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东:如来与卿皆不负:仓央嘉措及其诗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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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海东  


最美的情诗,借网络媒体之风,从雪域高原撒播尘俗,动人的诗句,犹如冰雪之花,晶莹剔透,落在指尖,醉在心田。一首《见与不见》的诗歌,在影片《非诚勿扰》第二部中现身,“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你爱,或者不爱我/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你跟,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手里/不舍不弃//来我的怀里/或者让我住进你的心里/默然 相爱/寂静 欢喜”//[1]一时点爆网媒,民众竞相模仿,甚至还诞生“见与不见体”。随之,其作者“仓央嘉措”——这位近三百年前的活佛也迅速走红,成为文化娱乐的热点。


然而,仓央嘉措热,不过是文化商业化的结果,但对其诗作的研究,却仍止于缠绵悱恻的爱情,而忽视其求道觉悟的艰难心路,与对众生的悲悯之情。他的诗歌,准确而言为“道歌”,不仅有可供人们想象的爱情,更有求道的智慧,以及开示大众的悲心。


一、世间最美的情郎


不凡的成就和无迹可寻的身世,是传奇人生不可缺少的要素。时间随着高原 的冰雪不断融化,消逝,活佛仓央嘉措,愈加扑朔迷离,踪迹难觅,他的诗歌不断被藏民传唱,代代流传,至今不绝。而在互联网时代,一经媒体的炒作,更是梵音远播海外,其诗歌被译为英德等多国文字,其人亦被逐渐神化——人间最美的情郎。


这位天才诗人,却是命运坎坷,人世的幸与不幸,都在短暂的生命里饱尝。他于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生于西藏错那宗门隅的一户红教人家,原本能够快乐自由地成长,做一名平凡的藏汉,享受爱情,承担家庭的责任,而命运之手却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那时,清廷尚未完全管控藏地,五世达赖喇嘛的摄政第巴桑结嘉措,为防止手握西藏大权的蒙古和硕特部之拉藏汗继续干政,便在五世达赖脱缁之后,秘不发丧,暗选转世灵童,而被选中的恰为这一小孩。“他在还未懂事时,即被选为转世灵童,秘置起来,与世隔绝,长期接受培养达赖喇嘛那一套特殊教育,深受黄教思想和教义影响。”[2]


然而,一夜爆贵,并未带来自由快乐,反倒是烦恼与痛苦随之而来。仓央嘉措生于宁玛派(红教)家庭,从小深受当地民风与宗教影响,不受束缚热爱自由;而宁玛派尚密法,近于禅宗,修行者可以狂而不俗,甚至是娶妻生子。而格鲁派则戒律繁多,主张循序渐进地修习,先显后密,修前行加行,修出离心,而后是菩提心,再是大手印。并且要求严格,修学时间漫长,不经历一番彻骨之寒,是无法证果的。而年少的仓央嘉措,由自由的红教徒,瞬间转为黄教活佛,并接受严格的训练,一时难以适从。在第巴桑结的安排下,居住在诺布康接受严格的格鲁派教育。


这样的影响,使得少年活佛渴望爱情,并且不顾一切地追求爱情,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在许多诗歌,仓央嘉措表达了对恋人的思念之情与相思之苦。


东山崔嵬不可登,绝顶高天明月生。


红颜又惹相思苦,此心独忆是卿卿。


路途遥远,高山阻隔,夜深人静时,对着明月思念意中人,这种与世隔绝的修行生活,是非情窦初开之少年所能忍受的。据仓央嘉措研究者称,他少时在家乡有一位青梅竹马的玩伴。传说他的初恋情人,名为“玛吉阿米”,又言此名,意为圣洁的母亲、纯洁的少女和未嫁的姑娘,[3]代指心中的女神,梦寐以求之。


不论是真实具体的情人,还是虚构幻想的美人,或者是对爱情的渴望,都已经扰动了僧人的心境,欲念一动,波浪丛生。


入山投谒得道僧,求教上师说因明。


争奈相思无拘检,意马心猿到卿卿。


以至于,修学佛法时都止不住念头,禁不住对恋人的想念,心猿意马地应对上师的教导,而所渴望的是意中人。然而,现实却事与愿违,钟情之人嫁作他人妇,那种败落的心情,无以言表。


洞房一夜照花烛,卿卿嫁作他人妇。


相思如狂心如灰,为情憔悴向谁诉?


恋人离去,与人结为连理,未语泪先流,心如死灰,却又无人诉说,而思念仍在生长,这是何等忧伤?何等的痛苦?诗人唯有吟唱,才能抒怀。


当第巴桑结败于拉藏汗后,审理仓央嘉措,废黜其活佛的缘由之一,就是批评他行为不检点,有悖于活佛之行。而他的诗歌,也毫不掩饰自己对爱情的渴望和抒发。


为寻情侣去匆匆,破晓归来积雪中。


就里机关谁识得,仓央嘉措布拉宫。


深夜出去寻欢,破晓才归,竟无人识破,诗僧颇为得意。在清规戒律森严的布达拉宫之中,仓央嘉措,不仅没有自由可言,还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那么外出寻找快乐,无疑是一种消遣的法子。离开布达拉宫,犹如出笼的鸟。


夜走拉萨逐绮罗,有名荡子是汪波。


而今秘密浑无用,一路琼瑶足迹多。


出笼之鸟,自然快乐无比,无拘无束,走大街上,就是无人管辖的浪子。无须宫中那般做作。


端居布拉达宫时,仓央嘉措称上师。


夜醉酒楼美女侧,衲本人间一浪子。


美酒佳人任自取,快哉少年得意时,何其舒畅!仓央嘉措所渴望的是自由与爱情,而不是权力,他自称为浪子,而不甘为端庄的上师。


于是他高呼:“住进布达拉宫,/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萨街头,/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问佛》)毫无疑问,他是世间最美的情郎。他憧憬着,愿得一人心,从此不羡仙。


美颜无双处处夸,玉帐香肌娇无那。


夜夜伴得鸳鸯宿,不羡旖旎上林花。


至美无双的美人,即便是曹植的洛神也难以媲美,若能双宿双飞,风光无限的上林花也毫不眷恋。锁在深宫的活佛,厌倦政治争斗,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出路:那就是做一个潇洒的情郎,夜夜流浪于拉萨的大街上,遇见意中的“美颜”。


二、雪域最大的王


命运之神,将一位平凡之子,塑造为尊贵的王者。十四岁时(1697年),仓央嘉措受沙弥戒,法号梵音海,入布达拉宫,举行坐床仪式,成为格鲁派的法王。可以说,仓央嘉措平步青云,成为尊贵无比的人物,而此时的格鲁派政教合一,势力如日中天,正如其诗所言“住进布达拉宫,/我是雪域最大的王”。


然而,他这个王,不过是摄政第巴桑结的棋子而已。后者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力,将仓央嘉措确证为五世达赖的转世,以便继续统治西藏。概观历代达赖喇嘛的命运,大多夭折,其原因不言自明,自仓央嘉措之后,九世达赖隆多嘉措11岁,十世达赖楚臣嘉措22岁,十一世达赖凯珠嘉措18岁,十二世达赖成烈嘉措21岁,都成了政治的陪葬品。


人间喜事短暂,悲剧却悠长。年纪轻轻的仓央嘉措,住进了藏人景仰的布达拉宫,一夜间就成为雪域最大的王。好景不长,在政治权力的争斗之中,拉藏汗击败了第巴桑结,并奏请清廷废除仓央嘉措达赖之衔。《清史稿》载:“四十四年桑结以拉藏汗终为己害,谋毒之,未遂,欲以兵逐之。拉藏汗集众讨诛桑结。诏封为法恭顺拉藏汗。因奏废桑结所立达赖,诏送京师。行至青海道死。依其俗,行事悖乱者抛弃尸骸。卒年二十五。‘时康熙四十六年。’”他就这样死于非命,据说,在拉藏汗调兵攻打甘丹颇章时,“仓央嘉措生起不忍之心,说生死对我已无什么损失”,言罢就“无所畏惧地径直前往蒙军之中”。[4]三大教派,为了保护仓央嘉措,还折损了不少人的性命。在审判时,也有不少教徒为其辩护,认为叛经离道也是修行的法门,不可妄断其罪。


其诗《那一世》争议较大,对于一般读者来说,则认为是情诗。而对于佛法的修行者而言,则是修行诗。《那一世》:那一刻 我升起风马不为乞福 只为守候你的到来//那一天/闭目在经殿香雾中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那一日/垒起玛尼堆不为修德/只为投下心湖的石子//那一夜/我听了一宿梵唱不为参悟/只为寻你的一丝气息//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啊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那一瞬/我飞升成仙不为长生/只为佑你平安喜乐//因为代词“你”的巧妙运用,给读者留下了无限的想象空间;若是将“你”喻为意中人,则就成了情诗;要是把“你”誉为佛,则就是修行诗,是对觉悟的渴盼,是修行的心路印证。


只不过,信徒无法说服政客,仓央嘉措未能幸免。这位年轻的诗僧,无辜地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不仅未能自保,还落得一个骂名,可怜可叹!


三、智悲双运的道歌


不仅是当时的政客们以淫邪之罪,审判仓央嘉措,即便是今日的网络媒体,也疯狂炒作,称之为情僧,誉其诗为最美的情诗。却忘了,仓央嘉措还是一位修行从未中断的高僧。他不仅有着良好的宁玛派修行基础,还系统地修学过格鲁派的大法,融二者于一体。


他用凡俗之事,阐释深奥的佛理,其诗歌也可视为“道歌”。有学者提出,根据藏语原文,他创作的作品原文读作mgul-glu或mgur-glu,其中“mgul”是颈部,作为敬语,不该译为情歌。同时从,就内容而言,其作品,也有不少涉及佛法的。内蒙古大学的贾拉森先生提出,仓央嘉措诗歌中的女性形象源于修习密法。与米拉日巴的作品被译为《米拉日巴道歌》相比较,同样在佛教中地位尊崇的六世达赖喇嘛的作品也当译为“道歌”,即以人间的俗事来诠释宗教的真谛。此外,从尊重原文与尊重信徒情感的角度来看,译为“道歌”更为妥帖。[5]


更为可贵的是,在短暂的生命里,仓央嘉措用诗歌的形式,将修行的道理呈现给世人,可谓智悲双运,熔情禅诗于一炉。他的诗歌,貌似言情,实则为修证。


竟日冥思绝妙相,碧落黄泉两茫茫,


奈何红颜一时现,不需枯坐与焚香。


既可以说是想念恋人,甘愿抛弃繁复的修行。也可以说是修到较高的境界了,一心念佛,则可抛却琐碎的仪轨。这正是宁玛派的修行风格,勿需执着于具体的法门,没有必要“竟日冥思绝妙相”,更不要苦苦求索“碧落黄泉两茫茫”,其实佛性乃自性,觉则佛,迷者凡。慧能一语破的——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6]


他在诗中,劝诫人们情欲不过是镜花水月,不应执着,以免增添烦恼。


侯门一入似海深,欲讯卿卿问鬼神。


此情惘然逝如梦,镜花水月原非真。


不论卿与我,只要一人入侯门,便是不相见,亦无法获悉其境况,无人可问,唯有祈求神灵的护佑。这种别离苦,分割了爱情,带来了痛苦。于是他以《十诫诗》告诫众生: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这是他所参悟的断情之法,广而告之,以利益人们出离情欲的苦海。


然而,只要我们静心观想,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而已,并非真实的,人生即剧场,这一世的修行就是为了觉悟。进而,他进一步突破,将情欲转为菩提。


美人如酒思量多,一时抛闪奈若何。


如此苦心如此愿,何愁现世不成佛。


人世间,最美好的莫过于热恋,“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人们对爱人的思量,何其强烈!一如《汉乐府·上邪》中的誓言: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几乎无人能够摆脱爱情的纠葛。仓央嘉措棒喝众生,要是能够将思量美人的心力用于修行,何愁此生不成佛呢?孔夫子亦言: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然而,被无明障碍的众生们,不但有着深重的情执我执,还有贪嗔痴慢疑五毒。却不知,这一切皆空,广为网民传诵的《见与不见》,貌似情歌,实为讲解空性。可世人,仍执着于情欲,且贪心不息。在诗中,他将自己对情欲和修行兼得的矛盾心态展露出来,纠结难以割舍。


自恐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怕误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作为一个佛教徒,自然要寻求觉悟,不敢懈怠,不能因情损梵行。然而,要是入寺潜心修行,又怕贻误恋人,错失美人。在纠结苦恼之中,多么渴望求得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既能成就,又能抱得美人归。


世间可有此法?就凡俗而言,自然无此法,因为凡夫看不破,放不下,烦恼丛生,痛苦不已,哪能妥善处理情欲和修行呢?不过,对于觉悟者来说,这不再是难题。悟者能够看破,悉知人生皆苦,“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问佛》)并在“在体验痛苦的过程中,只有参透生命的真谛,才能得到永生。”也即通过修行,参透生命的真谛,学会放下,才能获得自在,超脱轮回。自然,也就不再执着于情欲,能够转情欲为菩提,正如慧能转烦恼为菩提,“烦恼即菩提”。


只有不负如来,觉悟回到自性,才能不负卿。佛说:万法皆生,皆系缘份,偶然的相遇,暮然的回首,注定彼此的一生,只为眼光交汇的刹那。缘起即灭,缘生已空。今生相聚相知相爱,皆因前世的缘,而此生的交汇,便是了缘,便是空。相遇,是注定的,是修善残缺之心的一个环节,也是一个人自我圆满的必修课。我问佛:如何让人们的心不再感到孤单?//佛曰:每一颗心生来就是孤单而残缺的/多数带着这种残缺度过一生/只因与能使它圆满的另一半相遇时。与爱人相遇,人才能圆满,才能够在梵行的道路上更加勇猛精进,不断觉悟。可以说,仓央嘉措为众生提供了一条殊胜的法门,那就是情欲即菩提!——如来与卿皆不负,凡俗人间即净土。

参考文献:

[1]仓央嘉措:《凡情与佛心-六世达赖情诗选》,西藏人民出版社,2010年,文中仓央嘉措诗歌皆引自该书,不再一一注释。

[2]张超:《“仓央嘉措系宗教叛逆”质疑》,西南民族学院学报,1990年第1期。

[3]东巴:《与西藏干杯: 读<玛吉阿米的留言簿>》,中国西藏,2004年第6期。

[4]理明:《近年仓央嘉措及其情歌研究综述》,西藏民族学院学报,1998年Z1期。

[5]李姝睿:《不负如来不负卿—仓央嘉措的佛性与诗心》,青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6期。

[6]慧能:《坛经》,中华书局,2012年。


刊于《边疆文学·文艺评论》2017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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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川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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