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阵子,有个朋友跟我说,孩子大了,快毕业了,以后干什么呀,让我帮着出个主意。我很认真、很严肃地思考了,然后说:“让咱们孩子当编辑吧。”那家伙一脸的不可置信,盯着我问:“真的吗?你可要负责任啊。”我当然负责任。为了证明我的负责任,我跟他说,我当了二十八年全职编辑,后面这些年,我的工作依然有一小部分是编辑,而这一部分恰好是我最喜欢的那一部分。直到现在,直到今天,如果我还能选择,我还要做一个编辑。在今天下午的凤凰作者年会上,作者们满怀深情地歌颂了编辑,如何改稿子,改错别字,如何点灯熬油不睡觉,辛辛苦苦。我听了很感动,但我忍不住要“忤逆”一下,唱一点“反调”。我当编辑时也改稿子,过去在《人民文学》、现在编一本学术刊物《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无论是文学文本还是学术文本,我不能忍受使用文字的不慎重、不准确,经常一页一页改得满篇花。在尊重作者风格的前提下,确保文字有质量有水平,这确实是编辑的职责,这份职责对我来说已经近乎本能,碰上茴字就要研究“回”的N种写法,但我并不认为这是编辑的主要职责,而且,这也恰恰是编辑工作中最令人厌烦的那一部分,你常常会因此“丧”得怀疑人生。所幸,在这个时代,软件和AI很可能会帮助我们解决这个问题。所以,我们或许可以放下这份对编辑的“孔乙己”式的刻板印象,谈一谈编辑工作中令人兴奋、充分生产意义的方面。但是,我还必须提一下另一个刻板印象。多少年来,自从我当编辑以来,我就知道编辑有一个荣誉称号,叫甘做嫁衣的人。当然,如果你把我直接比作绣娘或者裁缝,我很高兴,绣花和裁衣都是一种令人尊敬的技艺或创造,但是,现在咱们谈的是婚嫁问题,那么婚礼上也有婚庆公司主持人,为什么他就不是编辑?因为他是可见的,而编辑应该“不可见”。作为编辑,我喜欢这份“事了拂衣去”的低调,编辑应该克制自己的虚荣。但这绝不意味着,在某种文化的等级秩序里,编辑是次要的、从属的,是打杂的没有主体性的。我忘了从哪儿看来的,叶圣陶先生就反对为人作嫁这个说法,叶先生是中国现代编辑事业的一位重要的先驱者,他当然深知,在现代文化生产和传播机制中,编辑和作者一样,是创造和生产的主体,就像他知道,《新青年》的编辑可不只是为人作嫁。
现在,让我们想象一下这个时代的理想编辑。他应该博古通今,在自身的专业领域里,他对过去了如指掌,有广博的知识和深刻的理解。他还应该洞察未来,面临着生活之大变、文化之大变、媒介之大变,我们的文学和文化向何处去,他心中有数。这种洞察来自敏锐的现实感——作者有时是缺乏现实感的,作者有时是刘备,反正我要干!但一个理想编辑必须有现实感,有“隆中对”,他要深知这个时代的人们在读什么和想读什么,这个时代生活和技术的变化正在如何塑造我们这个行业这份事业,而这个行业这份事业又如何在变化中成为主动的而不是被动的力量。所以,他还必须有一种特殊才能,风起于青萍之末,起于蝴蝶振翅,理想的编辑要在叶底的风、蝴蝶飞中看得见未来的大风,为了等风来乘风起,他要找得见那片青萍和那只蝴蝶,在众多写作者中一眼看出和鉴别真正的才华,才华有光,理想的编辑不仅能看到光,有时是微光,他还能判断光,他知道什么样的才华在此时是有意义的,能够有力地展开,光芒四射,照亮未来。这还不够,与此同时,他还必须是一个强有力的行动者,把他的直觉和判断诉诸行动,他得是个社交狂魔,他能够和这个世界保持热烈和直接的关系,他要耐心敏捷地处理各种各样繁琐、困难的事务,他甚至得自己去面对镜头,直接面对读者,让自己成为一个媒体。这个时代的理想编辑,几乎是一个全能的人。马克思教导我们,人的伟大理想是成为全面发展的人。在这个时代,我想很多人离“全面发展”还有遥远的距离。还做不到一个人能够把他的生命、把他工作的意义从一粒麦种一直贯彻到餐桌上的面包。一部分人只管种地,一部分人只管生产面粉,另一部分人只管烤面包。但在这个时代,一个理想的编辑是一个从麦种一直管到面包的人,是一个全面发展的人。在这样的创造、生产过程中,理想的编辑完整地领会着文化的意义、生命的意义,他们是一个时代文化的创造、生产和传播的重要动力来源。——我的那位朋友被我说服了,他的孩子已经申请入职一家出版机构。祝这孩子一切顺利,希望我没有忽悠他、没有害了他。所有这些话,来自一个根本信念和根本依据。在座的朋友们,别忘了,在南京,曾经有过多么伟大的编辑。比如1592年,也就是万历二十年,中国的印刷文明正在迎来早期的第一个大众化、商业化浪潮,那时南京有一家出版社叫世德堂,他们接到了一部来历不明的稿子,他们把这部稿子编辑、出版、发行,这部稿子的名字叫《西游记》。世德堂的那些编辑,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我想象,他们其实是知道的——他们在这部当时那么不起眼、那么不靠谱的一部书中看见了光芒,他们甚至知道,他们所做的事情必将在生活和媒介的巨变中,产生持久的、塑造未来的力量。我愿意想象,那群1592年的编辑,他们看到了《西游记》在20世纪初期变成了这个民族的正典,看到这部书在后印刷文明时代依然保持着澎湃的活力,他们看见它在1986年被拍成了电视连续剧,他们想到了有一款叫《黑神话:悟空》的游戏出现在2024年。他们为什么想不到?他们想得到的。
——伟大的编辑,有一种担荷过去而面向未来的绝对的直觉和信念。在中国,这种这种直觉和信念始自孔子。编辑们如果有个庙,这个庙里的主神就是孔子,他述而不作,他编辑了《诗经》、编辑了《易经》,所谓“易”,是变易,也是不易,在变易中守护不易,在不易中顺应变易,孔子作为编辑的思想一直指引着后人、指引着我们。
此时此刻,我当然知道,无论是出版社还是期刊,我们都很艰难,变易、不易、不容易啊,和世德堂的编辑不同的是,我认为我们正在面对着印刷文明的黄昏,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但是,我们的征程并不是从印刷开始的,孔子那时还没纸呢,一代一代人,我们都在取经路上,竹木的经、印制的经、数字的经,我们这一代,就是要从上一个黄昏走向下一个黎明。取经路上,作者和编辑结伴而行,他们谁是“唐僧”?谁是“孙悟空”?这是个有意思的问题。就我个人来讲,作为作者时,我是悟空,而我的编辑们,你们是唐僧。千万不要认为唐僧不重要,唐僧太重要了,唐僧知道方向所在,唐僧以巨大的信念推动着我们向前,关键唐僧还有大本事,那就是,在我们的作者——孙悟空们,他们任性、懈怠、没自信、拖延症时,唐僧会念起紧箍咒。——为此,感谢编辑,谢谢你们。
2024年10月25日即席11月3日据速记稿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