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孙虹《清真集校注》是部厚重扎实的著作,然未尽之处在所难免,如考周邦彦始知明州在政和六年,实应在政和五年。周邦彦工书法、风格近蔡京等生平资料遗漏失收,其词的评论及版本资料也都有可补之处。书中所录宋毛开《樵隐笔录》,实无此书,其中资料始见于清冯金伯《词苑萃编》所引。
【关 键 词】清真集校注/周邦/生平考订
宋词名家别集的笺注,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已是硕果累累,但周邦彦和吴文英词集始终没有新注本,因为这两家词各有特殊的难度。而孙虹博士迎难而上,花去十多年的功夫,撰写成《清真集校注》(中华书局2002年版)这部厚重扎实的著作,令人敬佩。
说这本书厚重扎实,一点不是恭维。周邦彦存词不过180多首(孙注本收词185首,《全宋词》收186首。吴则虞校本《清真集》收词206首,然不尽可靠),按照一般注释本的份量推算,清真词的注本有20万字就算充实了。而孙注本却多达42万字,字数多出常规注本的一倍,可以想见此书搜罗资料的丰富翔实。字数的多少当然不是衡量一部著作学术含量的主要指标,但像笺注类型的著作,字数的多少却是可以看出它搜罗资料的完备程度的。举凡词作本事、词作评论和作者生平资料,此书无不网罗。有此一册在手,研究清真词的原始资料,基本上就不须另作他求了。
如果仅仅是资料的丰富完备,那还不能算是最好的笺注本,此书的另一贡献是注释的详赡准确,对作者生平事迹、词作系年考订的精审扎实。注释纠前人之失,发前人未揭之秘,所在多有。我最欣赏最佩服,也最见著者功力的是其考证部分。书前有对周邦彦生平事迹的考证,书中有对作品创作年代的考证。其中《清真事迹新证》,尤为精彩,是继王国维《清真先生遗事》之后又一篇大有创获的考据力作,解决了一些疑案,澄清了一些误解。书中对相关词作系年的考订,也同样精彩,发明甚多。
作者研究周邦彦,不回护周邦彦人品上的弱点,而力图还原历史的真相。自王国维以来,一般认为,周邦彦人品清高,于新旧两党都无依附。而孙注则指出,周邦彦为了个人的升迁,曾攀附祸国殃民的蔡京及其死党。虽然周邦彦没有做出多少助纣为虐的坏事,但跟当时自觉与蔡党划清界线并与之斗争的清流相比,周邦彦的人品就显得有些低劣。周邦自号“清真”,人品实际上有些不“清”;他在作品中高自标榜,说是“不能俯仰取容”,实际上又有些不“真”。由孙著我们才知道,周邦彦的为人实际上有点不“清”不“真”。这对我们了解周邦彦及古代作家人品与词品的背离,是很有价值的。
我读完此书后觉得,在20世纪以来百余年间所出版的宋词别集笺注类著作中,孙注本应是最好的注本之一。不过,我这篇小文,不准备将主要的篇幅放在具体评述该书的特色、贡献上面,而是想作点补订。即使是一部经典性的著作,也不大可能尽善尽美,故不揣翦陋,对其中《清真事迹新证》(以下简称《新证》)所考和注释集评未尽之处聊作补充,以供著者修订时参考,同时也就正于方家读者。
一 清真任太学正的具体时间
《新证》页45引《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四四,谓清真任太学正是在元丰七年三月辛酉。年月确切不误,唯日期提前了一天。《长编》原载在壬戌(二十三日),而非辛酉(二十二日)。另有两则史料可佐证,原未征引,兹补录如下:宋王应麟《玉海》卷五九:“元丰七年三月壬戌,以本学生周邦彦为太学正。邦彦献《汴都赋》,故擢之。”元佚名《宋史全文》卷十二下:“(元丰七年三月)壬戌,诏太学外舍生周邦彦为试太学正。邦彦献《汴都赋》,文采可取,故擢之。邦彦,钱塘人。”二书亦载是在壬戌日,而非辛酉日。
二 清真知明州的时间
关于清真知明州的时间,《新证》据有关资料,定在政和六年六月,离任则在政和七年。其实,周邦彦始任明州的时间应是在政和五年,离任是在政和六年。《乾道四明图经》卷十二《太守题名记》明确记载周邦彦是政和五年到明州任,并且记载有其前任与继任者:
蔡肇,显谟阁待制,政和年。
李图南,显谟阁待制,政和年。
吕淙,曾任军器少监,政和年。
周秩,集英殿修撰,政和年。
周邦彦,直龙图阁,政和五年。
毛友,显谟阁待制,政和六年。
楼异,徽猷阁待制,政和七年至宣和四年。
李友闻,直龙图阁,宣和四年。
《新证》断然否定此条记载,有失审慎。太守题名是太守到任后亲自题名记录,不可能有误。而且《宝庆四明志》卷一《郡守》也有同样的记载,兹将原文录之如下:
蔡肇,显谟阁待制,政和年。
李图南,显谟阁待制,政和年。
吕淙,曾任军器少监,政和年。
周秩,集英殿修撰,政和年。
周邦彦,直龙图阁,政和五年。
毛友,显谟阁待制,政和六年。
楼异,徽猷阁待制,政和七年知。异,明(州)人也。任满,命再(任),睦寇猖獗,蹂践邻郡。异备御有方,六邑无犯。
李友闻,直龙图阁,宣和四年。
《延祐四明志》卷二所载与此完全相同:
蔡肇,显谟阁待制,政和年。
李图南,显谟阁待制,政和年。
吕淙,曾任军器少监,政和年。
周秩,集英殿修撰,政和年。
周邦彦,直龙图阁,政和五年。
毛友,显谟阁待制,政和六年。
楼异,徽猷阁待制,政和七年知。任满,命再任。
李友闻,直龙图阁,宣和四年。
以上各知州题名都是按其到任年月先后排列,虽然蔡肇、李图南、吕淙和周秩四人到任的具体年份残缺,但其先后次序不会有错。而且自政和元年到四年,正好是四人,每任仅一年。周邦彦政和五年到任,六年离任,也是一年。《新证》未注意到这几种方志的明确记载,以为周邦彦的继任者是楼异,故据楼异的其他行踪推知其政和六年始任,因而进一步推断周邦彦离任是在政和七年,实则周邦彦的继任者是毛友,而非楼异,楼异是毛友的继任。王国维《清真先生遗事》本有考订说明;陈思《清真居士年谱》也已引录《乾道四明图经》和《宝庆四明志》,但不知何故,却将周邦彦知明州的时间提前到政和四年。《新证》或一时疏忽,没有特别留意宋人三种方志的记载,可谓千虑一失。如果据宋人方志所载周邦彦知明州的时间,就不必绕一个大弯,兜一个大圈子了。
《新证》之所以否定《乾道四明图经》关于周邦彦政和五年知明州的记载,是因为山西出土的周邦彦所撰《田子茂墓志铭》谓墓主田氏政和四年卒,而“择以政和六年五月初三葬”。《新证》遂据此推断政和六年五月周邦彦尚在山西隆德府任。其实这“择”字值得注意,可以理解为它是写墓志时预定的日期,而不是落葬后的日期,也就是说,“政和六年五月初三”应是政和四年田氏卒后其家属请周邦彦写墓志时选定的吉日,即周邦彦写此墓志铭是在政和四年,而非政和六年。
还有一种情况值得注意,唐宋人写墓志时,下葬日期常留作空白,只说“以某年某月某日葬于某所”,到下葬时由墓主亲属填上落葬的具体年月日及葬地。故此“政和六年五月初三”也可能不是周邦彦所写,而是下葬时由墓主亲属所填。当然这只是一种推测。
而罗忼烈先生更怀疑此文不是周邦彦所写,而是由别人代笔。其说云:“颇疑兹篇非清真自制:文词庸俚,与清真他作之高华者相去不啻天壤,一较便知,此其一。其人名位不振,事功不称,谀墓之文,虽据死者后人所作行状,亦不当猥琐至是,又况为属僚而作?此其二。墓志作者所署官衔,通例当以现职,政和六年,清真已任秘书监、进徽猷阁待制,而此志犹署知隆德府事,是可疑也。此其三。然其时清真尚在世,自非伪托,或由他人代笔耳。”(《周邦彦清真集笺》之《田子茂墓志铭》附记,三联书店香港分店1985年版,第461页)也可备一说。
然无论如何,仅据墓志一孤证,难以全盘否定《乾道四明图经》和《宝庆四明志》等方志言之凿凿的记载。
《宝庆四明志》卷十一和《延祐四明志》卷六十曾载周邦彦捐资建青莲阁事,兹录以博闻:“白衣广仁寺,在西北隅广仁坊。唐长兴元年建,号净居报仁院,俗呼白衣观音院。清泰二年为净居院。续因祈祷灵应,加报仁。宋治平元年赐今额。初节度使钱公亿廨宇之梁,见白光绶纹脉,有观音相,乃易其木,刻观音像寘于寺。郡守周邦彦捐金,建青莲阁。建炎四年火。至皇朝至元十九年复火。僧道全重建。”(据《延祐四明志》引)
三 周邦彦工书法,风格近蔡京
周邦彦工书法,王国维《清真先生遗事》和《新证》均未述及。陈思《清真居士年谱》据《书史会要》谓清真“又工书,真行皆善”。而未详征载籍。兹将有关著述录之如下,以见清真多才多艺,不仅妙解音律,也工于书法。
宋董更《书录》卷中:“周邦彦,字美成。谷中云:周美成正行皆善,有词稿藏张宫讲宓家。”
元陶宗仪《书史会要》卷六:“周邦彦,字美成,号清真居士。钱塘人,官至秘书监。尤长于歌词,正书行书皆善。”
明郁逢庆《书画题跋记》卷一录邦彦真迹云:“邦彦顿首启,前日特辱降顾,闲冷之中,倍增感激。负疴屏迹,造谒不逮,苐深悚惕。邦彦顿首启(又见明汪砢玉《珊瑚网》卷六。罗忼烈《周邦彦清真集笺》据真迹已录入,题作《屏迹帖》)。”又谓:“邦彦者,周美成也;摅者,林彦振也。二公书俱类蔡元长,岂气类相似耶!”按,郁氏说周邦彦的书法与蔡京风格相似,大可玩索。究竟是气质禀性相近,还是周邦彦为亲近蔡京,有意模仿其书风以期赢得蔡氏的好感和认同?令人生出许多联想。
明张丑《清河书画舫》卷八下载周邦彦《李伯时归去来图跋》:“韩退之云,昔疏广受二子,辞位而去。公卿祖道,都门外车数百两,道路观者多叹息泣下。汉史既传其事,后世工画者又图其迹。至今昭人耳日,赫赫如前日事。龙眠居士尝以陶靖节《归去来辞》形之图画,家宝户传,人人想见其风采。二疏以知足去位,亮以违己弃官,皆不为声利所汩,世外人也。龙眠用意,至到依辞造设,若亲见其事云。政和二年九月望武林周邦彦跋(真迹)。”
此篇佚文,罗忼烈《周邦彦清真集笺》亦未收录,故录出备参。岳珂《宝真斋书法赞》卷二一另载有周邦彦《友议帖》,因《周邦彦清真集笺》已辑录,故此不赘录。
四 周邦彦的交游者
《新证》考索了周邦彦的交游,然有一人遗漏,即许彦国。晃公武《郡斋读书志》后志卷二云:“《许表民诗》十卷,右皇朝许彦国,字表民,青社人。周邦彦称其‘宽平优游,中极物情。惜乎留落不偶,故世人知之或寡也。’”《全宋诗》录有许彦国诗十一首。《竹庄诗话》卷十八引《夷坚庚志》云:“许彦国字表民,青州人。进士高第。工为诗,客游河朔,尝撰《燕蓟馀民思汉歌》,首叙石敬瑭割燕地以赂契丹,次叙耶律德光犯汴京,次虏去严峻,燕人思汉之意。词情凄楚,近千言。……”
五 周邦彦词“集评”补
笺注汇录有前人各种评论资料,然偶有遗漏,兹补录如下:
页20《风流子》(新绿小池塘)纪事可补周必大《文忠集》卷一六七《泛舟游山录》:
癸亥,早饭毕,至溧水县。知县王彦平及主簿张修职思新、主簿王廸功尚之、尉张廸功南仲相候于门,入泊中山驿。绍兴戊午李朝政修登为之记。赵倅分路赴阙,殊愧前失。而仆未尝过之也。晚赴王彦平饮,后圃有池,周美成作邑时短句云:“新绿小池塘。”谓此园。无花而多古木,有连理。
页139《秋蕊香》(乳鸭池塘水暖)集评可补陆友仁《研北杂志》卷下:
周美成有“曲里长眉翠浅”之句,近读李长吉《许公子郑姬歌》中有云:“自从小靥来东道,曲里长眉小见人。”乃知古人不容易下字也。
页202《拜星月慢》(小幽曲坊)注或集评可补明顾启元《说略》卷二十:
唐世妓女所居曰坊曲。《北里志》有南曲、北曲,犹今之南院、北院也。宋陈敬叟词:“窈窕青门紫曲。”周美成词:“小曲幽坊月暗。”又:“暗暗坊曲人家。”谢皋羽《天地间集》载孟梗《南京诗》云“悄悄坊曲傍深春”是也。今称妓居犹曰曲中。
页281《满江红》(昼日移阴)集评可补录宋程大昌《演繁露》续集卷四《诗事》:
蝶粉蜂黄,尝有问予周美成词曰“蝶粉蜂黄都过了”用何事?予曰:记得李义山集有之,李《酬崔八早梅》曰:“何处拂胸资蝶粉,几时堕额藉蜂黄。”又《赠子直花下》曰:“屏绿蝶留粉,窗油蜂印黄。”周盖用李语也。
页290《西河》词集评可补宋王楙《野客丛书》卷二九:
有两石城,一在金陵,一在竟陵(注:竟陵,指今湖北钟祥。)。在金陵者,即左思所谓“戎车次于石城”者也。在竟陵者,即莫愁所居之城也。而周美成词乃以金陵石城为莫愁事用,无乃误乎!
六 引书出处补正
页37集评引毛 《樵隐笔录》云:“绍兴初,都下盛传周清真咏柳《兰陵王》,曲楼南瓦皆歌之……。”
此则史料,广为人引,《龙榆生词学论文集》第321页、蒋哲伦先生《周邦彦选集》(《兰陵王》词后)俱曾引录。其实世上并无此书传存,历代公私藏书目亦未见著录。所谓《樵隐笔录》云云,始见于清人冯金伯《词苑萃编》卷二十四引录,冯氏所据何本,已无从考证。此则资料,当注明是据《词苑萃编》引录。
七 版本补录
书中取校之本,未详予列目。有关清真词传存的版本,也未一一交代,只是让读者参看附录八吴则虞《清真词版本考辨》。而吴先生的版本考辨也未将清真词现存各本尽予采录。其中明代版本所列仅五种,清人版本只录八种。而明紫芝漫钞《宋元名家词》本、明石村书屋钞《宋元明三十三家词》本《玉片集》,未曾提及。孙注本似亦未曾取校。紫芝漫钞本有毛斧季、陆贻典等名家校跋,于版本校勘,甚有价值,倘能取校,自更完善。其本今藏北京大学图书馆。
至于清传抄刻本,可补其未备的有:羊复礼批校圈点清钞本《详注周美成词片玉集》(湖北省图书馆藏),朱祖谋校清钞《清真集》二卷本(藏浙江图书馆),谭献撰《片玉词考异》二卷补遗一卷稿本(藏浙江图书馆),道光二十五年(1845)王氏活字印本《清真倡和集》之《清真词》二卷(上海图书馆藏本有吴昌绶跋)。
另外,罗伉烈笺注《周邦彦清真集笺》(香港三联书店1985年版),孙注似亦未提及和参考。此书用力甚勤,多有创获。挖掘出不少新资料,如清真知溧水县的时间,相关论著都定在元祐八年春,固然不错,然具体到任日期,《景定建康志》卷二七《官守志四•诸县令•溧水县》有明确记载:“周邦彦元祐八年二月到任。”而诸家考订俱未征引,唯罗笺曾引录。
八 引用书目分类可作调整
书末所附“引用书目”,仅列书名,而无版本,读者无从知悉本书所据为何种版本;又无编著者的说明,一般读者也不知道各书是何代何人所撰。而书目分类有的不尽妥当。分类不当,会误导读者对原书性质的了解。如《太平寰宇记》是地理学著作,本应列于第六“天文地理部”,而列入第五“小说异闻杂部”。第五类所列《冷斋夜话》、《诗话总龟》和《苕溪渔隐丛话》是诗话著作,《本事词》是词话著作,《草堂诗馀隽》和《古今诗馀醉》是词选,应列入第四类“文学艺术部”。又书名之排列,杂乱随意,既不按成书之时代先后,亦未按书名的笔顺排列。
以上所补,限于个人见闻,未心尽妥,敬请著者与读者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