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是欧洲的天主教大国,自从公元六世纪初克洛维斯国王领洗以来,天主教是法兰西文明基因谱的重要组成部分。法国历史上皇权与教权一直存在张力,十八世纪大革命後,世俗力量兴起,但是也要等到二十世纪初立法才确立了政权的“世俗性”。近年来穆斯林移民遽增,给法国社会带来巨大的冲击。法国总统马克隆四月初在该国的主教会议上,高调提倡要修复教会与政府之间“破损”的关系,鼓励天主教徒以信徒身份参与社会活动,并冀望天主教会贡献睿智,社会关怀,以及道德伦理的典范。话一说出,各党派反应激烈,谴责他逾越了法律明文规定的政教分离的界线。法国的公知们解读马克隆演讲的动机,毫不含糊地指出,在伊斯兰宗教的刺激下,他企图以肯定天主教为核心的法兰西文明,来重建立社会秩序。
自2015年因查理周刊的漫画作品违渎先知默罕默德,穆斯林枪手血洗编辑部以来,已有230法国人在数起恐怖事件中丧生。次年,一位八十五岁的老神父在主祭弥撒时被枪杀;仅在上个月,一位警官为了营救人质而殉职,引发全国的哀吊。法国境内约有五百万穆斯林,是第二大族群,加上他们的生育率高,非穆斯林的法国人,可能逐渐变成少数。作家伍伦贝克的小说”屈服“的主题是穆斯林在2022年总统大选获胜,用立法和行政手段彻底把法国改造成穆斯林国家。内容虽属虚构,却触及到法国人日益加深的危机感。
长期研究穆斯林极端主义的学者奥立佛。华(Olivier Roy,或译“洛伊”)严厉批评法国的世俗性政策导致真理的相对化和虚无化,造成了天主教在社会影响力的萎缩,而把开放的公共领域让出,任由政教不分的穆斯林来宣传伊斯兰的教义及生活方式。穆斯林移民第二代在未能融入法国主流及经济落差悬殊的情况下,抓住了原教旨的伊斯兰来作为自我身份认同。法国人民指望政府来处理极端化的阿訇,而在保护信仰自由的法律下,政府碍手碍脚,顾虑很多。仅仅是禁止女学生包头巾上学,及後来禁止女性在公共场合不得遮盖脸部,都争议得沸沸扬扬,自由派的意见领袖几乎都采取反对政府的立场。想要改变政府被动的形象,历任总统都进行与宗教领袖对话,而且立场越来越强硬。前任总统萨科齐呼吁重新审视政教分离下世俗性的意义,不该简单地否定天主教悠久的传统。马克隆更进一步表明,天主教是法国的根,其他後来传入的宗教,要在它周围找到自己的定位。
过去半个世纪以来,天主教在法国社会上的影响力边缘化,五十年前,百分之九十的婴儿在出生三个月内领洗,现在儿童在七岁前领洗的只有百分之三十。以马克隆的家庭为例,他幼年没有领洗,後来就读耶稣会办的学校,在十二岁时,自己要求领洗。他重视宗教的“超越性”和“信仰的神秘性”,谈起神学哲学名着,头头是道,但不注重外在的形式,很少上教堂。马克隆的政敌讥笑他到主教会议上卖乖弄巧,为了拉天主教信众的选票,是个十足的机会主义者。这种看法其实有其内在的逻辑。天主教会虽然受到世俗化的冲击,传统保守派势力依然很强盛。这些选民平均年纪比较大,教育程度高,经济力量殷实。年轻一辈的“新天主教徒“,厌倦後现代价值观的虚无化,回归传统的伦理,通过社交媒体的传播聚集,也有相当的势力。这些人都可能成为马克隆的支持者。所有实行民主选举的欧美国家,选民普遍青睐有宗教信仰的候选人,认为敬畏“头上三尺有神明“的领导者,比较不会胡作非为。
从正面来看,马克隆给自己的定位是做一名改变法国僵化制度的政治家。他认识到目前的法国处於社会迷茫、面临撕裂的时代,需要一个超越个人更高的价值观作为伦理道德的引导。但是他也顾及教会在有争议的立法案件上,尤其是避孕、堕胎、人工受孕、安乐死,移民等问题,不妥协的立场可能激化社会已存在的矛盾,这是法国多元化的社会的难题。左派公知们指出,政权的世俗性保障伸张自我,同时对异己宽容,这是民主政治的基石。教会反对多元化,容易助长权威主义,不可不警惕。
亨廷顿在文明的冲突中写道,唯有和谁站在对立面时,我们才认识到自己是谁。东欧国家在共产阵营解体後,依托宗教来重建自我认同的例子很多,如匈牙利、保加利亚、波兰等国。从2013年起,欧盟接纳了两百五十万移民,其中大部分来自穆斯林国家。移民问题对东欧相对脆弱的经济体带来的负担比起对西欧国家更沈重。穆斯林是欧洲许多国家历史的共同敌人,采取基督教作为自我认同是划清界线最明确的表述。以理性着称的法国是西欧国家第一个试探性用传统宗教来重整社会秩序,不排除还有其他国家效尤。然而,把穆斯林看成对西方文明的威胁,不但不能解决目前的问题,或许会引发更多的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