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著名学者、香港理工大学文化学系的翟志成教授来到我们浸会大学中文系,做了《由花开飘零到灵根再植——当代新儒学在香港的再出发》的演讲。翟先生对港台新儒家三代思想谱系的梳理十分清晰,我受益颇多。翟先生是典型的“逃港者”,他的传奇事迹,我早有耳闻——文革时期,只身一人游过深圳河到香港,后入读新亚书院,受教于新儒学大师。再后负笈美国,于加州大学伯克莱分校取得博士学位。翟先生那一代人的家国情怀和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温情与敬意,能在诸多具有相似经历的学人身上看到。大抵上他们都追求民主宪政和普世价值,同时又坚持中国文化不能全盘毁弃。
港台新儒家和大陆新儒家的共性在于,他们都批判五四文化激进主义的“全盘性反传统”。不同在于,前者仍愿意将自由主义纳入“统一战线”,换言之,即目自由主义为民主宪政、普世价值的同路人(西方有的,我们也有)。后者则是直接二分,认为中国不需要普世价值或者民主宪政,甚至没有普世价值或者民主宪政会更好(西方有的,我们不要。我们有更好的)。在思想场域,两派儒家都以对方没有严肃对待自己而感到不忿。港台儒家以大陆儒家推崇“政治儒学”为“死亡之吻”,大陆儒家以港台儒家“食西人之尘后秕糠”。到底是“汉贼不两立”“义不帝秦”呢?还是“挺立中国文化主体性”“重建中国学术范式”?反正各有各的说法。至少在我看来,儒家内部的“路线斗争”,其思想分歧远比儒家或文化保守主义同自由主义阵营之间的分歧来得更大。
思想争鸣可能没有标准答案,如同考试主观题一般,允许自由表达,见仁见智。然而实际践履可就不一样了,自称信奉某个主义某派学说之人士,其亲证之工夫、施展之行为,是否与其主义学说相配(或相悖),往往成为旁人评价其主义学说是否可靠的标准。譬如诸多“反教人士”和“敌基督者”,其反对基督教之重要理据,就是基督徒的个人道德修养,基督教会的具体社会反响;若果基督徒和教会在现实中之表现不尽如人意,那就说明基督教本身的教义思想也不怎样。清末至民初的诸多“教案”,上个世纪20年代的“反基督教运动”,大多诉诸类似的要求“知行合一”的理由。
翟先生讲座中提到一个有趣的观点:从个人修身或功夫论的角度来看,港台新儒家几代的柱石人物,包括现在活跃于思想场域的儒家学者,大多不能算是合格的“儒者”。翟先生曾经写过一个文章,叫《熊十力在广州》,他在文中指出熊十力先生“知行不能合一”之处,听闻此文导致他被开除出“新儒家”阵营。其实何止熊十力,若以严格标准观之,新儒家诸贤大多不能合格。牟宗三先生的学生、现为基督教学者的梁燕城曾在一篇回忆文章中提到,某日课下,牟先生径直步出课室,一口浓痰飞溅而出,旁若无人,毫不在意学生观感。作者由此感慨,一代儒宗在理论建构上纵然做得到体大思精,但具体到个人之生活小节却如此随便,不禁让人怀疑所谓养成君子人格都是虚蹈,所谓化成民俗尽皆空谈。作者在文中称,牟先生这个生活小节给他造成的刺激,是导致他最后由儒家信仰转向基督教信仰的一个重要原因。
又何止熊十力、牟宗三?2005年,曾被学界誉为“最有希望复兴大陆儒学的中年学者”的郑家栋,因涉嫌利用职务之便走私七名女子到美国而被逮捕,不但锒铛入狱,还被儒家同仁扫地出门。围绕“郑家栋事件”,思想界有不同观点。《南方都市报》发表署名为顾思齐的文章评论到:“此事件最值得关注之处,是郑的身份:他不是一般普罗大众,而是哲学教授;还不是一般的哲学教授,而是以新儒学研究闻名的教授”“郑家栋事件是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打在知识分子的脸上,打在儒家思想的脸上,也打在国学的脸上”;国内儒学界主流则以“儒学联合论坛版务委员会”的名义发表声明予以回应,一方面阐明儒学研究者不等同于儒者,前者以研究学问为业,后者以践行理念为志。另一方面申明郑家栋个人事件与儒学研究者群体无关,更与儒家理念无关,试图以此指证儒家道德教化的虚伪乃反儒者的险恶用心。该事件的后续发展,是郑家栋于2012年在美国受洗成为基督徒,还出了一本叫作《从儒家到基督徒》的书,讲述个人因此事件“弃儒归耶”的心路历程。基督教学者石衡谭以之为“神的奇妙作为”,儒家学者陈明则认为儒家因此再次成为郑家栋这个名字的“灰色陪衬”。
其实儒门这番作为,未免显得小气。在旁人看来,基督教接纳郑家栋,到底是显得基督教藏污纳垢呢?还是显得基督教开明、宽容?大多数人倾向后者。从中可见一点,即由于“忏悔”机制之缺乏,使得儒门不得不靠清理门户的做法,来维持形象自证清高。如今草标“儒者”者多矣,有几个能达到孔孟的人格水平?若达不到,又何以自称有资格教化下民。理论与实践相脱离,诚陷自家主义于死地耳。普世诸宗教或学派,概莫能外。
坊间传闻某新儒家大师喜逛青楼,又有传言某某大儒尤好男风,其后或出于为尊者讳的乡愿习性,由门人做一番文过饰非的涂抹工作之后,自然又无下文了。“然后就没有然后”,大抵不能服众,起码不能服我。如同江湖有规矩,可以杀人放火,不能勾引二嫂。所以Pgone上了李小璐,从一朝爆红跌至身败名裂,根本无人同情。只可惜连累了中文说唱,这“嘻哈元年”还未过半,祭日就已经逼到了跟前。儒家亦复如是,躲在舒适空调房里面建构出来的理论大厦,有时候会被喉咙喷出的一口浓痰给轻易摧毁。身为儒者,总不能背弃“知行合一”的教训,搞“对别人马列主义,对自己修正主义”的那一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