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发生,军队深入农村,而且有了游击队,这些流水似的兵并没有铁打的营房,再小的村庄也有一套班底负责接待过境的人马。有时候,队伍住在邻近的村庄,派人通知各村送饭,谓之“要给养”。一个“吃饭看饭锅”的家庭,“针挑土”积攒的东西,只好慢慢地消耗掉。庄稼人也有幽默感,说是“老鼠替猫攒着”。
好处是再也没有土匪,土匪全变成游击队。当年土匪横行,做土匪的小头目也曾是人生的一种理想,像我这般年龄的人,大都记得:
要嫁嫁个当家的,
吃香的,喝辣的,
盒子枪,夸夸的,
腰里银元哗哗的。
可以想见当年的绿林也有文宣,颇成气候。当年为了防土匪,打土匪,安抚土匪,流血流汗流银子,家家在数难逃,那时候哪有今天心安理得!
确确实实,乡巴佬都赞成抗战到底。
午间好睡,在歌声中悠悠而醒。
我翻身坐起,知道八路军来北桥小休。小李哥刚刚传给我三句话:日本鬼子抱窝,国民党吃喝,八路军唱歌。
这得解释一下。
日本军阀在中国的战场不断扩大,兵力分散,只有尽量抽调沦陷区的占领军使用。占领军不但数目减少,而且多半新兵抵充,战斗力弱,锐气尽失,每天在据点内闭关自守,像母鸡抱窝孵蛋一样。
所谓国民党吃喝,当然是指国民政府领导下的一部分部队,一般印象,这些人比较注意伙食。有些景象太突出了,例如,一群人到你家里来抓鸡,鸡疾走,高飞,大叫,抓鸡的人跟着横冲直撞。最后安静下来,地上剩下零落的羽毛和踢翻打碎的盆盆罐罐。还有,一群人上刺刀,把狗围在中间劈刺,这就更恐怖。狗肚子破了洞,肚肠流出来,钻到你床底下躲死,再拖出来,到处鲜血淋漓。
烤熟一只狗要多少葱,多少蒜,多少姜,要烧多少木柴,这对“一天省一口”的农人又是多大的刺激。农人闻香味,流眼泪,收拾狗骨头和灰烬,永远永远追忆他和那只狗的友谊。
八路军的特征是唱歌,像原始民族一样爱唱,像传教士一样热心教人家唱,到处留下歌声。我不爱唱歌,喜欢看人家唱歌,人在唱歌的时候总是和悦婉转,坦然无猜。我走出草屋察看。屋后路旁,石碾周围,大姑娘小媳妇有站有坐,目不转睛地望着站在他们面前的女兵,这位女同志斜背着枪,挥舞着双臂。想必是,她们没见过如此奇怪的装束吧?有人目瞪口呆,有人哧哧笑,不久,也都溶化在歌里了。
同胞们,细听我来讲,
我们的,东邻舍,有一个小东洋,
几十年来练兵马,东亚逞霸强,
一心要把中国亡。
不难学,马上学会了。
那边,槐树下,男生教男生,也有六七岁的小丫丫黏在哥哥身边。他们发现我,马上把我拉过去。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抗日军不打抗日军!
我们别给日本当开路先锋,我们要为民族解放而斗争!
这支歌太有名了,都说它挑起了西安事变,我可从来没听人唱过,也没读过整首歌词,一时有相见恨晚之感,也就心甘情愿地跟着学起来。
勇敢的抗日战士遍地怒号,
我们绝不再自煎自熬,
唱到这里,忽然觉得眼前的日子真是难煎难熬,我是像空心菜一样生长着。
歌已学会,别处走走看看,被一个人迎面挡住。一个游击队里的人,他的记性太好,我的记性太坏,觉得他很面善,忘记在哪里见过。
“原来你在这里!”他一开口,我想起来了,他不就是石涛?游击队的领袖,在黄墩见过一面。
“还没参加抗战?你知道不知道日本鬼子在做什么?”
日本鬼子在做什么,以前知道,现在真的不知道。战争只剩下一个影子了,现在是“日本人抱窝,国民党吃喝,八路军唱歌”。我是一棵空心菜,日子在煎熬我。
石涛的队伍走后,我写信回家,说我要参加抗战。父亲匆匆赶来,见过外祖母,教我收拾衣物。我问到哪里去。
父亲说:“带你去抗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