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江苏,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
1、人比概念重要;首先做个好人
保罗·约翰逊的《知识分子》是一本展示缺点和谬误的书,它绕过大人物们光鲜的正面,把他们藏在阴影里的缺陷和丑恶刻画了下来:卢梭把五个亲生骨肉都送进了孤儿院,还在披着真诚外衣的《忏悔录》里信誓旦旦地撒谎;易卜生狂热追逐勋章带来的虚荣,甚至不惜自掏腰包去贿买;托尔斯泰手把手教农民子弟写字读书,却从未对自己的私生子尽过一分抚养教导的责任;海明威终生仇恨母亲,捏造自己在二战中的英雄事迹;罗素既标榜和平又崇尚暴力;萨特访问苏联归来大唱赞歌,多年后承认谎话连篇;此外的雪莱、布莱希特、高兰茨、马克思(大陆译本缺,台译本存)等人也都被打入一丘之貉,概莫能外。阅读此书,我时时陷入巨大的震惊之中,习惯了中国名人的光辉形象,实在想不到外国这些声名震天的大人物们,竟也会如凡尘俗子、愚夫愚妇一般,有着如此匪夷所思的行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诚然,约翰逊这本书的基调是暴露,露出大人物们燕尾服下的羊脚。大人物影响过时代,激励过万人,是英雄、榜样、模范,约翰逊却不惧唐突,揭出他们金玉之下的败絮,衣冠之下的兽心。但我不同意有人说约翰逊“嗜痂如癖”,似乎有颗阴暗的窥丑之心,何尝不可以说,他是扒下了大人物的伪装,将真相指示给人看?有人说约翰逊是道德侦探,其实也是误解。他并没有挥舞道德大棒,自任道德法官。在书中,约翰逊甚至设身处地为大人物们着想,努力探寻大人物们荒唐行为之下的心理机制,寻找其所以至此的合理性,其思想中一以贯之的地方。譬如他分析卢梭的弃婴行为,认为从身世来看,卢梭其实把自己也看作一个弃儿,在很大程度上,他从未真正长大,一生都在依赖别人。他自己是个孩子,于是他也就无法养育自己的骨肉,必须有某种东西来取代他的位置,这便是以孤儿院形式出现的国家。而且卢梭后来也宣称,他对自己处置子女的方法的思考,结果就是他在《爱弥儿》中表述的教育理论。所以,按照某种思路,弃婴行为就似乎不是一个残忍无德的行为了。约翰逊在书中做了很多这样的“同情之理解”,例如谈论易卜生对父兄的困迫之冷漠不情、坐视不顾的时候,他提到易卜生早年生活和奋斗留下的内心创伤,也提到易卜生思想的核心,“从根本上说,个人的解放是无情的,是以自我为中心的”,“易卜生艺术方法的核心是创造性的自利原则”。在某种程度上,约翰逊是一边揭发,一边为他们开脱。他并没有揪住人家的小辫子,然后声色俱厉,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那约翰逊真正想做的是什么呢?这本书给人的教益何在?我思索良久,觉得他真正的目的,不过是告诉读者,伟人们也是凡人,有各种缺点。他们的伟大体现在他们为世界所贡献的思想体系(通过哲学或文学)之深刻独到,他们的平凡则体现在私人生活的各种越轨与不端。如果说他们的思想如同一座建筑的外观,人品如同一座建筑的内里,不管外观多么宏伟壮丽、光鲜亮洁,如果内里是污秽肮脏、坑洼不平的话,这样的建筑仍是不宜居的。约翰逊正是要指出这种内外脱节的荒谬,以及它所造成的悲剧事实。知识分子倾力于修饰建筑的外观,却不注意维护内里的整洁,他们想用自己的思想改变社会,构建美好的社会体系、社会公德,却不严格要求自己的私德,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失策。再美好的思想与制度,都只能化成人的具体行为,作用于人,为人带来福祉,才是有意义的。人是目的,是评判一切的尺度。约翰逊在书中旗帜鲜明地说过:“任何时候我们必须首先记住知识分子惯常忘记的东西:人比概念更重要,人必须处于第一位”。不能只爱概念中的人类,必须也爱身边具体的个人。如果知识分子一边在提出美好的思想与制度设想,一边却在干着真正损害人的事,那思想即使实现了,又有什么意义呢?更何况,在这样的基础上,思想又怎么可能实现呢?一种思想在传播出去之前,在它的发源地那里,已经出了问题,已经宣告了它的实效,又何期它能实现?所以约翰逊其实是在痛苦地思考一个问题:这些知识分子想用自己的思想使人类变好,但为什么他自己不首先是一个好人?
2、立志为善由得我,行出来由不得我
之所以有这样的断裂和脱节,第一层面的原因是知识分子缺乏自省。约翰逊在书的一开头就提到,世俗知识分子的出现和取神职人员而代之,是伴随着膨胀的自信,以为人类盗得天火的普罗米修斯自任的。他们并非人人都有后来我国贤哲鲁迅那种“盗得西方的火煮自己的肉”的精神。像卢梭,约翰逊提到他是一个自怜的人,喜欢诉说别人给自己造成的苦难,却从未反省自己给他们造成的苦难;海明威鼓吹忠诚的男子汉形象,自己却捏造事实公然撒谎。他们对人严肃,律己却很松弛;思想的光芒烛照别人的缺点时洞幽见微,自己却躲藏在死角里成为盲点;批评别人的时候如野地跑马纵横驰骋酣畅淋漓,批评自己却如噤声寒蝉不闻一鸣。正视自己的恶劣,承认自己的失败,这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司马迁说,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鲁迅说,抉心自食,肝胆俱碎;可见其难!可是,做一个知识分子,却必须迎难而上,严厉拷问自己。
然而,第二层次的原因接踵而至,那就是即使自省了,仍然不能克服自己的私欲,正视问题,并不意味着必然解决问题,托尔斯泰就是最典型的例子。这位俄罗斯的良心似的人物,在《复活》里大谈灵魂净化,不断地忏悔,不断地更新,我不觉得他不真诚,像约翰逊在《知识分子》中所认为的那样,是“一直都喜欢做戏。他甘愿牺牲舒适、享乐甚至生命,只要他的所作所为显得崇高,有戏剧效果,能够为人瞩目”。相反,我觉得在他身上,体现了人根本的无力。他在《生活之路》这些著作中大谈人的使命是爱上帝和人类,拆除与上帝以及人际之间的隔膜,彼此融合在一起,可是他与自己的妻子却终生隔膜,没法消除矛盾与猜疑。以前我们常听说托尔斯泰为自己的贵族身份感到罪恶,受良心谴责,八十高龄,放弃财产,离家出走,约翰逊却告诉我们,他是因为怀疑妻子翻查他的文件和秘密写下的遗嘱,一气之下而出走的。托尔斯泰对待自己的子女(包括私生子)也有很多问题。他似乎只能爱遥远的人,却不能爱身边的人。不管他是多么真诚地忏悔自己的冷漠和自私,可是一遇到身边具体的挑战,冷酷的私欲马上又滋生起来,隔阂在他和身边的亲人之间。这似乎也是很多人的通病。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里曾写到过,一位太太向长老忏悔说,奇怪的是,我对整个人类爱得越深,对一个个单独的人却爱得越少,我梦想着为人类舍命的时候,却无法跟任何人在一个房间里住上两天。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或许基督教义对此的解答最为得其本根。众所周知,基督教义的主题之一是人的认罪。人类始祖亚当夏娃偷吃善恶知识树的果子,是犯下了背离上帝的原罪,由此,罪就“从一人入了世界”,传及人类所有后裔。奥古斯丁在《论信望爱》一书中曾分析过,从亚当的第一个罪中可以分辨出多重不同的罪:有盗窃之罪(擅自摘取上帝禁止他碰的事物),有故意杀人之罪(罪的后果是死,犯罪是让死临到自身),有贪婪之罪,有骄傲、亵渎、灵里淫乱之罪等等。这些罪性入了人心以后,靠人自己根本无法解除。哪怕是基督徒,洗礼的恩典洗净了他们的罪,可是奥古斯丁分析说:“他们在被上帝的灵引导,作为上帝的儿女奔向上帝的同时,也必然遇到阻力,他们也受自己心灵的引导,为自己必朽坏的肉体所累。同时,他们作为人的儿女,受人类自然倾向的影响,也会滑到旧日的层面上去,这就是罪。不过,罪有别于触犯刑律的罪行”。所以,基督徒的一生仍不断有赦罪的需求,仍然要时时到上帝面前求祷。哪怕他们不会做出触犯刑律的罪行,可是仍然会时不时冒出老旧的私欲。所以托尔斯泰他们真诚的忏悔过后,仍然有不如人意的行为。人除了求上帝的怜悯与洗净,实在无法靠自己做一个完人。使徒保罗为人类这种处境做了一个总结,《罗马书》七章十八节说:“立志为善由得我,行出来由不得我”,所以人“常常立志,常常失败”,是个“苦恼的人”。
3、中道即人道;但那一点羞恶之心仍是可贵的
约翰逊展示了这种普遍的“苦恼的人”的景象。既云普遍,则少有人能逃脱,无论书里书外。读这本书的时候,我的感受极其复杂。一方面,看到书中那些伟大人物的丑行,似乎可以为自己做人的失败开脱;另一方面,又似乎揽镜自照一般,在别人身上看到了自己同样存在的不足,觉得应该清醒地放低姿态,千万不要再自鸣得意了。我相信不只一个读者会有我这样的感受,即使是作者本人,也未能幸免于难。在他的书出版以后,一位女记者公布了她和约翰逊之间长达11年的风流韵事,迫使约翰逊不得不承认:“我们全都是罪人。当然,我也是。这就是我为什么每天上教堂的原因”。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约翰逊才会在书中表现出那种对别人的错误持同情之理解,尽量去探寻其思想理路中所以如此的原因。这让我想起圣经中那个著名的故事,耶稣低着头在地上写字,说,你们当中谁是没有罪的,就可以第一个拿起石头打她。结果群情激昂的群众都默默的退去。这也是我们今天所应该有的态度,是我觉得读保罗?约翰逊这本书的另一个价值所在,那就是获得一种平和理性地看待人的心态。人是善恶的结合体,古今中外的智者们都在反复证明这一点。基督教义里,人本是按照上帝的形象造的,是好的,可是堕落了有了罪性,但又可能蒙得救赎。我国先贤也有“性善”、“性恶”的异说。文学家们反复表现人心中的善恶交战,并以此成就了许多精彩的华章,雨果的《悲惨世界》里,冉阿让曾经仇恨,曾经偷窃,但是被主教大人的慈爱感化,进而直接感受到上帝的慈爱之光;在改邪归正之后,又曾纠结于要不要去挽救那个与自己同名并为自己背黑锅的囚犯,这些情节是那么深沉地感动过我。然而,在读到约翰逊这本书中那些知识分子的荒唐行径时,我还是震撼讶异了很久,难以理解现实的人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巨大的矛盾和错位。直到过后不久,我读了帕斯卡尔的《思想录》,其中一些章句让我彷如醍醐灌顶,豁然贯通。帕斯卡尔说:
“人既不是天使,也不是禽兽;但不幸就在于想表现为天使的人却表现为禽兽”;
“我们保持我们的德行并不是由于我们自身的力量,而是由于两种相反罪恶的平衡,就像我们在两股相反的飓风中维持着直立那样。取消这两种罪恶中的一种,我们就会陷入另一种”;
“除了中庸之外,没有别的东西是好的。……脱离了中道就是脱离了人道。人的灵魂的伟大就在于懂得把握中道”;
我由此而联想起之前看过的卡尔维诺《分成两半的子爵》,当一个人截然分成纯恶和纯善的两半时,不仅纯恶的一半让人遭罪受虐,甚至纯善的那一半也是不堪忍受的。小说当然是虚构,它像一个假象的推理或实验,但它却活画出人的处境。也许我们看待人就必然要如此,温婉平缓和蔼地看待他的善恶美丑并存。要始终记得,若非仰望上帝,目光逡巡在人间搜索完人,注定是要失败的,圣经上说,没有义人,一个也没有。无论人如何饥渴盼慕善良和圣洁,却总不要自命就是善良和圣洁;无论人如何怀揣理想向往成圣,却总要宽容现实同情凡人。这并不是矛盾和自欺,而是一种中道,亦即人道。这样想来,我对《知识分子》中写的那些缺点和错谬就变得释然了。
但我仍然珍惜当初那种震惊、不满和难解的感受。前面提到《卡拉马佐夫兄弟》里一个苦恼的太太向长老忏悔,长老对她的回答是说:既然你为这件事感到十分难过,这就足够了。即使你达不到幸福的境界,但要记得你走的是一条正确的路。当你为自己尽了最大的努力却没有达到目标而气馁的时候,我要预先告诉你,这时候你会突然达到目标,你会清楚地看到冥冥中上帝奇迹般的力量,那永远爱你、永远在暗中引导你的力量。——我要补充一句,舍此,人就可能真的不可阻挡地要堕入暗夜之中了。
【英】保罗·约翰逊《知识分子》,杨正润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