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郑愁予的名句:“出门一步,便是江湖。”离家五百里算是很远了吧,哪想到后来更远,更远……
我一生漂泊无定。十四岁的时候开始“半流亡”,离开家,没离开乡。十七岁正式流亡,离开乡,没离开国。后来“国”也离开了。滚动的石头不长青苔,一身之外,只有很多很多故事说不完。
现代中国,有个名词叫流亡学生,它前后有三个梯次:第一梯次,“九一八”事变发生,东北青年入关。第二梯次,“七七”抗战开始,沿海各省青年内迁。第三梯次,内战期间,各地青年外逃。我是第二梯次,也就是抗战时期的流亡学生。那时流亡是一种潮流,流亡的青年千万百万,流亡很苦,很孤独,有时也壮烈,危险。
我在一九四二年夏天离开家乡,前往安徽阜阳。一九四二,那是个什么样的年头?
那年是民国三十一年,我十七岁。
那是中国对日抗战第六个年头,第二次世界大战(依照欧美人的说法)第三个年头。那年中日两军在浙赣路会战,在太行山会战,在湖北宜昌会战,在湖南长沙第三次会战。这年中国远征军赴缅甸与日军作战,英美联军在北非登陆,德军进攻斯大林格勒,与苏联苦战。
那时,山东省铁路公路沿线的据点,腹地重要的城镇,都驻扎日军,我们称为沦陷区。但日军以线制面的构想完全失败,广大的农村和山区由两种武力分治,那就是:国民政府派出的正规军,老百姓称为中央军,加上亲国民政府的游击队,他们的地盘称为游击区;还有中国共产党组织的游击队,老百姓通称之为八路军,开辟了解放区。今日话当年事,这些名称先要交代一番。
那时,日本的打算是把全中国变成日本的属国,先用暴力侵略,后用怀柔安抚。但是,民族主义是无法融化的冰。中国人对暴力造成的伤害不忘记,对怀柔施与的恩惠不感激,想加减换算,没那么便宜,大家指天为誓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尤其是年轻人,愤懑之情溢于言表,骂“日本鬼子”,唱《中国的青年遍地怒号》。
中国人管日本人叫“鬼子”,一直叫到抗战胜利,叫到对日和约签订,叫到一九七几年,我在台北进电视公司当编审组长,政府官员以电话指示,电视剧对白的“日本鬼子”一律换成“日军”或“日本军阀”,大家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改了口。
对日和约签订后,日本政府在台北设立大使馆,抗战时期的愤怒青年虽然渐渐老大,胸中怒气未消,每逢行经馆外,总要对着太阳旗骂句脏话。日本在台北举办第一次商展,开幕之日,群众一拥齐上,把日本馆的太阳旗扯下来。
且说华北的“沦陷区”里,日本控制学校,修改文史课程,培养以日本为宗主的思想,办理各种亲日的活动。青年人和他们的家长拒绝这样的教育,大批失学的青年另寻出路,国民党和中国共产党都成立了一所又一所战时学校,收容他们。在日本的高压之下,中年老年懂得世故分寸,可以苟全,年轻人血气方刚,看鬼子不顺眼,心里窝一把火,留在家里很危险。“出门一时难”,但是在家已非千日好,家长们千方百计把孩子送出去。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苏联作家奥斯特洛夫斯基长篇小说的名字,成了当时流行的一句话。都说那个时代是洪炉,说这话的人自命是铁匠,他要把人百炼成钢。现成的燃料,那就是每人胸中的怒火。半个中国给日本占了,国仇家恨。铁匠以高明的技术使我们自我熔化,再乒乒乓乓打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