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命运,让我多年以后寻到了贝奥武甫,那蜜酒大厅里传唱的金环赐主和屠龙英雄,走上了学术之路。
一开始,我是准备当飞行员的。小学里,我一直跟随数学老师叶老师做航模,参加航模比赛,眼睛老望着蓝天。升到初一,春季招滑翔员,心想,机会来啦。赶紧报了名。体检特严,好像视力要求2.0以上(但我可以看清楚3.0),多数人第一轮就淘汰了。第二轮,到空军医院住院检查,头一天又刷掉大半。我和一位初三的老大哥坚持到了第三天,连睡觉姿势、做梦与否都记录了。之后,部队就来学校了解个人表现,家访与父母谈话。最开心的是,让我们录取者去宝山参观了雷锋中学(上海市滑翔学校)和丁家桥机场。伸出手去,摸一摸自己做过的米格机(歼五、歼六)实体模型的真身,近距离接触英姿飒爽的飞行员叔叔,那几天真像是孙悟空一个筋斗翻上了云端。可是不久,文革爆发了。
文革十年,有两个日子或两件事,我终生难忘。一是一九六六年六月三日,华东师大第一次全校批斗家父,当晚上海社科院造反派突袭抄家,抢了师大红卫兵的先手(后来他们两边又斗气似的轮番抄了好多遍)。第二,就是六七年十月“复课闹革命”;返校那天,第一堂课,是何桂芸老师的英语课。
我是一九六五年考上华东师大二附中的。那时何老师刚分配来校,任隔壁四班(体育特长生班)的班主任。她圆圆的脸,烫了发,穿一条素雅的连衣裙,以我们小孩的眼光看,仿佛一个漂亮的洋娃娃。有几个住校的调皮鬼(附中是全市招生,家远的同学皆住宿舍),就欺负她年轻没经验,上课老捣乱,以把她气哭了为能事。但是我喜欢何老师,因为她发音特别清楚。比如国际音标[?],齿间距离多大?看着我,她说,把食指和中指叠起,这样,放牙齿中间。我们一学就会了。还有,她居然让我当了三班的英语课的课代表。我猜是因为我学过四年俄语。可是我太贪玩了,心思全在画画跟航模比赛上,没好好学。所以部队来家访的时候,问孩子有什么缺点,母亲说,别的还好,就是贪玩。不过,我的杭州二姨夫王承绪先生(中国比较教育的奠基人)见我喜欢翻他的外文书,问各种问题,教过我几句英语,所以入学就报了英语班。
但是文革一来,老师纷纷被贴了大字报,尤其是家庭出身不好或者有“历史问题”的,都灰头土脸的。可想而知,复课那天,一帮造过反、玩疯了的革命小将重新坐进课堂,讲台上的人心里多忐忑不安了。课本自然都归于资产阶级,不能用了。何老师便在黑板上写了几句主席语录同革命口号的英译,让我们念。她叫一个起来,一个说不会,再叫一个,还是不会;或者就怪腔怪调,嘲弄师道尊严。何老师的脑门沁出了细汗,一遍遍重复着读音,接着又讲解语法。最后,她几乎是带着祈求的声气,叫了我的名字。我起身说:对不起,何老师,我也忘了。
确实,一年多来,经历了如此历史巨变,又是大字报大串联,拥到文化广场批这个斗那个,又是工总司围攻康平路赤卫队,开启全国的武斗风潮;更别说父母都“隔离审查”了,我们家整栋宿舍楼贴满了“打倒反动学术权威”,名字画了叉叉的标语和大字报——谁还记得英语单词?
下课铃响了。何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看四周没人,关了门,小声问道:你说实话,真的都忘了?我说:真的,不骗你。还故意提高了语调,显得满不在乎。她就坐下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时,她的美丽的眼睛已经噙着泪水,却没有一点批评和责备的意思,纯是无言的悲哀。那是我第一次,在真实的生活中,感受到一位尊者的哀痛,而她的眼泪是因我而流的!我赶紧退了出去。
那一天,我惭愧极了。那双含着泪光的哀伤的眼睛,从此就再没有离开过我,无论走到哪里,天涯海角,境遇如何。我从小顽皮。母亲晚年常说,我一闯祸,她就得给老师写检讨书。但是那一天,我做了一个影响了我一生的决定:自学外语。那一年,我十四岁。
去年夏天,开始修订古英语史诗《贝奥武甫》的译注之前,重温先师班生(Larry D. Benson)先生的著作。其中论乔叟风格的渊源一文提及,乔叟习诗,与伦敦宫廷诗人交往,当始于一三五七年。那一年,父亲设法将他送进爱德华三世之子莱昂内尔的妻子,厄尔斯特女伯爵伊丽莎白(Elizabeth de Burgh, 4th Countess of Ulster)的府邸,做了一名少年侍从(班生《驳论集》,页243;参阅郝沃德《乔叟全传》,页34以下)。学界通说,乔叟生于一三四三年前后;如此,天才的“英诗之父”或许也是“吾十有四而志于学”了,我突然意识到。
二零一七年教师节,上海社科院友人张君炼红在微信上发了一张照片,是高中老师写在她的笔记本上的毕业赠言。字体潇洒,有点眼熟;细看,署名徐荣华。便问她:是华东师大二附中的老师么?答:是呀,我们的语文老师。原来炼红是附中校友,而徐师也是我的语文老师。我们管他叫“老夫子”,因为他不修边幅,胡子拉碴的,举手投足颇显名士风度。课堂上,古今文章,娓娓讲论,还穿插着各种有趣的故事,连最捣蛋的同学也被他吸引了,听得津津有味。徐师经常表扬我的作文,每次都写下长长的评语,故我记得他的字体。
另有一事,说来好笑,却也是徐师留在我心间的温馨的一幕:当年住校同学中间曾有传闻,说老夫子在追求何老师云云,绘声绘色的。我就特别希望徐师成功,因为,如果何老师愿意的话(当然这是前提条件),我最喜欢的两位老师就永远在一起了。回想起来,那传闻实则不太靠谱,更像是顽童的恶作剧,沪语所谓“瞎三话四”——后来我在云南边疆教中学,也被学生贴过大字报,批判“白专道路”,让我对少年人的顽劣、不安分和天真可爱有了切身的体验——遂问炼红,徐师母是何老师否。她说不是,是某某老师。但何老师也教过她,她们师生最近还聚会了呢。
就这样,在教师节,通过炼红(并托徐师为她题写的赠言之福),我同敬爱的何老师重新联系上了。我算了一下,那一天距六七年“复课闹革命”,恰好“五十个冬夏”或“一百个半年”(hund missera),借用一句古英语史诗的表达。
二零二三年三月于铁盆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