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阅读“西部阳光行动”的朋友所写的“民间志愿者日记”《西部的家园》时,我总要想起鲁迅。于是就有了下面这些拟想的谈话——
(一)
“寻朋友,联合起来,同向着似乎可以生存的方向走”
——鲁迅
一位同学在他的日记里,这样倾诉自己内心的苦闷:“我对自己的将来一无所知,而且不愿意去知道。就这样让我们年轻的生命消逝在每天每天的平庸里,整天就这样飘来飘去,没有方向,漫无目标------”。另一位同学又这样描述自己的大学生活:“每天都将日头睡上中天,在思维的急躁与行动的迟缓中踱入图书馆,然后无所选择地读上一通!就等着回食堂吃上一通没有味道的饭菜。害怕了那种心中的焦躁与行为上的无奈-------”。
这些真诚的内心袒露,真实得可怕,让我震撼。
我理解这样的苦闷。在应试教育中成长起来的这一代人,从小就以“考上大学,特别是名牌大学”作为自己人生的全部目的;现在如愿以偿,进入了大学,在最初的兴奋过去以后,就突然失去了目标与方向-----
其实我们自己又何尝没有这样的苦闷!大家都在说:“上帝死了”,东西方世界曾经有过的理想与信仰都破灭了,新的理想与信仰还没有建立,这是一个没有理想也没有信仰的时代。从另一个角度可以说:重建新的价值理想,重新寻找与确立自己的生活目标,这正是一个全球性的思想文化课题,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必须面对的人生课题。只不过我们这些成年人、老年人早已麻木了,就按照生活的惯性,得过且过地打发着每天的日子。但年轻人不行,他们的人生道路才开始,不能这样胡胡涂涂地混下去------
于是,就有了这样的生命的呼喊:“路该怎么走?我们怎么办?”
于是,就像鲁迅当年所说的那样:“要前进的青年们大抵想寻求一个导师”。
而且无论是鲁迅那个时代还是今天,也真的有人以“导师”自居,自以为“真理”在握,向青年灌输,指路-----
而我却想起了鲁迅的话——
“青年又何须寻那挂着金字招牌的导师呢?不如寻朋友,联合起来,同向着似乎可以生存的方向走。你们所多的是生力,遇见深林,可以辟成平地的,遇见旷野,可以栽种树木的,遇见沙漠,可以开掘井泉的。问什么荆棘塞途的老路,寻什么乌烟瘴气的鸟导师!”(《华盖集。导师》)
鲁迅这段话颇耐寻味,值得反复琢磨。我体会它至少内含着五层意思。
第一,不要轻信那些自以为真理在握的假导师。鲁迅多次说过:“我自己还不明白应当怎么走”,“至今有时还在寻求。在寻求中,我就怕我未熟的果实偏偏毒死了偏爱我的果实的人”,我怎么敢去充当年轻人的导师?(《坟。写在〈坟〉后面》)这才是一个真诚的成年人的老实话。在这个重新探寻一切的时代,“自以为有正路,有捷径”的人,反而是可疑的,鲁迅说,他们其实是以为现状最好,“劝人不走的人”(《集外集。田园思想》)。这是一个重要的提醒:年轻人在寻路、前进的过程中,一定要对形形色色的假“导师”保持高度警惕。与其听他们高谈阔论,胡说八道,不如听鲁迅这样的“我也不明白应当怎么走”的低调的老实话:这才是能和你一起探路的真老师,真朋友。
第二,因此,青年人也不必拒绝成年人、老年人,他们的人生经验、甚至教训也都是宝贵的精神财富,鲁迅说:“和他们随便谈谈是可以的”,他们的用生命换来的经验是可以作为借鉴,应该认真吸取的。特别是在大学读书阶段,更应该通过广泛的阅读,像鲁迅所说的那样,“放开度量,大胆地,无畏地”将前人所创造的古今中外的一切文明成果,“尽量地吸收”(《坟。看镜有感》)。应该说,通过阅读经典,最广泛地吸取精神资源,是为我们前面说的寻求新的价值理想,确定自己人生目标奠定基础的。任何新的创造都不可能凭空臆造,必须有继承,才会有发展,鲁迅所说的“拿来主义”就是这个意思。但拿来又不能代替创造,即使前人、成年人、老人经验中所包含的真理也只有经过自己的实践,才能内化为自身的血肉。
第三,因此,鲁迅最看重的是实践,是行动。鲁迅在这段话里,用形象的语言,反复强调的“向着似乎可以生存的方向走”,“辟成平地”、“栽种树木”、“开掘井泉”,都是在讲实践与行动的意义。鲁迅曾说:“现在的青年最要紧的是‘行’,不是‘言’”(《华盖集。青年必读书》),此话遭到很多的误解与攻击,人们不能理解鲁迅的苦心与深意。在鲁迅看来,“言而不行”,缺乏实践与行动的能力,正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一个根本弱点;新的价值理想的建立,新的人生目标的确立,都不可能仰赖书斋里的苦思冥想,而必须在实践与行动中不断思考与探索;特别是在历史的转折时期,在没有现成的规范可循,即“没有路”的情况下,人们只有一条出路:自己选一条似乎可走的路,“向着似乎可以生存的方向走”,一边摸索,一边不断校正方向,总结经验,最后走出一条路来。正是这几乎无所有的空白地上,给实践提供了最好的机会,这是一个“实践出希望”的时代。特别是我们这样一个古老的停滞不前
的民族与国家,只要千千万万普通的人民行动起来,进行探索,创造,就有希望。这就是鲁迅所说的:“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呐喊。故乡》)。
第四,鲁迅主张有理想、有追求的年轻人要“寻朋友,联合起来”,依靠集体的力量进行共同的探索与努力。鲁迅看得很清楚:“青年又何能一概而论?有醒着的,有睡着的,有昏着的,有躺着的,有玩着的,------自然也有要前进的”,他更清醒地看到,要前进的青年只是少数,他们在自己所生活的具体环境里,常常是孤立的。这样,要前进的青年就必须“联合起来”,相互支持,才能摆脱各自分离的孤独状态,形成群体的力量,才能完成单独的个人所无法承担的事业。这就是古人所说的“相濡以沫”的意义。
第五,鲁迅同时提醒年轻人:你们所要走的探索、追寻之路,将充满艰险,会遇见“深林”、“旷野”与“沙漠”,会有失败与曲折;但同时又要有自信,因为“你们所多的是生力”,
“可以用自力克服一切困难”(《集外集。田园思想》)。不管遇到多大阻力与困难,只要坚持,并认真总结经验,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就一定有希望。
鲁迅说的这几层意思,其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而又是非常实在的,相信同学们会感到非常亲切,因为你们就是这样做的:“西部阳光行动”正是鲁迅所期待、呼唤的“要前进的青年”“联合起来,同向着似乎可以生存的方向走”的一次集体实践。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这是一次当代大学生在参与农村变革的实践中寻求新的价值理想,确立新的人生目标的自我教育运动。正如同学们在日记中所说,“也许我们改变不了什么,但这里的一切的确改变了我们”,许多同学正是在下乡实践的过程中开始重新思考与探索自己的人生之路。
尽管这只是一个开始,但你们的实验却为我们一开头所提出的“当代大学生如何重建自己的价值理想,确定自己的人生目标”这一新的课题,提供了有益的经验:一是要联合起来,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二是要在集中主要精力读书学习,广泛吸取精神资源的同时,以适当的方式,参与社会底层的变革,在实践中培育新的世界观、人生观。而你们的这些经验恰恰与鲁迅对年轻一代的期待暗合:这大概也不是偶然的。
(二)
“独有这培养天才的泥土,大家都可以做”
“执着现在,执着地上”
——鲁迅
在许多青年志愿者的日记里都谈到:“我们在没有来这里之前,可能满腔热情,踌躇满志,一心想为村民干些什么。而真正到了这里以后,我才发现我们的力量原来是如此的微不足道,我们对这一切是那样的无能为力”。于是,就产生了这样的问题:“我们究竟能做些什么?”
这其实也是人生观的一个大问题:“我要做什么?我能作什么?我怎样立志?我将怎样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于是,我又想起了鲁迅当年(1924年)和北京师范大学附中师生、校友的一次谈话:《未有天才之前》(文收《坟》)。和盛行一时、至今愈甚的“天才”教育相反,鲁迅号召年轻人要甘于当“泥土”。他说——
“天才并不是自生自长在深林荒野里的怪物,是由可以使天才生长的民众产生、长育出来的,所以没有这种民众,就没有天才。------所以我想,在要求天才之前,应该先要求可以使天才生长的民众。——譬如想有乔木,想看好花,一定要有好土;没有土,便没有花木了;所以土实在较花木还重要。花木非有土不可,正如同拿破仑非有好兵不可一样”。
这是鲁迅的一贯思路:他始终强调民众的作用,重视社会变革的基础工作。——这一点,我想参与“西部阳光”行动的朋友是不难理解的,因为我们所做的工作,从根本上讲,就是要发动与培育民众,为中国乡村建设与改造培育泥土。
鲁迅进而对年轻人提出他的期待——
“就是在座的诸君,料来也十之九愿有天才的产生罢,然而情形是这样,不但产生天才难,单是有培养天才的泥土也难。我想,天才大半是天赋的;独有这培养天才的泥土,似乎大家都可以做。做土的功效,比要求天才还切近;否则,纵有成千成百的天才,也因为没有泥土,不能发达,要像一碟子绿豆芽”。
在我看来,这里包含了三层意思,很可以作为年轻朋友立志时的参考,一是强调“大家都可以做”,而不是有“天赋”的少数人才能做;二是强调“切近”的人生选择,而不是高远的难以实现的目标;三是强调与作为“泥土”的普通民众的亲近与血肉联系,而且自己也要做“泥土”,成为普通民众的一员。
鲁迅还提倡“泥土精神”,也讲了两条。一要“扩大了精神,就是收纳新潮,脱离旧套,能够容纳,了解那将来产生的天才”。——我们所要做的是新时代的“泥土”,因而就必须能够“吸纳新潮”,具有改革的精神,这才能够成为真正的社会变革的基础。二要“不怕做小事情”。——这里所显示的“不怕做小事情”的坚实、坚韧,脚踏实地,埋头苦干的精神,是典型的鲁迅精神,也是在以后的鲁迅著作与通信中,一再强调的,不妨抄录一些——
“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做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且介亭杂文。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
“未名社的同人,实在并没有什么雄心和大志,但是,愿意切切实实的,点点滴滴的做下去的意志,却是大家一致的”。(《且介亭杂文。忆韦素园君》)
“那切切实实,足踏在地上,为着现在中国人的生存而流血奋斗者,我得引为同志,是自以为光荣的”。(《且介亭杂文末编。答托洛斯基派的信》)
直到离世前鲁迅还在给一位年轻作家的信中写道——
“中国正需要肯做苦工的人,而这种工人很少,我又年纪较老,体力不济起来,却是一件憾事”。(《致欧阳山、草明,1936年3 月18 日》)
可以看出,鲁迅对历史与现实人物的评价,都有一个基本标准,就是看其是否具有泥土精神,是否“切切实实,足踏在地上”,“为着现在中国人的生存”而努力奋斗,“点点滴滴的做下去”。这是一个极其宝贵的精神传统,鲁迅显然期待年轻一代能够延续这样的精神谱系。
在我看来,包括参与“西部阳光行动”的朋友们在内的当下中国的青年志愿者,正在用自己的实践延续这样的精神谱系。正是这些年轻人,来到农村,接触到中国现实的真实,“足踏在地上”,抛弃了不切实际的自我期许以后,他们才接近了鲁迅所代表的“泥土精神”传统。正像他们在日记中所说,“踏在这片西部热土上,起初的激情,年轻的冲动,都化作愈加的沉重的脚步和更为踏实的工作”,“在生活中还没有这样的时刻,让我觉得自己如此重要,又如此渺小”。有一位志愿者还因此想起了鲁迅的话:“当今的青年,应有一分光发一分光,有一分热发一分热,哪怕像萤火虫那样,也是有益的”。这本身就是一个有力的启示:只要深入到中国历史与现实的变革中,就会和鲁迅相遇:鲁迅是属于变革、前进的中国的。
但我们不能局限于这样的感悟,还应该提升为理性的自觉。也就是说,我们应该将鲁迅所倡导并身体力行的“泥土精神”内化为“西部阳光行动”的精神,使之成为每一个成员的精神财富。这需要更自觉地实践,也需要对“泥土精神”的深刻而丰富的内涵做更深入的探讨。
这里,我想结合鲁迅的有关论述,再做一点阐述。
这是鲁迅的一段名言——
“仰慕往古的,回往古去罢!想出世的,快出世罢!想上天的,快上天罢!灵魂要离开肉体的,赶快离开罢!现在的地上,应该是执着现在,执着地上的人们居住的”。(《华盖集。杂感》)
这里所提出的“执着现在,执着地上”的命题,应该是“泥土精神”的题中应有之义。其内涵颇耐琢磨。
先说“执着现在”。鲁迅有一个阐释——
“我看一切理想家,不是怀念‘过去’,就是希望‘将来’。而对于‘现在’这一个题目,都缴了白卷,因为谁也开不了药方。所有最好的药方,即所谓‘希望将来’就是。
“所谓‘希望将来’,不过是自慰——或者简直是自欺——之法,即所谓‘随顺现在’者也一样”。(《两地书。第一集,北京(四)、(六)》)
鲁迅这里所批判的,是对“现在”(现实)的两种态度,或将被美化的“过去”与“将来”作为逃避现实困苦的精神避难所,或对现实黑暗采取容忍的态度,“随顺现在”,以至被其同化,在鲁迅看来,这都是“自欺”欺人。因此,鲁迅提倡的“执着现在”的精神,就包含两个侧面:既是正视现实,敢于直面包括我们自己在内的,生活在“现在的地上”的中国人,特别是底层民众的真实的生存困境;又是永远不满足于现状,坚持对现实的批判,致力于现实的改造。这样一种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对今天的中国的年轻一代的意义,是怎么强调也不会过分的。
而鲁迅强调“执着地上”,就要我们始终把眼光集注在中国这块“土地”上:这是我们的家园,我们的根,我们的立足点。要将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现在中国人的生存与发展”作为我们一切思考,一切奋斗、努力的出发点与归宿。眼光放在哪里,这是一个不可小看的问题。鲁迅在一次对大学生的谈话中,曾经感叹说:“我们常将眼光收得极近,只在自身,或者放得极远,到北极,或到天外,而这两者之间的一圈可是绝不注意的”,恰恰忽略了中国这块土地上的现实生活,社会人生。(《集外集拾遗。今春的两种感想》)鲁迅还有一篇文章讨论中国人的“自信力”的问题。他说,眼睛只盯着外国人,那是“他信力”;如果把希望寄托在“帝王将相”、“状元宰相”这些上层社会的上层人物身上,那其实是“自欺力”;要建立“自信力”,就“要自己去看地底下”(《且介亭杂文。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这些话都说的非常精辟,同学们如果只坐在大学课堂里可能很难理解,但只要走到“地底下”真的看一看,就会懂得,并认同鲁迅的这一人生选择:要“足踏在地上”,与我们脚下这快土地,土地上的人民,文化,建立血肉联系:这是年轻一代,我们每一个人的健康成长之根本。
(三)
“共同抗拒,改革,奋斗三十年。不够,就再一代,二代------”
“世间有一种无赖精神,那要义就是韧性,------青皮固然是不足为法的,而那韧性却大可以佩服”。
——鲁迅
一位同学在日记里写道:“对于在城市长大的我,心中的西部是一种田园般的印象”,但真的踏上这块土地,“用双脚去丈量现实”,看到了“恶劣的自然环境,以及在此条件下挣扎努力的农民”,面对“因辍学而哭泣的孩子”,就觉得一切都要重新思考------
我又想起了鲁迅在1925年说过的一段话。那是在“五卅运动”以后,许多北京的大学生发动了一个“到民间去”的运动。鲁迅的反应,却相当冷峻,他这样说——
“从此也可以知道:我们的‘民间’怎样;青年单独到民间时,自己的力量和心情,较之在北京一同大叫这一个标语时又怎样?
将这经历牢牢记住,-------那么,就许有若干人要沉默,沉默而苦痛,然而新的生命就会在这苦痛的沉默里萌芽”。(《华盖集。忽然想到》)
鲁迅是真懂、深知中国的现实的,因此,他清醒地预计到,热情而又不免天真的年轻人,他们在都市里的“民间”想象与对“自己的力量”的想象,一遇到民间实际,就必然要被无情的现实所碾碎,并且陷入幻想破灭的“苦痛”而“沉默”。这是一个必然的过程,我想,同学们已经或正在经历这样的过程。我在和同学们的上次讲话中就说过:“这正是抛弃对农民与农村虚幻的想象,直面真实的农民与严酷的农村现实的一个契机,正是需要经历这样的‘苦痛的沉默’,才可能真正地认识中国,认识脚下的这块土地”(参看《知识分子到农村去运动的历史考察与现实思考》)。相信同学们有比我更深切的体会,我就不多说了。
我这里要着重介绍的,是鲁迅由此对中国觉醒的青年的两大告诫。
首先,鲁迅指出,“中国青年负担的繁重”是“数倍于别国的青年”的,因为“我们的古人将心力大抵用到玄虚飘渺平稳圆滑上去了,便将艰难切实的事情留下,都待后人来补做,要一人兼做两三人,四五人,十百人的工作”。鲁迅据此而提出了一个重要的战略思想——
“假定现今觉悟的青年的平均年龄为二十,又假定照中国人易于衰老的计算,至少也还可以共同抗拒,改革,奋斗三十年。不够,就再一代,二代-------。这样的数目,从个体看来,仿佛是可怕的,但倘若这一点就怕,便无药可救,只好甘心灭亡。因为在民族历史上,这不过是一个极短时期,此外实没有更快的捷径”。(《华盖集。忽然想到(十)》)
这里所提出的中国的“改革”的长期性,必须经历几代人的不断“抗拒,奋斗”的思想,是建立在对中国问题的特殊复杂性、艰巨性的清醒认识基础上的。这话好象也经常这么讲,但我们实际上仍然是严重估计不足的,我甚至想,恐怕鲁迅自己也估计不足:从鲁迅说这话的1925年到现在,已经经过了近八十年的奋斗,远远超过了鲁迅所说的“奋斗三十年”的时间,但距离当初的目标也还依然遥远。而且直到今天,不是古人,而是许多今人,也依然如鲁迅当年所说的那样,“将心力大抵用到玄虚飘渺平稳圆滑上”,把“艰难切实的事情”留给了有觉悟的青年,因此,你们不得不依然“一人兼做两三人,四五人,十百人的工作”。但同学们既然做出了这样的要参与中国的改革,中国农村的建设的事业的选择,就必须做好这样的思想准备:不但你们肩上的担子注定是超负荷的,而且你们自己这一代人不会看到你们所期待的根本性的改变,进步会有,但不会发生奇迹,而且永远和你付出的代价不成比例。在这个意义上,你只能“只顾耕耘,不问收获”,只能“再一代,二代-----”地奋斗下去。这就是说,看待我们所选择的中国的改造事业,农村的建设事业,要有一个鲁迅说的长时段的时间观,历史观,仅“从个体看,仿佛是可怕的”,而且容易陷入悲观与虚无,但着眼于“民族历史的发展”,这“不过是一个极短时期,此外实没有更快的捷径”,而个体生命的价值也就体现在这样的民族历史的发展中:我们毕竟起到了“泥土”的作用。鲁迅提倡“泥土”精神,其实是蕴含着一种历史乐观主义的坚韧精神的。
这就说到了鲁迅的另一个重要战略思想。他告诫年轻人要克服容易陷入“五分钟热”的弱点,“开首太以为有非常的神力,有如意的成功。幻想飞得太高,堕在现实上的时候,伤就格外沉重了;力气用得太骤,歇下来的时候,身体就难于动弹了”。在鲁迅看来,既然认定这是一个长期的历史过程,就要不求一时之功,也不做惊人之举,而是把这样的奋斗变成日常生活中的持续不断的努力,锲而不舍地做下去。他劝年轻人——
“自己要择定一个口号-----来履行,与其不饮不食的履行七日或痛哭流涕的履行一月,倒不如也看书也履行至五年,或者也看戏也履行至十年,或者也寻异性朋友也履行至五十年,或者也讲情话也履行至一百年。记得韩非子曾经教人以竞马的要妙,其一是‘不耻最后’。即使慢,驰而不息,纵令落后,纵令失败,但一定可以达到他的目的”。(《华盖集。补白》)。
鲁迅又将其概括为“韧性”精神——
“世间有一种无赖精神,那要义就是韧性。听说拳匪乱后,天津的青皮,就是所谓无赖者很跋扈,譬如给人搬一件行李,他就要两万元,对他说这行李小,他说要两元,对他说路近,他说要两元,对他说不要搬了,他说也仍然要两元。青皮固然是不足为法的,而那韧性却大可以佩服”。(《坟。娜拉走后怎样》)
我们的“西部阳光行动”经过两年多的努力,已经打开了局面,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坚持下去。在这样的时候,鲁迅长期奋斗的思想与韧性精神,对我们或许是格外重要的吧?
我们的这次笔谈,也就说到这里。我想,我们都会有一个共同的感觉:鲁迅就生活在我们中间。我们通过自己的变革现实的实践,走近了这位“改造中国人和中国社会”的先驱,而鲁迅也和我们一起面对中国现实与自身的问题,开始新的思考与探索------。
2006年1 月16日——17日
来源:当代文化研究网:http://www.cul-studie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