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泽:失败者和他们的城市

——戴来短论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5001 次 更新时间:2006-07-31 0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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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敬泽  

1•戴来的小说里到处都是失败者:老人、中年人、年轻人——对这三种最具普遍性的身份,戴来执念甚深。

面对一个人,戴来首先并最终想到的是:他是中年、老年?或者还年轻?年龄界限是她的世界观的基准点,生活是人与时间的战斗,时间如栅栏圈禁着生命,一个人如何处置他的生活、他的身体与欲望、他的信念与梦想,说到底就是如何面对时间。

所以,戴来的小说中几乎所有人物的抽象模式皆是“存在与时间”。

在这个模式中,人无分老少,都是失败者,他们不甘心于失败,他们愤怒、焦虑,弄出种种故事。

在戴来的一个中篇小说中,当安天在另一个城市邂逅了与自己如此相似但依然年轻的陌生人之后,他看到一群小学生正在跑步,“落在队伍后面一个像豆芽菜一样瘦长的男生和第一个差了有五六百米的距离,他身后另一个骑着车同样驮了一大堆衣服的男老师嘴里还在喊着口令:一、二、一,一、二、一……”

这是时间的节拍,是生命的节拍,也是戴来小说的节拍,这种节拍有双重的强制性:时间是不可抗拒的,但人必须跑下去,就像领头的那位老师喊的:“坚持,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在她的同代作家中,很少有人像戴来这样看人生,而且这种看法坚决、彻底、持之以恒。

2•所以,戴来的小说中总有一种残酷的笑意:一切是可笑的,一切是徒劳的,一切是有意思的,一切是虚妄的,一切是诚挚的,一切是滑稽的。

3•请设想有这么一座城市,它在中国,它在此时,它不是一座辉煌的大城,它是中国上千个平庸的中小城市中的一座,由于不大,还不曾狂热地超出自己,所以它比较真实——“真实”的意思是它没有那种梦幻色彩,它和它的过去还保持着联系,比如对历史、乡村的记忆;它是灰色的、暗淡的、沉闷的,所以它总是被外面的世界所吸引或惊吓。

——这个城市是戴来的,是她写出来的城市。

于是,一个有趣的问题是,这更像苏州还是更像河南的新乡?这是戴来生活中的两个主要地点。

我觉得更像新乡。当然它不是新乡。

这个城市既虚幻又具体,没有证据表明戴来有意识地规划它,戴来也从来没有明确地表示过守护这个城市的意向;但是,在她的小说中,人物和故事总是伴随着这样一个城市,它不是地理实体,而是戴来世界观的内在疆域,对她来说,只有在这样的地方,一切事情才会发生和可能发生。

她像个仁慈而专横的女王,统治着她的小小王国,洞悉一切秘密;她的小说角度多端,人物繁杂,好像是她有一种广博的兴致,了解治下的芸芸众生、世间百态。

所以,戴来是比较少有的具整体性眼光的小说家,她的小说世界有一种充实的自足性——虽然我认为这种充实、这种自足性还是初步的、粗糙的——相比之下,这个时代的小说家已经很少具有这样的志向和能力,他们安于片断的、零散的眼光。

4•把戴来的城市放进中国的现实,这个城市中生活着的那些“失败者”就不再抽象,他们获得了充分的具体性,饱含浓重的社会和时代内容。

他们是未能跟上“进步”和“发展”节拍的人,他们是被欲望折磨而又无能的人,他们是在狭小的可能性边界内苦闷、挣扎的人,他们是眼看着世界改变、时间流逝而惶惑不安的人,他们是连“伪意义”都无从把握不得不忍受内心荒凉的人,他们是平庸的人,呆在他们平庸的城市,守望岁月和时代潮流。

假设戴来的城市是飘浮的,那么我相信,它将飘在中国不为人注意的辽阔区域,甚至飘在金碧辉煌的大都市的阴暗角落,飘在我们对世界、现实和生活的想像域的广大盲区……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戴来与时代建立了确凿的对话关系。

5•在戴来的城市中,反反复复的重大焦虑是——窥视:窥视的隐秘快感,被窥视的恐惧和愤怒。

窥视常常是她的小说的基本视角:《茄子》、《爱人》、《对面有人》,似乎戴来最喜欢干的一件事就是,架起望远镜或者摄像机,躲在镜头后面侦察。这种窥视的、有限的视角在《茄子》中发展得精巧、复杂。

即使在一些全知角度的小说中,我在暗处、他在明处的窥视目光也时时闪烁:《五月十二日的生活》、《突然》、《外面起风了》、《一、二、一》、《亮了一下》,处心积虑的或偶然的“窥视”以不同的方式使得生活和内心“亮了一下”。

那么,何以解释戴来对“窥视”的持久热情?

先谈谈王安忆。王安忆在上世纪90年代末期以来发展出一种外部的、观察者的角度,在她的一系列短篇小说中,我们都能明确地感觉到一个观察着的主体,这个主体也许无名,也许站在画面之外,但我们看出她的眼光在移动、在深入,而她的语调是描写性的,不是叙述性的,我们甚至能够听出她在接近和把握对象时的困难和犹疑。

这种角度包含着两种信念,一种是对认识难度的高度自觉,对王安忆来说,直接进入客体是一件无把握、不诚实的事,小说家不得不拉开距离,把自己确立为认知着的主体,展示认知活动的过程。但同时,王安忆也坚信认知的可能性,她相信通过观察和描写,我们可以把握隐藏在现象之中的本质。

所以,王安忆的观察是正大光明的看,是要达到现象的澄澈。而戴来的窥视则有着完全不同的认识论设想。

在戴来的城市里,混合着暴力和欲望的“窥视”是抵达真相的惟一可能的途径,或者说,这样的窥视本身就是真相的一部分,认识不是一个从容、正当的过程,而是一场搏斗,它是侵犯和反侵犯,它在道德上极为可疑,它破坏了世界的和谐,它从阴暗和混乱之处出发,最终的结果依然是阴暗和混乱。

——这样的认识方式正属于那些失败者,他们相互窥视,这是他们在对世界的戒惧中与世界发生联系的惟一方式,这种方式标明了他们那个城市的根本特征:绝对的孤独,莫名的警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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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山花》2003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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