而齑其所患。夫浆人特为食羹之货,无多余之赢,其为利也薄,其为权也轻,而犹若是,而况于万乘之主乎!身劳于国而知尽于事,彼将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吾是以惊。”伯昏瞀人曰:“善哉观乎!女处己,人将保女矣!”无几何而往,则户外之屦满矣。伯昏瞀人北面而立,敦杖蹙之乎颐,立有间,不言而出。宾者以告列子,列子提屦,跣而走,暨乎门,曰:“先生既来,曾不发药乎?”曰:“已矣,吾固告汝曰人将保汝,果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汝,汝不能使人无保汝也。而焉用之感豫出异也!必切有感,摇而本才,有无谓也。与汝游者,又莫汝告也,彼所小言,尽人毒也。莫觉莫悟,何相孰也!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敖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敖游者也。”(《列御寇》)
寓言中的道长伯昏瞀人,是否就是《田子方》指点列子“不射之射”伯昏无人,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其名字的象征意义。“昏”与“瞀”有愚钝糊涂看不清楚的意思,这不就是道家所追求的“世人察察,我独闷闷”的境界吗?成玄英疏:“伯昏,楚之贤士,号曰伯昏瞀人,隐者之徒也。御寇既师壶子,又事伯昏,方欲适齐,行于化道,自惊行浅,中路而还,适逢瞀人,问其所以。”⑩列御寇与伯昏瞀人的对话有三层意思值得注意:一是列子的“惊”,他为什么惊恐呢?原来他在惊恐自己的“形”包藏不深,由于自己的内心不能虚静,表现于外的便辟之“形”已经引起人们的关注,就连利薄权轻的“浆人”都来讨好,何况身有万乘的一国之君呢?这样下去一定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二是伯昏瞀人的“人将保汝”之叹。伯昏瞀人点拨列子说,你这样善于用心为自己的处境安排打算,就别想摆脱人间世的忧患,众人一定会来保聚围观。结果正是这样,顷刻之间,本想避世清静的列子周围聚满了慕名而来讨教的人和人的喧噪。三是伯昏瞀人的当机“发药”。看到众人来围观,伯昏瞀人“不言而出”,因为真理原本是自明的,他实在再无话可说。见御寇提屦跣足谦恭求教,伯昏瞀人只好再发“药石”,对列子“感豫出异”的病症痛加针砭。“豫”通“预”。郭象注:“先物施惠,惠不因彼,豫出则异也。”(11)在伯昏看来,列子不能虚心委形,和光同尘,他的有心避世本身就是在显示自己与众不同。他的病不是由于处于众人之中,使众人“保己”;恰在于不能虚心委形于众人之中,使众人“不保己”。何以才能使众人“不保己”或者避开周围的“小言”和“人毒”呢?那就要虚心委形于人间世,“泛若不系之舟”,因应自然,飘荡在江湖中。这才是内篇所主张的“逍遥游”!这里列子再次作为反面教材被加以借用。
综上,从《庄子》文本所出现的七处与列子相关的叙事看,内篇两处属于既肯定又否定的中性借用,《逍遥游》中的列子技能虽然高于众人,但还未最终得道;《应帝王》中的列子,起初不懂得“应”之要领,在壶子点播下而近于道,与庄子思想是相向而行的。外篇杂篇五处叙事中,两次正面或积极借用,三次负面或消极借用。《至乐》《让王》两篇中的生死观、生命观,与庄子或庄子后学相近;《田子方》《达生》《列御寇》中的列子则属于负面或消极的借用,是被批评揶揄的对象。就此只可说列子是庄子或庄子学派所借用的一个寓言人物,其人其书的真伪,从《庄子》文本中实难定论。杨伯峻先生在所撰《列子集释》“前言”中认为列子“实有其人”,列子在《庄子》中不同形象、性格属于“庄周把实际存在的人物寓言化”,并在该书“附录三”《辨伪文字辑略》中节选自唐柳宗元《辨列子》至近人陈旦《〈列子杨朱篇〉伪书新证》二十三家辨伪资料,在此基础上以自己《〈列子〉著书年代考》终篇,从汉语史和语言学的角度对列子其人其书进行了精审分析,提出并认同古今学者一般认为“《列子》是部伪书”且多数认为“是魏晋时代的一部伪书”的结论(12)。笔者认为,文献或历史事实的辨伪带有“准科学实证”性质,在没有直接证据譬如出土文献铁证之前,即便说是主流观点,依旧属于假说。
①文中所引用《庄子》《老子》《列子》均出自基本文献。
②③④⑤⑥⑦⑧⑩(11)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0页,610页,619页,632页,635页,638页,725页,1036页,1040页。
⑨王夫之《船山全书》第十三册,岳麓书社2011年版,第452页。
(12)杨柏峻《列子集释》,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32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