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新约》修订版缀言(冯象 译注 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 2018年即出)。
光阴似箭,自译注《新约》,回国服务,在清华讲授法律与宗教,不知不觉已近九年。去年课毕,准备讲座材料,翻开书桌上这本紫红封面的牛津版《新约》,忽有一个发现,一直未留意:好些书页天地头的空白消失了,被各色墨水的勘正和补注填满了,也就是说,书该修订了。
当时手上另有一部书稿《圣诗撷英》,是圣书的诗萃,写了大半年了。其中《新约》选了十二篇(片段)。作这十二篇的导读与注释,也有不少因解经而起的思想上的收获,不啻给牛津版的修订做一遍预习。冬月,《圣诗撷英》交稿,便开始了修订。对照原文,从福音书到《启示录》,一字一句重新斟酌,全力以赴,至六月底终于完工:“一番炽热的劳动”,诚如但丁的引导者吟咏,“多么幸福!人把城墙立了起来”(o fortunati, quorum iam moenia surgunt,维吉尔《埃涅阿斯纪》1:436)。
跟之前的两卷《摩西五经》《智慧书》的修订一样,译文主要是“微调”,进一步节俭文字,锤炼风格;让经书的不同作者,及其笔下呈现的不同性格和思想立场,发出不同的声音。
夹注则大幅扩充了。经文诠释之外,内容侧重三个方面,兼及学生跟听众反馈提出的一些问题:首先是增补关于耶稣运动、会众伦理、宗派和传统教义的历史知识。其次,择要指出,《新约》诸作者对希伯来《圣经》的引用、化用,包括误读。后者有名的一例,是《马太福音》写基督入圣城,引《撒迦利亚书》9:9(太21:5)为此壮举之“预象”(typos):
恭顺的,他骑在驴背
骑着役畜的驹儿。
可是,作者不谙希伯来诗律(参阅《智慧书/译序》),把平行对应的两短句复指同一对象,即一头驴/驹儿,解作了两匹:一母驴,一驴驹。于是二驴同载圣子,预象化成现实,竟是这么一幅奇妙的图景(太21:6-7):“门徒便去按耶稣的嘱咐做了,把母驴和驴驹牵了来,又脱了外袍搭在驴背,扶[耶稣]骑定(直译:他骑上它们)。”而接下去另外三部福音书的描述,皆不说母驴,仅一头驴驹供那“奉主的名而来的”人子骑乘(可11:7,路19:35,约12:14)。
第三,提示读者,经文藉着复义、串解及转喻象征,蕴含了多元释读的开放性。比如耶稣降生的故事,《马太福音》《路加福音》的记载何以情节牴牾,旨趣相殊,是认真思考的人们常问起的。便添了若干新注新解。
全书改完,按页数估计,译文的变动加上注文增删,大约不下八九千处。
译经,如见不足者所言,乃是与圣者相遇;修订却是“面对面同他交谈”(民12:8,《摩西五经/二版缀言》),进入一种更亲密的,且不断加深的,聆受圣言的体验。
圣言(ho logos)又名大爱之言,传道者奉为生命之源,“那太初已是”(ho en ap' arches,约一1:1)。如此,完美的翻译是不可能之事,虽然那更美而更亲密的永远是人的理想,今世一如巴别塔之世。
天主教和东正教《圣经》有一部次经,讲到这古老而常新的难题。《德训篇》(公元前190-180年成书)原书为希伯来文,今存残篇,教会以其希腊文译本归典。作者也叫耶稣(希伯来名约书亚,yeshua` ben sira'),译者是他的孙子。译序里有这样一段话,感叹希腊语跟希伯来文太不一样了:译者实在是力不从心,很难让译文达意,展现“等同于[原文]的力量”(isodynamei)。所以,人从译本读经是无奈,因为不论圣法(摩西五经)抑或先知书、圣录,同原文即圣言的完美的原样(“已是”)相比,都存在“不小的差异”。
《新约》从希腊文普通话(koine)移译为现代语言,包括汉译,必然也是极易陷于“力不从心”的境地的。故而译经人除了准确理解原文,能探求并领悟圣言的意境,还要耳朵对母语/目的语十分敏感,善于创造新的表达(傅莱《大典》,208页);否则就一定无力承接圣言的托付。
于是,我想起了梵澄先生。先生所译尼采《苏鲁支语录》,对照德文,每有歧解和不确处。但先生文字的诗意的力量,完全不在那天才哲人之下。“一个译本无疵可指,处处精确,仍然可能是坏译本,不堪读。正如为人: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孟子语)先生此言极是。
因为,惟有出于一份对母语的天生的敏感,才会对译笔的“无疵可指”“刺之无刺”保持如此的警惕。循此,见不足者领略了古往今来译艺的极致,又展开圣书,同读者诸君再一次分享译经的欢愉(诗42:8)——
白天,愿耶和华布施他的慈爱
夜晚,他的歌与我同在。
二零一七年七月于铁盆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