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燕军,南京大屠杀与国际和平研究院副研究员
在德国档案馆有关南京大屠杀的档案中,有两份呈文特别引人注目。这是南京近郊的江宁、句容县农民代表给江南水泥厂难民营负责人德国人京特和丹麦人辛德贝格的呈文,文中称:由于日军的暴虐,江宁和句容的百姓惨遭涂炭,农舍已被烧,农具被毁,土地荒芜。
*德国档案馆馆藏档案
呈文还附有一份死难者及被诱拐妇女的名单,这是最早的、由当地农民整理收集的南京大屠杀受害者名单。
这是一份极不完整的名单,死难者人数加起来只有47个,仅涉及当时江宁县的梅墓、许巷、桦墅、下发汛等8个村的一部分死难者。在这份名单中,许巷村的死难者人数最多,共计25人。
*德国档案馆馆藏档案中,许巷村死难者人数共计25人
让我们将目光回溯到1937年的冬季,追寻许巷村的生与死……
1 .跑反
许巷是南京东郊的一个历史悠久的古村落。相传五代时,许氏从山西迁此建村,因聚居形态似巷形,故名许巷。
世事沧桑,星移斗转。到了民国年间,艾、时、陈、朱等,已经成为村里的大姓。
旧时,人们把躲避兵灾和匪患称为“跑反”。
从1937年8月开始,“跑反”成为南京百姓的日常话题。8月13日,淞沪抗战爆发,8月15日,日军飞机空袭南京,人们被吓坏了,许多人溯江而上逃向一些小地方,有的甚至去了农村。为尽快逃离南京,有的人甚至坐在火车顶上。
轰炸对乡村的影响并不大。许巷村远离南京市区,一切仍然显得宁静与安谧,村民们仍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随着中国军队在上海战场的失利,“日本人”“东洋鬼子”也成为村民们茶余饭后的日常话题。日军在江南沿线的暴行也在人们中间流传,村里的一些人家也搭建了防空的简易地洞。艾义英当时10岁,她回忆说:“家里挖了个地洞,里面放粮食以及腌的咸鸭、咸鸡、咸肉,里面大约有十几个平方。我们晚上就在里面睡觉,听到外面砰砰的枪炮声。
12月初,日军前锋已到达句容一线,炮声越来越近了,村民们开始慌乱起来。家里条件稍好的人家,有的向北,住到四面环水的“圩”里,有的甚至过江到了江北六合,有的向南躲进大山深处。大多数人将为数不多的财物打上包,并准备好一根扁担,随时准备“跑反”,他们舍不得离不开家园,割舍不下生养他们的土地。
12月10日早晨,19岁的陈光秀与12岁的妹妹陈光奇还在熟睡之中,一个亲戚跑来高喊:“二婶,二叔被鬼子打死了!”陈光秀的妈妈慌忙跑了出去,陈光秀与妹妹赶忙藏到床底下。
陈光秀的父亲陈智松是个闲不住的人,这天一大早,就去村边的打谷场弄草喂牛,不曾想,遇见了日本兵,被一枪打死。
到陈光秀家报信的那个亲戚,就住在打谷场附近。后来,陈光秀与妹妹去了打谷场。父亲的遗体已经入殓。棺材中父亲的遗容,她们只看了一眼就匆匆离开了,因为她们要去避难。
日本兵在村里行凶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村庄,引起村民的大惊慌。年轻的妇女首当其冲,要是被日本兵抓住了,那可不得了!人们决定到山里去避难。陈光秀和嫂嫂、妹妹一起加入了妇女们避难的行列,出嫁了的姐姐也跟她们在一起。从村子到山里,走了两个多钟头。
也是在12月10日清晨,村民时金财也被日本兵打死了。他看到日本兵转身就跑,被一枪打死在同村村民艾仁银家的地洞口。
陈智松(61岁)、时金财(30多岁)是许巷村最早被日军杀害的村民。
当天,艾仁银的妻子艾曹氏还起早到附近的集市卖鸡,当她回到家中,被眼前的情景吓死了。艾义英后来回忆说:“家里的鸡自己哪里舍得吃?我们家里也准备‘跑反’。我妈妈当时还怀孕,挺着大肚子去集市,准备卖点钱跑到其他地方去。她回来时,在地洞口看到死尸,她以为是我爸爸,吓得腿都软了,走路都走不动了。”
艾义英家有个姑奶奶,住在东流镇的平家岗。家里人决定去那里躲难,“父亲用箩筐挑着弟弟和被子杂物,去姑奶奶家,我跟在后面走。”一同前往的还有叔叔、堂哥等10多个人。
因为怀孕,妈妈艾曹氏行动不便,留在了家里。临走之前,父亲对妈妈说“日本人来的话,你就带着老二躲到床下面。”谁也没有想到,这是他们的最后话别。
2 .喋血平家岗
姑奶奶家也不太平,日本兵很快也到了那里。艾义英记得,那天中午,吃过饭以后,大家正坐在屋子里。一个老头跑来喊:“哎呀,别坐着聊啦!日本人马上就要到村了!”来不及走了。房子后面有个破房子,是原先的牛棚,大家赶紧躲到里面的草堆里。
很快,几个日本兵进来了,躲在里面的人被发现了。日本兵光顾着抓鸡,还逼迫人们帮他们抓。过了一会,又来了一批日本兵,一下子拖去7个男人。男人们被拖走后,留下来的几乎都是女眷,姑奶奶说:“你们这些女人,不能躲在家里了,要躲到后头山上去。”
天已经黑了。一行人战战兢兢上了路,还是给日本兵看到了。同行的一个姑娘,只比艾义英大三岁,被拖走了,“大妈跪在地上,喊洋先生救命,堂姐也大哭,但还是被拖走了。大妈在地上直打滚。”后来,那个姑娘回来了,“大妈问她有没有被脱衣服,她说没有,大概是怕难为情。当时,我们脸上都抹着黑灰。”艾义英回忆说。
第二天一大早,又有村民来报信,说艾家人在平家岗出事了。天塌了!女眷们大哭,一起去了现场。
*艾义英在平家岗指认当年亲人被杀害的地方
现场实在是太惨了!幸存的只有艾义英的堂哥艾义荣和张姓姑爹,都受了重伤,18岁的艾义荣身上被戳了好几刀,脖子几乎被砍断。其他人全死了,其中,艾仁林遭遇尤其悲惨,他是被日本兵抬起来往下掼(摔),掼了好几次才掼死的。
在平家岗,许巷村4位村民遇难:
艾仁林(40多岁)、艾仁银(37岁)、艾义生(30多)、艾仁平(40多岁)
*纪念馆“哭墙”上刻有艾义英遇难亲人的姓名
3 .许巷村再遭劫难
对于像陈光秀那样的年轻妇女来说,老是在山里避难不是办法,风餐露宿,真是苦不堪言。12月14日,陈光秀一行人回到了村里。
村民们聚在一起,商量如果日军再来应该怎么应对。
*男人被打死、房屋被焚烧的妇孺,带着抢救出来的铺盖躲进难民
陈光秀的叔叔陈智锡是甲长,他说:“你们不要跑。用红布做一面太阳旗,去欢迎他们,他们就不会杀人了。”尽管,后来村民们都认为这是一个馊主意,但在当时没有人提出异议。
日本兵果然又来了。村民们不知道,等待他们的将是更大的厄运!
12月13日下午,从南京城内突围部队主力,左冲右突,从灵山、东流向汤山开进,在方冲一线遭到日军伏击。方冲一战,突围官兵死伤惨重,但一部分人还是突出包围圈,冲了出去。第二天,日军开始“扫荡”突围官兵,大肆杀戮周边的村民,当地老百姓把这次“扫荡”称为“回杀”,意思是日军打进南京城之后又回过头来杀人。汤山地方史专家费仲兴指出,这次“回杀”波及了南京城东将近二分之一的农村,范围很广,持续时间也很长。许巷村在此次“回杀”中,遭受的屠杀最为残酷。
12月16日下午,日本兵来了。按预先的计划,村里的男人们举着“欢迎大日本”的旗帜,排列在村口道路两旁。
陈光秀与邻居家的童养媳等几个年轻妇女躲藏在床下,床前放着木制的粪桶。农村人夜里把粪桶当厕所使用。粪桶里面有粪便,村民们想用这种方法让日本兵远远地躲开。
不一会儿,坐在陈光秀家门口石头上的一位邻居大妈,被一个日本兵捉住并带进家里。那个日本兵把她推倒在陈光秀藏身的床上……日本兵走了,可是,床下的两个人仍然一动不动。
再说“欢迎”日本兵的村民们。
日军把欢迎队伍拦住,把欢迎的旗帜夺过去,插在旁边的草垛上,然后把男人们排成队,进行各种检查,查看戴帽子的痕迹,看看是不是当兵的,把10多个年轻人赶到村西的庄稼地里,令其脱衣跪下,然后就用刺刀刺杀,一次刺不死的,连刺几次,有的人连喊“救命!
对于当时被屠杀的村民,有的村民回忆说有18人、有人说是15、6人,有的是14人。 目前查明的死难者共计11位:
时松筠(37、8岁)、时有恒(19岁)、陈光才(21岁)、陈光东(16岁)、沈九海(41、2岁)、沈九芳(30多岁,沈九海弟弟)、葛老四(27、8岁)、王大林(20多岁)、俞启宝(37、8岁)、俞启财(27、8岁,俞启宝之弟,小名小柱子)、李宝华
这批死难者中,陈光秀的弟弟陈光东是年龄最小的。几天之间,陈光秀连失两位亲人!
这场集体大屠杀是在下午4点钟左右进行的。妇女们则在家中的床铺下面等地方寻找藏身之处。
下午5点钟左右,一位村民的妻子担心丈夫的安危,想去屠杀现场看看情况。当她得知丈夫惨遭杀害的消息后,放声大哭,边哭边走,被一个日本兵带到屠杀现场附近的池塘边,强奸后杀死。
在陈光秀家被强奸的那位邻居大妈,家中有个15、6岁的童养媳,被三个日本兵捉住轮奸,造成下腹部肿胀,流血不止,站都站不起来。
除了12月10日与14日的屠杀之外,许巷村被屠杀的村民还有:
朱宝金(30多岁)、艾仁炳(30多岁)、刘老五(30多岁)、李二聋子(40多岁)、汤兴发、方广明(大约70岁)、胡东喜、刘长焕、朱宝金、胡长英的二奶奶(5、60岁)、赵礼生的父亲
村民高世清有60岁了,在许巷被日本兵抓走,从此下落不明。
还有一些外乡人在许巷村遇难。12月16日,湖山村的王恒斌(30多岁)、戴兴钊(30多岁)、苏昌禄(30多岁)、苏立道(34岁),被日本兵带到许巷杀死。芦邵氏与丈夫芦国林带着家人到许巷避难,结果她的婆婆与小叔子芦学松被日军用枪打死,丈夫被日军戳伤。有村民回忆说:“还有许多外地难民在村后被鬼子打死了。村东的田里也打死了不少人,有的是国民党军队的,究竟有多少,没有人统计。”
美国牧师约翰·马吉曾用摄影机拍摄了许巷村受害者的画面,在5号影片第10幅画面的解说词中说:“这位姓朱的农民56岁,家住南京近郊的东流镇许巷。日本兵先闯入他家,命令他全家人离开房子。老人26岁的长子头中两弹而死,次子被刺刀刺死。老人背后也中了一枪,子弹从他下腹部穿出。他妻子及几个年幼的孙子未受伤害。”
4 .幸存者们
在平家岗受到重伤的艾义荣被女人们用门板抬到山上,也没办法医治,弄点水给他洗洗,随他去疼了。为防止日本兵再来,挖了个地洞,在洞里养伤。因为无处医疗,伤口化脓生蛆。他母亲每天用盐水给他洗。后来,家里人请人帮忙,将他抬到江南水泥厂难民区医治。他死于1996年。
*乡下的老百姓抬着伤员去传教士在村子里开设的诊所(约翰·马吉牧师拍摄)
在12月16日许巷村的屠杀中,幸存的有三位,分别是:刘应志(24、5岁)、崔士才(30多岁)、时松龄(40多岁)。
刘应志被戳了几刀,没伤到内脏,幸存下来,但没两年就病死了。
崔士才后来找到了家人,差不多有一个多月,他一句话也不说,被吓痴了。饭端到他手上,他就吃,端得远一点就不晓得吃了。后来才慢慢地恢复过来。解放后,他在湖山煤矿当工人,文化大革命期间去世,享年71岁。
时松龄被日本兵戳了三刀,前后都戳穿了,肺和肠子都露出来了,但没有伤到心脏,没死。他腰的两边都烂了,也没治,后来慢慢地好了。三刀留下六个洞,腰两边一边长一个大瘤子(伤疤)。他一直活到81岁才去世。
陈光秀的母亲先后生了九个孩子,光男孩就死了四个,活着的五个孩子当中,陈光东是最小的一个男孩,所以特别疼爱。由于光东和丈夫都被杀害,她万分悲痛,几乎到了发狂的地步,深夜有时到外面大声喊叫、呼唤,累了就睡在路旁。第二年春天,她悲惨地死去了。
村里人一直东奔西跑,忙着躲避日本兵,地里的庄稼无人管理,野草疯长。艾义英回忆说:日本人晚上不敢出来,我和我妈白天就躲在山上,晚上才回家。父亲去世一个月不到,我妈在山上生了小孩,是个女的,我妈养不活她,没要。那时,我妈背着大被子,被子里面包着弟弟,我和妹妹就跟在后面,天天早上出来“跑山”,晚上才回家。
*乡下的老百姓抬着伤员去传教士在村子里开设的诊所
老在山上躲,也不是个事,天冷。我们后来去了水泥厂难民区,跟着舅舅他们去的,也不知道是哪个国家人办的,到了那里安生了。我们自家用棍子、稻草搭棚子,爬进去爬出来。棚子到处漏风,还漏雨。我妈他们晚上回家弄点米,早上到水泥厂。弄点米煮点稀饭,弄点黄豆煮煮,放点盐,当菜。烧饭,就在棚子外面,弄点土块码一码,架上锅烧饭。当时,难民区边上的小河河水都发绿了。在那里,住了两个多月。直到1938年3月以后,随着局势慢慢安定,村民们才陆续回到家里。
*住在草棚和废弃的防空洞里的难民(约翰 马吉拍摄)
许巷村几乎每家都有人遇难,都是各家的顶梁柱啊!整个村子几乎成了“寡妇村”。不仅如此,日本兵抢走了村里所有的牲畜和家禽,还烧毁了好多房子。
开春之后,一些死难者的尸体因无法收敛而暴尸荒野,村里的劳动力奇缺!男人们的尸体还是靠村中的老年人以及外村人的帮忙,才收敛入土的。主要劳动力的丧失,种田也成了问题。
艾义英回忆说:经常有三个日本人到村里转转,一般中午来,三四点就走了。年轻妇女们经常躲到山上去,日本人走了,才回家种地,有时就摸黑种田,要吃饭啊。
那时,我们年纪小,我妹妹帮人家放牛,只要一口饭吃,也不要钱。我与我妈帮人家做三天,人家男的到我家做一天,耕田、插秧都要男的,家里弄点好菜都是给人家吃。我18岁就嫁到麒麟门黄家,我弟弟才13岁,就跟人家男的一块干活。
艾义英一家的遭遇,是劫后南京郊区农民生活的缩影。
长夜漫漫,人们在水深火热之中备受煎熬。
*2015年12月家祭,艾义英(右四)和家人在纪念馆“哭墙”前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