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旅行至旧金山,去“城市之光书店”逛过几次,那里当年曾是“垮掉的一代”活动的大本营。不过我当时倒没有在那里买凯鲁亚克或金斯堡,而是买了一些别的书。其中有一本翁贝托·艾柯的《无限的清单》(The Infinity of Lists,2009),因为十分奇特,买回后时常浏览把玩。后来此书中译本相继在台湾和大陆出版,承出版社惠赐一册,当然把玩更勤了。
此书的奇特,首先在于书中的插图。作为标准的“图文书”,此书插图篇幅殆过其半,这倒不算什么,奇特的是对图的选择。艾柯学养深厚,对图的选择又别具手眼,他编著或参与编著的几种著名图文书,如《美的历史》、《丑的历史》、《时间的故事》等,选图皆与众不同。这种对图的选择能力,是建立在学养、天性、情趣等等基础之上的,具有强烈的个人色彩,并非靠“勤奋”就能获得的,别人也很难模仿。
但《无限的清单》的奇特,主要还不在图的选择上,而在书的主题及论述思路——图固然精美奇特,但主要是为这个主题和思路服务的。
“清单”算什么主题?特别是,艾柯并未将“清单”神秘化或玩弄概念游戏(从他创作的小说来看,这原是他拿手的),“清单”就是我们日常话语中的那个意思,比如饭店里的菜单就是一种清单。这样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概念,居然能为它倒腾出一本400多页的书?
翁贝托·艾柯就有这个能力。
当然,艾柯这样聪明博学的人,十九不会犯太低级的错误,他应该知道选择“清单”作为主题意味着什么。在本书“导论”中他一上来就告诉读者:“卢浮宫邀请我挑选一个主题来筹办一系列会议、展览、公开朗读、音乐会、电影,我毫不犹豫,提出清单(也包括目录、枚举)这个主题。”
你看看,还远远不止一本400页的书呢!还要让卢浮宫举办一系列的文化活动呢!可是他提出这个主题居然“毫不犹豫”,显然是以前早就反复思考过的。
这就要琢磨琢磨本书的书名了。从翻译的角度来说,《无限的清单》虽然不失为一个可取的书名,听上去简洁响亮,但实际上却偏离了重点。英文书名的重点在Infinity一词上,这里可译为“无限性”。如果书名译作《清单的无限性》,听起来有点罗嗦,但能够比较准确地传递艾柯的想法——本书的重点就是讨论清单的无限性。
饭店里的菜单虽然也是一种清单,但这种“有限清单”确实是没有什么可讨论的。艾柯在这本图文并茂的400多页的书中,引用了西方文学史和艺术史上的大量作品,来讨论这样一个问题:文学家和艺术家如何表现清单的无限性?
考虑到“脉望夜谭”这样的专栏,通常都有“替人读书”的义务,那么这本奇书的要旨究竟何在?就让我试着将自己的理解用大白话说出来。其实本书要旨相当简单,就是两点:
一、在文学和艺术中,“拉清单”都是一种常见的表现手法——包括“有限清单”和“无限清单”;
二、世间任何文学或艺术作品的篇幅总是有限的,为了在有限的篇幅中表现清单的无限性,需要采用各种手法。这些手法归纳起来,用艾柯的话来说,就是“依违于‘无所不包’和‘不及备载’之间。”
这就需要举例了,《无限的清单》中有着许许多多的例。比如在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为了表现希腊联军的浩浩荡荡,先是这么说:“兵甲耀日的那片人潮,有如一场烧遍森林的大火,又像一群如雷霆横空般飞过苍穹的雁或鹤。”这是并列的比喻,也就是枚举,也就是开始“拉清单”了。但这样一个短短的“有限清单”显然太不给力,荷马认为这里需要一个“无限清单”,或者说,需要展示清单的无限性,所以接着写道:“指点我吧,哦,住在奥林比斯山上的缪斯,……我不要将大军一一点名,即使我有十条舌头十张嘴。”接下去他说他只举出船长和船的名字,结果拉这个清单花掉了350节诗的篇幅。
文学是如此,艺术也类似。在“阿喀琉斯之盾及其形式”一节中,艾柯举希腊神话中阿喀琉斯的母亲为他准备的盾为例——关于这张盾上图案内容的描述,又要依靠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了。这张盾其实就是一个“无限清单”,上面有日月星辰、山川河流,还有人烟稠密的城市;城市中还描绘了婚宴狂欢、法官判案;还有详细的战争场面……
当然,我们知道,在现实生活中不可能有这样的盾,一张小小的盾上没有可能描绘这么多的细节,就算有可能,如此精雕细刻的盾也不可能用到战场上——那可是要被刀枪剑戟砍砸劈刺的呀。但是,这是神用的盾,那就没问题了。于是“阿喀琉斯之盾”就变成后世艺术家创作时的固定题目,通常呈圆形,在上面描绘日月星辰山川河流和人间百态。艾柯在书中给出了两幅这样的作品(5世纪、19世纪)。
艾柯也许还不知道,“阿喀琉斯之盾”的表现手法,并非希腊人所独有,它立刻让我联想到中国历代的《清明上河图》。
北宋张择端作《清明上河图》长卷,描绘汴京城中的日常生活百态,此后《清明上河图》也成为后世艺术家创作时的固定题目,画家在这个题目下描绘各自所在城市的生活场景。虽然“阿喀琉斯之盾”常呈圆形,而《清明上河图》必为长卷,但它们同样都是一种“依违于无所不包和不及备载之间”的“无限清单”——艺术家描绘了有限的场景,同时暗示读者:还有无数场景,我就不画出来了……。这种暗示,在一代一代相同题目的创作和欣赏中,已经成为艺术家和读者之间心照不宣的共同约定。
载2014年3月12日《第一财经日报》
脉望夜谭II(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