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为何重提商鞅变法?
进入21世纪的前10年,中国GDP总量一举超越日本,成为世界老二。一些国人不怎么淡定了。先是思谋着何时崛起,一些学者拍出了《大国崛起》的多集纪录片,他们从世界历史上曾经崛起的荷兰、英国、美国、苏联等多个国家的发展历程寻找经验与路径。应当说此时的思考方向并未丧失理性。
而后一些年揣摩的则是"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既是"复兴","复"的一定是"史上曾有"之"兴"。如果这"兴"原本"史上从无",自然谈不上"复"。至于那个"兴"是进步还是倒退,是文明还是邪恶,则是另外一个问题。那么,史上哪个时期之"兴"是今日之"复"的参照系呢?
今日的中华民族已经不那么狭隘,历史上曾被认为是敌国、异族和侵略者的女真、匈奴(蒙古)与满族人,已经融合为中华民族的自家兄弟。按照金戈铁马、开疆拓土的标准,自然非"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建立的蒙古帝国最为强大。这个横跨欧亚大陆,里海、黑海只是内湖的庞大帝国,所谓元朝只是版图一部而已。中华民族既然包括元朝在内,中华民族"复"曾经的"兴",自然非元朝莫属。惜乎国人将成吉思汗当作祖先,却被外蒙古人士所嗤笑,就是国人也并未形成共识。鲁迅先生73年前就曾指出:"到二十五岁,才知道所谓这'我们'最阔气的时代,其实是蒙古人征服了中国,我们做了奴才。"(《鲁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页142)被毛泽东冠以"三个伟大"和"七个最"的鲁迅先生,被钦定为代表了"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他的话自然不能轻易否定。也许是由于大元帝国国运不永,元朝并未作为上选。
视线进入"我大清"。爱新觉罗氏的康乾盛世曾是属意的对象,这从CCTV曾经隆重推出对祖孙三代三个皇帝歌功颂德的《康熙王朝》、《雍正王朝》、《乾隆王朝》可以为证。对于本国三代皇帝的歌功颂德,只有东邻的三颗太阳可以媲美。只因这个时期不过是中华帝国的"落日余晖",似乎并不吉利,只得作罢。及至《大秦帝国》从拍摄到重播,让人感到有人已将大秦帝国作为"伟大复兴"的参照系,也就是"回到秦朝去"。孙皓晖、黄健中等敏感的艺术家们积极配合,以侯勇、王志飞为主演的《大秦帝国》,从"裂变"到"纵横"再到"崛起",皇皇史诗,似乎再现了大秦帝国"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
在《大秦帝国》第一部即"裂变"中,浓墨重彩描写的是商鞅变法。在编导者眼里,商鞅变法是秦国由弱到强的根本转折。无法信服的是,一个国家的由弱变强,并不必然地顺应历史规律,也并不必然地反映人民意志。比如,现代史上纳粹德国的短期坐大、暴力苏联的快速称霸,都是类似的例子。以剥夺民众为手段的民穷国富、弱民强国,其共同特点向来体现为极权主义与独裁主义。商鞅变法作为两千多年前的一场政治变革,向来被人称为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成功的改革,其本质也如上述。
在一些人的理念中,并非仅仅出于对个人作品的敝帚自珍。《大秦帝国》小说与电视剧的作者与编剧孙皓辉,只因个人"对大秦帝国的狂热的崇拜"(2017年3月27日新加坡《联合早报》),就试图以一己之力为背负了千年暴政骂名的大秦帝国正名。然而,大秦帝国从突兀崛起到迅速崩溃,在以后的两千多年里,历代的政治家、历史学家曾经进行过大量而深刻的分析与评价。这些分析与评价,汇聚了中华民族漫长而深厚的历史积淀,荟萃了无数仁人志士的心血与责任。其中既有历史的经验与教训,也有文明与知识的积累与升华,当然也有许多往圣先贤的智慧与认知。这决不是当代某位作者的有限眼光与常识能够随便超越的。如果这种常识与眼光带有某种功利性,则更为有识之士所不屑。
且不说作者是否有能力"全方位呈现秦的历史",但就其大言不惭地"全方位呈现和开掘中国原生文明时代的优秀核心价值观体系"(同上),将秦国暴政说成什么"中国原生文明时代的优秀核心价值观体系"(同上),这究竟是给中华民族增光,还是给中华民族抹黑?孙皓辉指责批评《大秦帝国》的人士是"文化上的不自信",并且义正辞严地宣布,"为秦正名,某种程度上讲,是为了确立民族话语权。"(同上)他这些话让人不禁想起马克思、恩格斯对于封建社会主义的批判,他们笔下的东西,同样不过"半是挽歌,半是谤文,半是过去的回音,半是未来的恫吓","每当人民跟着他们走的时候,都发现他们的臀部带有旧的封建纹章,于是就哈哈大笑,一哄而散。"(《共产党宣言》,人民出版社,1997年,页51)
我对大秦帝国的分析,是从商鞅变法开始的。商鞅变法这一事件,真正的历史主角是秦孝公,商鞅不过是个建言者或倡议者。然而,如果他的主张得不到秦孝公的重视与支持,都不过纸上谈兵而已。我们之所以重视《商君书》,并把它作为分析秦国暴政的一个切入点,是因为它不仅是商鞅的理论文本,而且是得到全面推行的政策汇编。不过,《商君书》作为变法的理论文本与政策汇编,其中所反映的政治理念与统治思维,体现了一种露骨的君权至上、反人民、反文明、军国主义的本质。有人说,《韩非子》与西方的《君主论》不相轩轾、难分伯仲,堪称人类历史上的坏书之最。殊不知,《商君书》的年代不仅比《韩非子》还要早,更要命的是,该书的罪恶理论曾经在古代社会付诸实施,而且其罪恶影响至今仍未清除。
二、反人民的商鞅变法
一、维护君权专制。
古代文献评论商鞅变法时确有一些赞赏的话:"商君治秦,法令至行,公平无私,罚不讳强大,赏不私亲近,法及太子,黥劓其傅。"(《战国策(上)》,页75)"公孙鞅事孝公,极身毋二,尽公不还私,信赏罚以致治,……"(同上书,页212)商鞅变法是对秦孝公"极身毋二"为前提的,他的所有政策措施都是以尊君主、治万民为依归的。商鞅的个人命运与变法的历史命运,都无法逃脱专制政体"人亡政息"的客观规律。在变法过程中,尽管他对太子的违法行径也作出处罚,但他很快就遭到制度的报复。当太子成为君主,不仅变法遭到废止,商鞅本人也遭到车裂之刑,此即所谓作法自毙!按照一些人的说法,秦国在西部的崛起,商鞅变法厥功至伟,然而,大秦政权灭六国,一华夏,始皇刚刚驾崩,旋即二世而亡,这并非帝国的宿命,而是君主专制的必然归宿。
商鞅对专制制度的美化与强化,在《商君书》中随处可见。商鞅是极力主张君主"专其柄"的,他指出,君主"操权一正以立术,立官贵爵以称之,论荣举功以任之,……则臣得尽其力,而主得专其柄。"(《商君书注译》,中华书局,1974年版,页180,算地第六。以下引文只注页码与篇目)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所有权力都应当集中在君主手中,如此才能凝聚国家的力量。他不知道,在历史上,既有圣明的尧舜,也有暴虐的桀纣;在现实中,既有支持变法的秦孝公,也有废除变法的惠文王。他当然更不知道,权力一旦过于集中,国家就会成为危害民众与社会的"利维坦"。他眼中的君主是理想主义的,"圣人见本然之政,知必然之理,故其制民也,如以高下制水,如以燥湿制火。"(页397,画策第十八)一当坐上君主宝座,似乎就非常自然地具备了高屋建瓴,统驭万民的能力与水平。他对君主独断的论述似乎不厌其烦,情有独钟,比如,"权者,君之所独制也。"(页291-292,修权第十四)"权制独断于君则威。"(页292,同上)"君尊则令行。"(页476,君臣第二十三)这些理论在在说明,商鞅所维护的体制,所确立的权威,是专制君主的名为"一元化"实则"一人化"领导。这种体制其实是世界历史上最为黑暗落后、最为臭名昭著的君权专制主义或者极权主义。
商鞅的变法措施,自然是以秦孝公的名义发布的。他为了维护君主的权威,曾经采取了非常极端的措施。司马迁在《商君列传》中记述道:"令行于民期年,秦民之国都言初令之不便者以千数。……行之十年,秦民大说(悦),……秦民初言令不便者,有来言令便者,卫鞅曰:'此皆乱化之民也',尽迁之于边城,其后民莫敢议令。"(《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页2231)变法措施出台,民众从不理解到理解,从不支持到支持,这其实是一个自然的变化过程。一项变法措施,能够呈现这样一个转折过程,体现的正是合乎情理的上下互动。然而,为了维护君主至高无上的权威,为了维护君主政令毋庸置疑的尊严,商鞅竟然禁止民众妄议朝政,说好说坏都不行,敢有说三道四者,一律流放边疆。从此以后,民众再也不敢对变法评头论足。一般说来,统治者推出某项政策,对于各方的表扬与赞颂无论是如实的还是浮夸的,通常会采取非常宽容的接纳态度;反之,对于任何一项决策即使是善意的、建设性的、实事求是的批评,也往往难以宽容地视为恶意诋毁或不怀好意。至于民众对商鞅变法的态度,批评自然是不允许的,赞扬也同样不允许,可谓中国政治史上的一枝奇葩。
如果人们用今天的"主权在民"去要求商鞅,显然是苛责古人。然而,较之同时期的政治家和思想家,商鞅的政治思想也极其落伍与反动。比商鞅还要早200年的晋国政治家、音乐家师旷曾当面向晋侯指出:"良君将赏善而刑淫,养民如子,盖之如天,容之如地。民奉其君,爱之如父母,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畏之如雷霆,其可出乎?"国君如果是一个重视人民利益的好领导,人民怎么会把他赶走呢?"夫君,神之主而民之望也。若困民之主,匮神乏祀,百姓绝望,社稷无主,将安用之?弗去何为?"君主如果不能为人民创造福祉,还要给人民带来灾难,这样的君主又有什么用?赶走又有什么不可以?他下面这些话甚至有些现代意义。"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勿使失性。有君而为之贰,使师保之,勿使过度。……善则赏之,过则匡之,患则救之,失则革之。……史为书,瞽为诗,工诵箴谏,大夫规诲,士传言,庶人谤,商旅于市,百工献艺。……天之爱民甚矣,岂其使一人肆于民上,以从其淫,而弃天地之性?必不然矣。"(《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1981年,页1016-1018)这段议论,不仅蕴涵着君主应当从政为民的思想,而且还有君主一旦使"百姓绝望,社稷无主",百姓还有把他赶走的权利。更为重要的是,师旷不但确立了辅佐君主、监督君主的意见,而且直接否定了君主"一人肆于民上"的合法性。与商鞅差不多同时期的孟子,其政治思想也为后世所称道,"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译注》,中华书局,1960年,页31、328)对于"无道"的君主,孟子甚至提出了应当推翻与废除的理论根据。这在那个时代,无疑于犯上作乱。这也是明太祖朱元璋极其讨厌孟子的主要原因。商鞅变法所极力维护与推崇的君主专制措施,较之孟子的思想境界,其差距岂可以道里计?这也正是后世的专制帝王往往内法外儒的根源之所在。
商鞅是君主制度的维护者与纵容者。他在主持变法过程中,曾经作出了秦国迁都的重大决定。秦孝公十五年(公元前347年),商鞅发动了对魏国的一次军事行动并取得胜利,"居三年,作为筑冀阙宫庭于咸阳,秦自雍徙都之。……而集小乡邑聚为县,置令、丞,凡三十一县。为田开阡陌封疆,而赋税平。平斗桶权衡丈尺。"(《史记》,页2232)商鞅这次迁都是一次精心的政治盘算。他首先满足了秦孝公追求霸主权威的欲望。巍巍殿阙,皇皇宫苑,体现了统治者睥睨万方,俯瞰天下的心理。当初秦孝公之所以接受商鞅的霸主理论,就是不甘于做一个偏居西北一隅的小小诸侯。迁都不久,"居五年,秦人富强,天子致胙于孝公,诸侯毕贺",满足的正是秦孝公这一虚荣心。商鞅此举当然也有借权变法的算计。迁都后,他所进行的设立郡县、统一量制、废除井田、改革税制等政策,也为100多年后统一中国的秦始皇所继承。
二、推行军国主义。
人们一般认为,专制政权往往以一个统一的意识形态,一个至高无上的君主,一个驯服的官僚体系为标志。我之所以将商鞅这一以国家主义为核心的变法策略称之为军国主义,是因为他确定战略、制定政策、采取措施,一切都是以扩军备战为旨归的。他的农战战略,他的全民皆兵,他的经济政策,他的奖功体系,都体现了先军政治的特征。
商鞅的根本国策是农战,"国之所以兴者,农战也。"(页56,农战第三)而且"国待农战而安,主待农战而尊。"(页67,农战第三)农战的根本目的在于富国强兵。国家发展战略,也都要从这两个方面出发,"故圣人之为国也,入令民以属农,出令民以计战。"(页157,算地第六)在利益分配上当然也要体现农战战略,"故为国者,边利尽归于兵,市利尽归于农。边利归于兵者强,市利归于农者富。故出战而强、入休而富者,王也。"(页472-473,外内第二十二)"故治国者,其抟力也,以富国强兵也;其杀力也,以事(剚)敌劝民也。"(页210,壹言第八)集中力量以富国强兵并不是目的,目的是通过发动战争将积聚的力量消耗掉以剚敌劝民,即扩张领土,强化君权,鼓舞士气,从而成就王业。
历来的史家并不讳言商鞅变法使秦国实现了富国强兵。韩非子就曾指出,商君变法,"孝公行之,主以尊安,国以富强,……"(《韩非子集解》,中华书局,2013年,页97)富国强兵通常是专制主义者追求的目标,它与普通民众的幸福指数没有什么关系,而且往往成反比。那么,通过盘剥国内民众而积聚的力量如何使用呢?商鞅认为,"国强而不战,毒输于内,礼乐虱官生,必削;国遂战,毒输于敌,国无礼乐虱官,必强。"(页93,去强第四)国家强大了而不发动战争,毒素就会灌于国内,礼乐虱害就产生了,国家就会削弱;国家强大了就要发动战争,将毒素输于国外,国内就没有礼乐虱害了,国家必然强大。他所说的"毒",比较抽象,其实是通过发动对外战争,转移国内矛盾的注意力,避免国内动荡之意。
实行军国主义,立足扩军备战,民众的士气带有根本性。商鞅深知,"民勇者战胜,民不勇者战败。能壹民于战者,民勇;不能壹民于战者,民不勇。"(页378,画策第十八)如何判断民众的士气呢?"入其国,观其治,兵用者强。奚以知民之见用者也?民之见战也,如饿狼之见肉,则民用矣!"(页378,画策第十八)通过愚民统治与战争灌输,秦国民众"闻战而相贺也,起居饮食所歌谣者,战也。"(页363,赏刑第十七)用"如饿狼之见肉",来描述秦国民众和军队,的确鲜明形象。秦国军民几乎成了一群嗜血的饿狼,嚎叫着、咆哮着、跳荡着,只等一声令下,就扑向山东诸国。怪不得六国称秦国为"虎狼之国"。在这种情况下,秦国民众不仅被驯化为一群愚民,而且被强化为一群战争狂人,无一例外地被绑在吞并天下的征伐战车上,这与希特勒的党卫军没有什么两样。
商鞅制定的奖励军功政策也是狰狞血腥,令人战栗。"其战也,五人束簿为伍,一人逃而刭其四人,能人得一首则复。……其战,百将、屯长不得,斩首;得三十三首以上,盈论,百将、屯长赐爵一级。"(页406,境内第十九)在战斗中,五人编为一队,一人逃跑,则杀掉其余四人。杀敌一人(以带回的敌人头颅计算),即可豁免。百将、屯长(下级军官)作战不利就要斩首。斩杀敌首33颗以上,就算完成任务,于是每人晋爵一级。在攻城作战时,敢死队积极作战,每队斩首五人,则每人赐爵一级("陷队(敢死队)之士,知疾斗,而得斩首队五人,则陷队之士,人赐爵一级")。如果队员战死,就由其一名家人继承其爵位("死,则一人后")。因怯战而存活,就要在千人围观之下,被处以刺面或割鼻之刑。原文为:"不能死之,千人环窥,黥劓于城下。"(页427,境内第十九)
一将功成万骨枯。高官厚禄都是用他人的累累白骨堆积而成的。对商鞅以头颅换官爵的做法,韩非子也有记录,"商君之法曰:'斩一首者爵一级,欲为官者为五十石之官;斩二首者爵二级,欲为官者为百石之官。'官爵之迁与斩首之功相称也。"(《韩非子集解》,页396)这不是抨击,而是歌颂,至少也提供了一条佐证。
三、首先制服民众。
荀子出生于商鞅死后25年,也是战国著名的思想家,他就君民关系提出一个著名论断:"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荀子集解》,中华书局,2012年,页526)这个论断比唐太宗李世民早了近9个世纪。《淮南子》是代秦入汉之后的早期著作,书中也有关于君民关系的论述:"国主之有民也,犹城之有基,木之有根,根深即本固,基美则上宁。"(《淮南子校释》,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页2103)然而,当时的许多政治家与思想家却见不及此。世界上所有的专制主义者深知其政权缺乏合法性,他们往往心照不宣地将人民群众视为威胁其统治的潜在敌对势力。包括秦国在内的所有诸侯政权的君主,几乎都认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政治理念,尽管他们的"天下"只局限于其封地。在夺取政权时,他们要驱使民众;巩固政权时,他们要防范民众。而防范民众的有效措施是制服民众。在他们看来,民众是专制政权的最大威胁,其危险甚至要高于外来威胁。
专制主义敌视人民群众,几乎是一个普遍规律。不过,像商鞅这样公然提出这样的论点:"昔之能制天下者,必先制其民者也;能胜强敌者,必先胜其民者也。故胜民之本在制民,……本不坚,则民如飞鸟禽兽,其孰能制之?"(页376,画策第十八)将人民群众作为统治者必须整治、必须收拾、必须制服、必须战胜的对象,则是极其罕见的。从前看《三国演义》,对书中人物的职务感到不解和别扭,比如刘表为荆州牧、袁绍为冀州牧、刘备为徐州牧等等,牧者,放牧也。统治者分明是把民众视为牛羊,而把自己当成牧人。正是在《商君书》中看到了这一邪恶政治的滥觞,"民如飞鸟禽兽",比起牛羊更加不堪。
在商鞅的变法方案中,尽管君主是刀俎,民众是鱼肉。然而,这些"鱼肉"毕竟都是大活人,搞得不好就有可能逼出陈胜和吴广。怎么制服这些人呢?他为秦孝公出主意说:"故民愚,则知(智)可以胜之;世知(智),则力可以胜之。民愚,则易力而难巧;世巧,则易知(智)而难力。"(页163-164,算地第六)民众愚昧,就用智慧战胜他们;民众智慧,就用武力战胜他们。因为愚昧的人们往往缺乏技巧,比如一些草莽武夫;而有技巧的人们,往往没有力量,比如一些知识分子。
继秦而起的汉朝,也是一个大一统的封建王朝。至少汉初诸帝吸取了苛秦暴政的教训,于是才出现了"文景之治"。汉代的一些政治家与学者们对于秦朝整治民众的做法很不以为然,《盐铁论》在评论商鞅变法时指出:"赋敛既烦数矣,又外禁山泽之原,内设百倍之利,民无所开说容言。"(《盐铁论校注》,中华书局,1992年,页94)《汉书》对商鞅变法的评论也是负面的,秦"用商鞅之法,……富者田连阡陌,贫者亡立锥之地。又颛(专)川泽之利,管山林之饶,荒淫越制,逾侈以相高;邑有人君之尊,里有公侯之富,小民安得不困?……故贫民常衣牛马之衣,而食犬彘之食。重以贪暴之吏,刑戮妄加,民愁亡聊,亡逃山林,转为盗贼,赭衣半道,断狱岁以千万数。"(《历代食货志注释》,农业出版社,1984年,页77)这就是国富兵强之下秦国民众的实际状况。
四、推行壹民模式。
极权主义的通病是热衷整齐划一,在国家体制上强调一元化,在控制民众上强调统一。在这方面,商鞅如果不是创始人,也是最有效的推行者。他在《商君书》中,不仅设置专章讨论"壹言"(统一思想)问题,而且设置专章论述"壹民"(统一行动)问题。他的"壹民",甚至比后世的一元化领导更为彻底,他所要求和打造的是一种模式、一种类型的社会成员,那是服从于他的立国之本--农战--的类型化民众。为此,他需要重新塑造秦国民众,最终使他们成为农战的工具,平日是困在土地上的农奴,战时是绑在战车上的炮灰。
他为推行"壹民"政策制造了许多理论根据,他指出,"治国者贵民壹,民壹则朴,朴则农,农则易勤,勤则富。"(页210,壹民第八)为此,他将这种"壹民"政策具体化为壹赏、壹刑、壹教。他声称:"圣人之为国也,壹赏,壹刑,壹教。壹赏则兵无敌,壹刑则令行,壹教则下听上。"(页340,赏刑第十七)通过这种统一的管理与教育,使民众成为供秦王驱使的、令行禁止的冷酷战士,并进而成为吞灭六国的虎狼之师。
对于统一奖赏,他论述道,"民之所欲万,而利之所出一。民非一,则无以致欲,故作一。"(页135,说民第五)意思是说,民众的欲望是多元的,但利益只有君主一孔,如果舍弃这一途径,民众的欲望就无从满足。这是商鞅从利益上实现"壹民"的重要措施。为了具体实施"利出一孔"的措施,他首先确立了"颛川泽之利,管山林之饶"的资源垄断政策即完全的国有制,与之配套的则是带有计划经济性质的分配制度--"一赏制"。在这里,"壹赏"如同耍猴人手中的食物,民众如同饥饿的猴子,猴子要想得到食物,只能按照耍猴人的要求拼命表演,才能免于饥饿。"所谓壹赏者,利禄官爵抟出于兵,无有异施也。夫固知愚、贵贱、勇怯、贤不肖,皆尽其胸臆之知(智),竭其股肱之力,出死而为上用也。"(页342,赏刑第十七)这些措施太过露骨!只有当兵才有资格获得官爵利禄,其他渠道就别想了。不管你聪明与否、勇敢与否、地位高低、本事大小,只要拼死为君主卖命就可以了。
"所谓壹刑者,刑无等级,自卿相、将军以至大夫、庶人,有不从王令、犯国禁、乱上制者,罪死不赦。"(页351,赏刑第十七)对商鞅"壹刑"的论述不要误解,商鞅并非赞成"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在他的著作中,所谓刑与法,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法,都是君主的家法,他管制与惩罚的只是下人与百姓,君主是不在其列的。如果"壹赏"是耍猴人手中的食物,那么,"壹刑"就是耍猴人手里的鞭子。所有的民众如同马戏团的动物,只能按照口令出力表演,偷懒或失误,都有可能遭到严惩。可笑的是,商鞅竟然把"断人之足"、"黥人之面"乃至"刺杀"(斩首)这些酷刑,说成"非求伤民",只不过"禁奸止过"(页352,赏刑第十七)的必要措施。
"所谓壹教者,博闻、辩慧、信廉、礼乐、修行、群党、任誉、清浊,不可以富贵,不可以评刑,不可独立私议以陈其上。"(页362,赏刑第十七)商鞅向秦孝公建议说,在秦国,必须对民众实行一元化教育,那就是战争教育。除此之外,无论仁德与诚实,智慧与文化,品行再好,素质再高,都不能得到财富与地位。如果凭借自己拥有品行好与素质高的优势而妄议国政,上书陈情,就有可能受到品质卑劣、素质低下的执政者的严惩。
关于"壹言"、"壹民",商鞅也曾为之编造了一个好听的理由:"凡治国者,患民之散而不可搏也,是以圣人作壹,抟之也。"(页74-75,农战第三)好象是说,之所以要统一百姓的思想与行动,是因为人心一片散沙不宜治理,实行"壹言"、"壹民"正是为了集中力量,增进团结。商鞅如此概括"壹民"的作用,"壹,则少诈而重居;壹,则可以赏罚进也;壹,则可以外用也。"(页74,农战第三)"壹民"的理想效果是思想一致、号令一致、步调一致,动用各种手段统一民众的意志才是关键,只有意志的统一,才能减少欺诈而安居乐业,只有意志统一,君主才可运用赏罚来管理百姓,只有意志的统一,君主才可以驱使民众一致对外。
五、推行愚民政治。
春秋战国时期,由于周王朝王权衰微,政治上呈现出枝强干弱、群雄逐鹿的格局,学术上则出现了百家争鸣的局面。这种格局和局面一直持续了数百年。在当时,没有哪一家学说具有国家指导思想的垄断地位。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学说和思想没有相通之处。比如,在推行愚民政策方面,儒家、道家、兵家、法家就找到了共同之点。儒家代表人物孔子指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80年,页81)道家创始人老子则指出:"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老子道德经注校释》,中华书局,2008年,页167)古代军事家孙子则说:"将军之事,静以幽,正以治,能愚士卒之耳目,使之无知。"(《孙子兵法新注》,中华书局,1977年,页116)商鞅是"批林批孔"时受到官方高度肯定的法家人物,他在秦国实现强国梦的过程中,似乎发现了一个人性秘密或统治密码--"民愚则易治也。"(页537,定分)不是说商鞅的愚民思想比儒、道、兵各家高明,要命的是,他的愚民主张曾在国家层面得到大力推广,甚至成为秦国并吞六国、一统天下的理论依据。
商鞅在变法的准备阶段,就把愚民作为指导思想加以强调,他认为,"愚者暗于成事,知者见于未萌。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页5,更法第一)他认为,变法这样的国家大事,根本没必要让百姓插嘴。人群本来就有智愚之分,愚民即使事情结束也看不明白,智者在萌芽状态即可预知未来。因此,开始时没必要让愚民知晓,只与他们欢庆成功就够了。于是他就变法直接提出要求,"知(智)者作法,而愚者制焉。"(页10,更法第一)即智慧的人创制法度,而愚蠢的人接受法度的约束。由此可见,他是极力主张和推崇"顶层设计"的,也就是说,变法只能自上而下实行高层推动,而不能自下而上发动群众。
事实上,在《商君书》各篇中,他所主张的各种政策措施都渗透了这一指导思想。商鞅指出:"《诗》、《书》、礼、乐、善、修、仁、廉、辩、慧,国有十者,上无使守战。国以十者治,敌至必削,不至必贫。国去此十者敌不敢至,虽至必却;兴兵而伐,必取;按兵不伐,必富。"(页70,农战第三)这是商鞅愚民的重要措施之一,他不仅在"农战篇"中加以宣示,在"去强篇"中也再次强调。诗、书、礼、乐、善良、贤能、仁慈、廉洁、辩论,如同当今的民主、自由、人权一样,这些事物,本来是人类文明的结晶或人类文化的载体,商鞅却视为洪水猛兽。他认为,民众接触这些东西是危险的,一个国家只要存在这些事物,一当外敌进犯,国家就会削弱,即使没有外敌,国家也会贫困;一旦国家消除了这些东西,对外就克敌制胜,对内就富国强兵。商鞅并非说说而已,从韩非子关于商鞅"燔诗书而明法令"(《韩非子集解》,页97)的记述来看,焚书坑儒这一控制思想、愚弄百姓的恶政,商鞅在秦始皇登基前100多年就已经实施了。
如同所有的极权主义者一样,在物质享受层面,他们从来不会拒绝外来的创造与发明,但在政治文化层面,他们对外来文化抱有一种近乎神经质的戒备心理。在君主专制时期,最方便治理的是没有文化、没有知识的顺民与愚民,统治者甚至不由地感叹:"这是多好的人民啊!"因此,不让民众接触各种文化知识与文明理念,正是商鞅所要采取的必然措施,在商鞅之后的两千多年,由于极权主义的地盘日益萎缩,他们奉行的政治理念与统治原则,日益为时代与民众所拒绝。因此,他们特别惧怕外来的理念与文明,消除民众的智慧使之成为愚民,麻痹民众的神经使之成为顺民,为了专制统治的稳固与私利,不惜拒绝人类智慧、进步与文明。商鞅至少开了一个极其反动的先例。
商鞅实施愚民政策,推行反智主义,并为此制定了种种措施,其中之一就是封堵信息,阻滞信息的流通。在当时没有敌台可以干扰,没有网络可以封堵,但他清楚地认识到,"民不贵学问则愚,愚则无外交,无外交则国安而不殆。"(页23,垦令第二)这句话反过来说,国家要避免政权危机,保持政权稳固,关键是防止境外敌对势力的渗透;而封闭愚昧的民众,则是防堵外部势力渗透的天然屏障。对民众封堵信息,禁止向民众传播知识,首先要从领导干部做起,"国之大臣诸大夫,博闻辨慧游居之事,皆无得为;无得居游于百县,则农民无所闻变见方……则知农无从离其故事,而愚农不知,不好学问……则务疾农。"(页42,垦令第二)领导干部由于身居高位,接受的信息量显然比普通民众要多的多,禁止领导干部与普通民众直接接触,禁止领导干部向民众传播知识,堵塞民众了解信息的主渠道,是使民众保持愚昧状态的重要措施。如此以来,广大民众就成为面朝黄土背朝天,只会低头拉犁,不会抬头看路的浑浑噩噩的家畜式的农奴。
音乐、戏曲、杂技之类的艺术形式,对于民众陶冶情操、愉悦心智,增强审美水平,具有潜移默化的作用。然而,这对于愚弄百姓为其所用的极权主义者来说,同样具有威胁作用。如同邓丽君的歌曲有可能销蚀民众的革命精神与斗争意志一样,商鞅非常警惕文化艺术对民众的影响,他认为,"声服无通于百县,则民行作不顾,休居不听。休居不听,则气不淫;行作不顾,则意必壹。"(页29,垦令第二)农奴在劳动过程中或闲暇之时,耳目接触不到这些音乐、杂技之类的表演,心志就不会受到影响,就会专心耕种。这让人不由想起早年北方常常见到的蒙住眼睛拉磨的驴子。章太炎对商鞅变法措施的批评可谓一语中的:"今无慈惠兼爱,则民为虎狼也;无文学,则士为牛马也。有虎狼之民、牛马之士,国虽治,政虽理,其民不人(不成其为人)。"毕竟"世之有人,固先于国。"(《国故论衡》,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页115)
六、推行弱民政策。
当今时代,民富国强已成为人类社会普遍接受的现代政治理念,特别是世界上的发达国家都是这一政治理念的现实蓝本。人们无法想象,商鞅作为我国古代的政治家和改革家,竟然认为,"民弱国强,国强民弱。故有道之国,务在弱民。"(页434,弱民第二十)在他眼里,国与民是根本对立的,国家利益与人民利益是根本对立的,他们之间的强弱关系完全成反比例。只有剥夺民众、削弱民众国家才能强大;国家富强只能以民众的贫弱为前提。正是这一荒唐逻辑,才促使他制定了一系列旨在愚民、制民、弱民的政策。
重农重战、重刑轻赏、排斥工商、排斥文化,是商鞅变法的重要内容,这些都属于策略与措施的层次,都是为他的愚民、役民的目的服务的。那么,如何达到愚民、役民的目的呢?或者说他的治国方略到底是什么呢?那就是"弱民强国"。在世界历史上,或者国富民强,或者民富国强,或者藏富于国,或者藏富于民,指导思想不同,施政逻辑不同,国家与民众的位置也不同,或者将国家利益凌驾于人民利益之上,或者把人民利益置于国家利益之前,或者国家利益与人民利益并重,从中可以看到国家主义、民生主义、民主主义的各种不同类别、不同程度的治国方针,极少有人公然提出"弱民强国"这种赤裸裸的反人民的口号与方针,而商鞅则是我所看到的唯一个例。
他在《商君书》中单列"弱民"一章,专门论述削弱民众的必要性。他不但将"民弱国强"作为一条客观规律,甚至作为"有道"之国的必然途径。我们无法想像,如果是"无道"之国,又当怎样?商鞅对这一规律的形成原因作了进一步分析:"政作民之所恶,民弱;政作民之所乐,民强。"(页449,弱民第二十)政府采取人民憎恶的政策,就会削弱人民;政府采取人民欢迎的政策,就会强化人民。什么"人民满意不满意,人民答应不答应,人民赞成不赞成",君主要成就王霸事业,只能无视民意、悖离民心、不顾民怨。让人民舒服了,政府就不会舒服。商鞅无意间给人们提供了一把打开政治密室的钥匙,历史上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统治者倒行逆施,胡作非为,不得人心,原来是商鞅精心概括、公然昭示的行之有效的政治统治术!商鞅告诉秦孝公,"以强攻弱,削;以弱攻强,王也。"(页450,弱民第二十)用强化人民的政策治理弱民,国家就会削弱;用削弱人民的政策治理强民,就会成就王业。春秋战国时期,强国林立,群雄逐鹿,在"国际舞台"上称王称霸风光一把,正是秦孝公挥之不去的政治情结。为了成就王业,只能以人民的利益作牺牲。
"弱民"篇的涵义昭然若揭,"去强"篇则较为隐晦。其实该篇论述的内容也是旨在削弱民众。商鞅在这里几乎全面重复了"弱民"篇的思想,"重要的事情讲三遍",不厌其烦,不厌其多。既然不得人心或丧尽天良都是治国理政的好政策,那么,采取任何不得人心或丧尽天良的措施都是合理的。他告诉秦孝公,"辩慧,乱之赞也;礼乐,淫佚之征也;慈仁,过之母也;任誉,奸之鼠也。乱有赞则行,淫佚有征则用,过有母则生,奸有鼠则不止。八者有群,民胜其政;国无八者,政胜其民。"(页120,说民第五)"辩慧"、"礼乐"、"慈仁"、"任誉"这八种代表了人类文明与智慧的事物,都是混乱("乱")、淫逸("淫")、过错("过")、邪恶("奸")的助手、"诱因"、"产母"和"老鼠"。有了这些文明、智慧事物的存在,就意味着人民战胜了政府;消灭了这些事物,就意味着政府战胜了人民。因此政府才会不遗余力地禁止、堵塞和消灭一切代表文明、进步与智慧的事物。
弱民政策在经济方面的基本要求是,"王者,国不蓄力,家不积粟。国不蓄力,下用也;家不积粟,上藏也。"(页135,说民第五)成就王业的国君,国家不储存实力,民众也不允许囤积粮谷。国家不储存实力,是为了把民众的力量用于战争;不允许民众储存粮谷,是国家要把粮食储藏在官仓中。这是典型的军事共产主义理论。
七、取缔商业工艺。
人类在初民阶段,即使在采集、渔猎时期,一旦有了产品剩余,大概就有了以物易物。这种交换形式正是最初的、原始的商业形式。商业的出现对于人们调剂有无,互补余缺,降低成本,提高效率,甚至促进人际之间的交往都具有进步意义。我国历史上鄙视商业的传统,不知始于何时。久已流传的"士农工商","商"总是排在末位。在生产力不发达的古代,历代官府重视农耕,强调以粮为纲,似乎是一以贯之的传统,这种强调并没有什么不对。然而,为了强调农耕而取缔商业与手工业,以致如韩非子所说的"困末作(工商)而利本事(农耕)"(《韩非子集解》,页101),这种以农为本、以商为末,为求本而弃末的思路,显然于民生不利。
春秋战国时期,人们开始触及人性善恶的讨论。商鞅认为,"民之生,饥而求食,劳而求佚,苦则索乐,辱则求荣,此民之情也。"(页156,算地第六)应当说,这个分析符合人性的基本取向。从基本的人性出发,无论商业,还是手工业,作为谋生或逐利的手段,并没有什么不可以。然而,他却赋予了一个前提,"夫治国者,能尽地力而致民死者,名与利交至。"他的意思是说,统治者充分发掘土地的效益,让民众甘愿为朝廷牺牲,名与利就都来了。这种设计证明,左右社会经济的是权力意志,而非价值规律。正因如此,他才得出了两句不合情理的结论--"民之求利,失礼之法;求名,失性之常。"(同上)简单地说,人民正常而合法的名利追求,都是不符合礼法与常情的。多么武断的结论!
一个社会中,三教九流,五行八做,是正常的社会生态,商人与手工业者也是基本的社会职业。对这一点,商鞅是承认的,即使在当时,农民、商人、官吏,也是三种占主导地位的正当职业。承认现实中不同职业的存在,与他理想的社会结构是两码事。商鞅主张,"凡人主之所以劝民者,官爵也。国之所以兴者,农战也。"(页56,农战第三)因此,他一直致力于打造一个二元一体的社会,那就是既全民务农又全民皆兵,或者平时是农民、战时是士兵的社会。而这是由他的农战思想所决定的。
正因如此,他认为,这三种社会职业的存在,容易产生六种"虱害"(弊端),一曰岁虱(农民收成减少),二曰"食虱"(农民浪费粮食)、三曰"美虱"(商人贩卖华丽物品)、四曰"好虱"(商人兜售玩好之物)、五曰"志虱"(官吏自私之心)、六曰"行虱"(官吏舞弊之行)。在商鞅的"顶层设计"中,人们的利益只能来自官爵;官爵只能来自官方;只有农战两个渠道能够获得官爵。至于商人、手工业者、儒生等类职业都在限制与消除之列。
为了推行农战政策,他试图将所有社会成员塑造成他想象的形态,他最担心的是民众不肯入其彀中。他观察到,"见言谈游士事君之可以尊身也,商贾之可以富家也,技艺之足以糊口也",是"民之不可用也"的主要原因(页74,农战第三)。他认为,民众看到这三种人既自由又有利,自然逃避农耕("民见此三者之便且利也,则必避农"),其结果必然是不肯为君主卖命("必不为上守战也"),这才是他最担心的。他耸人听闻地指出,"农战之民千人,而有诗书辩慧者一人焉,千人者皆怠于农战矣。农战之民百人,而有技艺者一人焉,百人者皆怠于农战矣。"(页67,农战第三)商人、儒生与手工业者几乎成了社会的祸害。在他的心目中,农民之外的从业者的"虱害"如同腐蚀剂,极有可能对秦孝公的王霸事业产生腐蚀作用,而真正有助其王业的只能是农民与士兵。
为了推行农战,他极力排斥和压制商业、手工业等从业者在社会中的地位与作用。商鞅对此可谓绞尽脑汁,这些政策措施集中在"垦令"篇中,他一口气列举了20条管制民众的办法。主要有:实行土地国有,垄断自然资源("壹山泽……民无所于食……则必农");实行户口管制,禁止民众自由迁徙("使民无得擅徙,……农民无所于食,而必农");取缔市场贸易、禁止粮食流通("使商无得粜,农无得籴");提高酒肉价格,加重酒肉税收("贵酒肉之价,重其租,令十倍其朴");禁止民间雇工,取缔雇佣收入("无得取庸……庸民无所于食,是必农");禁止开设旅馆,防止民众远行("废逆旅……逆旅之民无所于食,则必农");如此等等。"无所于食"一语在这些措施中反复出现,意思是"无处吃饭"。他就是靠这种遏制社会成员生存的办法来治理国家的。他在"外内"篇又专门强调,要提高商业税收,加重商人徭役("不农之征必多,市利之租必重")。虽然他说过,"治国之举,贵令贫者富,富者贫。"(页132,说民第五)但他要建立的并不是背离其"制民""弱民"宗旨的均富社会,而是一个削肥补瘦、普遍贫穷的社会。在这样的社会条件下,商人、手工业者自然是很难存活的。这样一种社会经济环境,很容易让人想起取缔"三自一包"、"大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
八、鼓吹以恶治善。
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中,提倡和崇尚真善美,反对和拒斥假恶丑,都是人们普遍认可的价值取向。即使是最邪恶、最暴虐的政权,也在宣扬自己所谓的仁治与德政。然而,商鞅变法采取的政策,竟然赤裸裸地鼓动和推行以奸治善,以恶治良,以坏人整治好人。可以想见,这是一个怎样邪恶横行、坏人当道的世界!
商鞅公然宣布,"国以善民治奸民者,必乱至削;国以奸民治善民者,必治至强。"(页98-99,去强第四)意思是说,君主用良民来统治奸民,国家必乱,直至削弱;君主利用奸民来统治良民,国家必治,直至强大。他在"说民"篇中再次重述了同样的观点,"以良民治,必乱至削;以奸民治,必治至强。"(页124,说民第五)谁是敌人,谁是朋友,这个问题在商鞅看来,根本不是问题。地痞无赖流氓是变法、理政的依靠力量,君子贤人良民是变法、理政的整治对象,这就是商鞅的政策界限。这说明,依靠奸民统治良民,重用恶人整治好人,并不是商鞅的心血来潮,也不是他的口误笔误,而是他的一贯思想与成熟主张。
他在进行政策说明时指出:"用善,则民亲其亲;任奸,则民亲其制。合而复者,善也;别而规(窥)者,奸也。章(彰)善,则过匿;任奸,则罪诛。过匿,则民胜法;罪诛,则法胜民。民胜法,国乱;法胜民,兵强。"(页123-124,说民第五)这是一种何等丑恶的逻辑!利用善民治理社会,民众就爱自己的亲人;利用奸民治理社会,民众就遵守国家的法制。善民往往兼顾别人,就会掩盖亲友的过失;奸民往往只顾自己,就会热衷告密举报。国家表彰良民,民众的罪过就有可能被掩盖;国家任用奸民,民众的过错就会被惩罚。民众的错误被掩盖,国家就会混乱;民众的罪过受到惩罚,国家的实力就强大。即使就其字面来理解,这样的政权,这样的法制,也是冷酷无情,丧失人性的。这种无视人类美德、公序良俗的国家,这种纵容坏人、歹徒肆意妄为的政权,无论强大还是削弱,对于民众都是灾难。
商鞅用奸治良,纵恶欺善的统治术,还不止此,在战争状态下,他也主张无视任何规则、道义、良知与人性,一切以战争取胜为目的。只要取得胜利,可以不择手段,任何野蛮、残忍、伤天害理的行径都是允许的。倘若起商鞅于地下,假如他成为今天某国的政治家,即使原子弹、细菌弹、毒气弹、恐怖袭击、独狼暗杀……任何毁灭人类的恐怖手段,任何残害平民的邪恶行径,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去干。这就是他在"去强"篇中公然宣扬的,"兵行敌所不敢行,强;事兴敌所羞为,利。"(页88,去强第四)敌人不敢干的事我们敢干,敌人认为可耻的事我们不以为耻,我们根本没有任何底线,胜利、称霸就是一切。他在《商君书》多次重复这一主张:"兵至强,威;事无羞,利。……故兵行敌之所不敢行,强;事兴敌之所羞为,利。"(页439,弱民第二十)假如今天还有这样的政治狂人,假如今天还有这样的国家魔鬼,无论政客还是国家,无疑是人类与世界的灾难。可叹的是,千年之下,商鞅竟然成了被后人赞赏、歌颂的伟大改革家。我有时不怀好意地猜想,这些赞赏者或者歌颂者的祖上,肯定不是什么善民,这样的善民在商鞅治下根本无法存活,因此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后代。
商鞅不是纸上谈兵的赵括,他不仅是这一政策的制定者,也是这一政策的实行者。商鞅当年在魏国时,公子卬(昂)待商鞅甚厚。商鞅带兵征讨魏国,对方将领正是公子卬。商鞅竟然对其采用欺诈手段,一面与之相约罢兵,一面又相约欢饮,暗中却埋伏兵丁将其掳去秦国(《史记》,页2233)。这不是什么"兵不厌诈",在《史记》、《吕氏春秋》等史籍中,都是作为商鞅的人品污点来记载的。秦国的后来者继承了商鞅毫无人伦底线的恶劣传统,在兼并六国的战争中,秦将白起在长平之战中,竟一次性活埋赵国俘虏45万人(《史记》,页2335)。这是远比南京大屠杀更古老、更野蛮、更血腥的长平大屠杀。
九、推行全民告密。
两年前,我曾在《同舟共进》发表过《历史上的告密文化》,文中谈到商鞅变法中的告密措施,将法律与军事视为一体,把告密与作战同等看待,告密等同于杀敌,不告视为降敌,这大约是中国历史上最为严厉的告密法律。这段论述来自司马迁的《商君列传》,"令民为什伍,而相牧司连坐。不告奸者腰斩,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匿奸者与降敌同罚。"(《史记》,页2230)这无疑于把"告奸"制度化、国家化。商鞅的告密制度是建立在封闭的户籍制度基础之上的。这种把社会成员困死在固定地点的户籍制,商鞅似乎是始作俑者,直到今天一些国家仍在实行。有了这种"螺丝钉"式的户籍制,秦国百姓就被置于"朝阳群众"和国家的严密监视之下。这种将告密与连坐捆绑执行的法令,剥夺了任何人独善其身的生存空间。利用国家法律激发、调动、挤压、强迫以释放人性深处最为邪恶、阴暗、狠毒、卑劣的成份,作为控制民众、服务政治的手段,可谓前无古人!
对于商鞅变法的记载,《史记》当然是信史。不过,就其年代来说,司马迁距离商鞅生活的时代已经过去两个半世纪,因此,我们不妨看一下距离商鞅年代更近(约一百年)、同样热衷刑名之学的韩非子的叙述,"商君说秦孝公以变法易俗而明公道,赏告奸,……于是犯之者其诛重而必,告之者其赏厚而信。……民后知有罪之必诛,而私奸者众也,故民莫犯,其刑无所加。……此其所以然者,匿罪之罚重,而告奸之赏厚也。"(《韩非子集解》,页101)商鞅鼓励告密的政策能够迅速推开,与"告奸之赏厚"有着密切关系。商鞅曾制定这样一条政策,"周官之人,知而讦之上者,自免于罪,无贵贱,尸袭其官长之官爵田禄。"(页351,赏刑第十七)某高官一旦被身边的工作人员所告密,不仅告密者自身可以"自免于罪",而且不论职务高低,身份贵贱,这个告密的小官便可接替被告密之高官的官爵、土地和俸禄。不需要德才兼备,不需要政绩突出,不需要群众公认,也不需要GDP总量,这对没有道德底线、热衷向上爬的小人来说,该有多大的诱惑力!
近年媒体报道的《一名红卫兵的忏悔:永不饶恕自己"弑母"》,披露了"文革"期间一起典型的告密案例,如果有人将此与商鞅以降我国的古老传统绝对切割,显然是不客观的。张红兵是安徽固镇县人。1970年2月13日,其家人在家中谈论"文革"。母亲方忠谋说,领导人不该搞个人崇拜,"我就是要为刘少奇翻案。"张红兵与其父当即向军代表告密,他甚至在检举信上写了"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方忠谋!枪毙方忠谋!"两个月后,其母方忠谋以"现行反革命"的罪名被执行枪决。两个告密者,一个丈夫,一个儿子。1980年7月23日,安徽宿县地区中院作出再审判决,认定原判决完全错误,"实属冤杀,应予昭雪"。(2013年8月7日《新京报》A24版)40年后,因遭告密而冤死的母亲方忠谋的亲生儿子张红兵,作为当年的红卫兵和告密者,对这起悲剧进行了忏悔。制度之恶激发了人性之恶;人性之恶,彰显了制度之恶。这就是其中的逻辑关系。
《淮南子》如此评价商鞅的连坐之法:"商鞅为秦立相坐之法,而百姓怨也。……然商鞅之法亡秦,察于刀笔之迹,而不知治乱之本也。"(《淮南子校释》,页2109-2110)通过这样的变法,秦国虽然国富民强,天下无敌,甚至在秦始皇手里,席卷六合,一统天下。然而,这个政权国祚不永,始皇刚立,二世而亡。这个恶法的制定者商鞅在逃亡期间,因其违犯了自己亲手制定的法律,最终被秦人车裂(俗称"五马分尸")夷族,不得好死,诚可谓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十、推行苛法酷刑。
在《商君书》中,商鞅是一贯强调重刑的,在"垦令"、"靳令"、"赏刑"、"画策"诸篇都有涉及。相关的论述有,"重刑,连其罪,则民不敢试。"(页351,赏刑第十七)"故禁奸止过,莫若重刑。"(页352,同上)其理论根据是,"重刑少赏,上爱民,民死赏。"(页285,靳令第十三)"是故兴国,罚行则民亲,赏行则民利。行罚,重其轻者,……轻者不至,重者不来。此谓以刑去刑……"(页286,同上)他的逻辑很荒唐!执行刑罚,民众就会热爱君主;执行奖赏,民众就能得到利益。实行刑罚,加重刑于轻罪,那么轻罪就不会发生,重罪也不会出现。这叫以刑去刑。他由此认为,实行重刑体现了君主对百姓的关爱,百姓应当对君主感恩戴德,为君主死而后已。
加重刑于轻罪,百姓因惧怕重刑,连轻罪也不敢犯了,从而达到去刑的目的。商鞅这种理想主义的"寒蝉效应"并未在秦国出现。在古代史书中,谴责秦国苛法酷刑的史料所在多有。西汉刘歆在《新序论》中有一段详细记述:"今卫鞅内刻刀锯之刑,外深鈇钺之诛,步过六尺者有罚,弃灰于道者被刑。一日临渭,而论囚七百余人。渭水尽赤,号哭之声,动于天地,畜怨积仇,比于丘山。"(《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华书局,1958年,页349)这种情景,在现代史上,似乎只有在奥斯维辛集中营和古拉格群岛才能见到。
商鞅的酷刑统治,给秦国百姓带来的苦难,决非两千年后的那些极权主义辩护士们所能遮掩的。《盐铁论》是西汉王朝的一份决策记录,对商鞅的酷刑统治也有深入评价,"商鞅以重刑峭法为秦国基,故二世而夺。刑既严峻矣,又作为相坐之法,造诽谤,增肉刑,百姓斋栗,不知所措手足也。"(《盐铁论校注》,页94)上述引文论述的是商鞅重刑峭法的一些措施。"今商鞅弃道而用权,废德而任力,峭法盛刑,以虐戾为俗,欺旧交以为功,刑公族以立威,无恩于百姓,无信于诸侯,人与之为怨,家与之为雠,虽以获功见封,犹食毒肉愉饱而罹其咎也。"(同上书,页96)这里论述的则是商鞅实施苛法酷刑的社会后果。
对于商鞅的苛法酷刑,历代的评价大体是一致的。商鞅的严刑峻法与思想控制一起,为秦国制造了一架由农奴与炮灰构成的战争机器,并将秦国打造成为一个征伐六国、所向无敌的如同现代史上横扫西欧的纳粹式的"虎狼之国"之外,在历史上并没有任何进步意义。
三、商鞅效应余响不绝
后世的政治家、历史学家们对商鞅变法的评价,以我有限的视野,大致有四类。
第一类着眼于结果,认为商鞅变法导致秦国富国强兵。韩非子指出:"秦行商君法以富强。"(《韩非子集解》,页97)李斯在《谏逐客书》中指出:"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史记》,页2542)蔡泽指出:"夫商君为孝公平权衡、正度量、调轻重,决裂阡陌,教民耕战。是以兵动而地广,兵休而国富,故秦无敌于天下。"(《战国策(上)》,页216)韩非子是商鞅学说的同道或继承者;李斯颂秦功德时正面临被秦驱逐之命运;蔡泽身为秦国大臣,怎可妄议前朝往事。如此等等,其言论难以服人。汉代学者桓宽就对商鞅变法富国强兵持否定态度,"崇利而简义,高力而尚功,非不广壤进地也,然犹人之病水,益水而疾深,知其为秦开帝业,不知其为秦致亡道也。"(《盐铁论校注》,页94-95 )有人只知商鞅为秦开辟了帝业,却不知商鞅为秦挖掘了坟墓。汉文帝时的政治家贾谊在总结商鞅变法的教训时指出,"商君遗仁义,弃私恩,并心于进取。行之二岁,秦俗日败。……功成求得矣,终不知反廉愧之节,仁义之厚。信并兼之法,遂进取之业,天下大败,众掩寡,智欺愚,勇威怯,壮陵衰,其乱至矣,……"(《贾谊集校注》,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页360-361)这是怎样的进取与强大啊!这完全是毫无底线,不顾廉耻的丛林法则,这种成功不仅不具有进步意义,也是不可能长久的。大秦帝国的迅速垮台证明了贾谊的判断。
第二类着眼于诚信,肯定商鞅变法伊始徙木立信。这方面的评论主要有王安石与毛泽东。王安石有诗:"自古驱民在信诚,一言为重百金轻。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王文公文集(下)》,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页777)青年时的毛泽东曾有专文《商鞅徙木立信论》,其中对商鞅赞誉有加。(《毛泽东早期文稿(内部发行)》,湖南出版社,1999年,页1)然而,比王安石至少早了一千年的西汉学者刘歆指出,商鞅之败,恰在于其无信,"今商君倍(悖)公子卬之旧恩,弃交魏之明信,诈取三军之众,故诸侯畏其强而不亲信也。"(《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页349)千载之下,回顾历史,何者更为真实,更为客观?
第三类着眼于民意,强调商鞅之死的身后反映。韩非子在分析商鞅身败名裂的社会原因时指出,"车裂商君者何也?大臣苦法而细民恶治也。"(《韩非子》集解,页97)商鞅的行径招致官民共愤,天怒人怨的原因何在哉?"大臣苦法"、"百姓恶治"只是表面原因,在桓宽笔下,秦孝公死后的商鞅,其结局、其下场与今之"四人帮"极其相似,靠山刚倒,迅即落网。这是一个罪大恶极、走投无路的国家罪犯,"今秦怨毒商鞅之法,甚于私仇,故孝公卒之日,举国而攻之,东西南北,莫可奔走,仰天而叹曰:'嗟乎,为政之弊,至于斯极也!'卒车裂族夷,为天下笑!斯人自杀,非人杀之也!"(《盐铁论》,页96-97)"斯人自杀,非人杀之也!"这个观点相当深刻,商鞅不是国家所杀,不是他人所杀,而是"自杀",是他自绝于人民,为自己挖掘了坟墓,自寻死路而已!
第四类着眼于人性,批评商鞅的刻薄与无义。在这点上,所有的历史评价,似乎存在着一个超越时空的共识,即没有一份历史文献是赞赏商鞅的道德人品的。对于商鞅个人品行的评价,司马迁的"太史公曰"是最有份量的一份历史"鉴定":"商君,其天资刻薄人也。迹其欲干孝公以帝王术,挟持浮说,非其质矣。且所因由嬖臣,及得用,刑公子虔,欺魏将卬,不师赵良之言,亦足发明商君之少恩矣。"(《史记》,页2237)另一位汉代历史学家刘向也指出:"孝公……遂从卫鞅之过言。法严而酷,刑深而必,守之以公,当时取强,遂封鞅为商君,至于车裂之。其患渐流,至始皇,赤衣塞路,群盗满山,卒以乱亡,削刻无恩之所致之。"(《新序今注今译》,台湾商务印书馆,中华民国六十六年,页299)
后世史论,关于秦国历史与地位的专门评论与叙述,主要文献有西汉贾谊的《过秦论》、司马迁的《秦始皇本纪》及唐代杜牧的《阿房宫赋》。关于商鞅变法的全面评论,主要有汉代司马迁的《商君列传》、桓宽的《盐铁论》的"非鞅"篇以及北宋苏轼的《论商鞅》。另外还有一条专门评论商鞅变法的"索隐述赞"值得一提,"卫鞅入秦,景监是因。王道不用,霸术见亲。政必改革,礼岂因循。既欺魏将,亦怨秦人。如何作法,逆旅不宾!"(《史记》,页2239)也算一篇全面评价。应当说,《史记》关于秦始皇与商鞅的叙述与评论是相对客观的,司马迁的史德与史笔素为史界所公认。不过,这些史料对于商鞅变法的评论,负面的、否定的评价显然要多于正面的、肯定的评价。除了个别文学作品之外,这些史料都是严肃、严谨的政论与史著。从这些文献中,根本得不出小说和电视剧《大秦帝国》所要确立的什么"优秀的核心价值观",当然也不可能产生什么"文化自信"。
苏轼对于司马迁的要求是过于严苛的,"自汉以来,学者耻言商鞅、桑弘羊,而世主独甘心焉,皆阳讳其名,而阴用其实,甚者则名实皆宗之,庶几其成功,此司马迁之罪也。"(《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页155)不过苏轼关于"自汉以来,学者耻言商鞅",历代帝王"皆阳讳其名,而阴用其实,甚者则名实皆宗之"的看法,是合于史实的。苏轼不愧为北宋时期伟大的文学家,他穿过历史的迷雾,看透了历代帝王对商鞅之术阳讳而阴用;对孔孟之道阳奉而阴违的隐秘!这种阳儒而阴法,内法而外儒的统治术,正是我国皇权专制社会漫长而黑暗的基本原因。这眼光是犀利而独到的!
苏轼认为,"秦之所以富强者,孝公敦本力穑之效,非鞅流血刻骨之功也。"相反,"而秦之所以见疾于民,如豺虎毒药,一夫作难,而子孙无遗种,则鞅实使之。"在《论商鞅》中,商君之名,"如蛆蝇粪秽也,言之则污口舌,书之则污简牍",这大概缘于一个文学家的愤怒;而商君之术,"用于世者,灭国残民,覆族亡躯者,相踵也。"则是出于一个政治家的忧虑。
《商鞅徙木立信论》的作者,当时只有19岁。只因其后来的地位,以致许多人对此文给予过多慷慨的评价。这篇文章称,"商鞅之法良法也。今试一披吾国四千余年之纪载,而求其利国福民伟大之政治家,商鞅不首屈一指乎?""变法之令出,其法惩奸宄以保人民之权利,务耕织以增进国民之富力,尚军功以树国威,孥贫怠以绝消耗。此诚我国从来未有之大政策,……"(《毛泽东早期文稿》,页1)这个评论出于一个年仅19岁的作者之口,当然不能作为历史的定评。作者此时的言论,显然与后来的"最高指示"不能相提并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