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人为最富于玄想之民族,世界之神话故事多起源于天竺,今日治民俗学者皆知之矣。自佛教流传中土后,印度神话故事亦随之输入。观近年发现之敦煌卷子中,如《维摩诘经•文殊问疾品》演义诸书,益知宋代说经与近世弹词章回体小说等,多出于一源,而佛教经典之体裁与后来小说文学,盖有直接关系。此为昔日吾国之治文学史者,所未尝留意者也。
僧祐《出三藏记集》玖《贤愚经》记云:
河西沙门释昙学成威德等凡有八僧,结志游方,远寻经典,於于阗大寺遇般遮于瑟之会。般遮于瑟者,汉言五年一切大众集也。三藏诸学各弘法宝,说经讲律依业而教。学等八僧随缘分听,于是竞习胡音,析以汉义。精思通译,各书所闻。还至高昌,乃集为一部。
据此,则《贤愚经》者,本当时昙学等八僧听讲之笔记也。今检其内容,乃一杂集印度故事之书。以此推之,可知当日中央亚细亚说经,例引故事以阐经义。此风盖导源于天竺,后渐及于东方。故今大藏中《法句譬喻经》等之体制,实印度人解释佛典之正宗。此土释经著述,如天台诸祖之书,则已支那化,固与印度释经之著作有异也。夫说经多引故事,而故事一经演讲,不得不随其说者听者本身之程度及环境,而生变易,故有原为一故事,而歧为二者,亦有原为二故事,而混为一者。又在同一事之中,亦可以甲人代乙人,或在同一人之身,亦可易丙事为丁事。若能溯其本源,析其成分,则可以窥见时代之风气,批评作者之技能,于治小说文学史傥亦一助欤?
鸠摩罗什译《大庄严经论》叁第壹伍故事,难陀王说偈言:
昔者顶生王。将从诸军众。并象马七宝。悉到于天上。罗摩造草桥。得至椤伽城。吾今欲升天。无有诸梯隥。次诣椤伽城。又复无津梁。
寅恪案,此所言乃二故事,一为顶生王升天因缘,见于康僧会译《六度集经》肆第肆拾故事、《涅槃经•圣行品》、《中阿含经》壹壹王相应品《四洲经》、元魏吉迦夜昙曜共译之《付法藏因缘传》壹、鸠摩罗什译《仁王般若波罗蜜经》下卷、不空译《仁王护国般若波罗蜜经•护国品》、法炬译《顶生王故事经》、昙无谶译《文陀竭王经》、施护译《顶生王因缘经》及《贤愚经》壹叁等。梵文Divyāvadāna第壹柒篇亦载之,盖印度最流行故事之一也。兹节录《贤愚经》壹叁《顶生王缘品》第陆肆之文如下:
【顶生王】意中复念,欲生忉利,即与群众蹈虚登上。时有五百仙人住在须弥山腹,王之象马屎尿落汙仙人身。诸仙相问,何缘有此?中有智者告众人言,吾闻顶生欲上三十三天,必是象马失此不净。仙人忿恨,使结神咒,令顶生王及其人众悉住不转。王复知之,即立誓愿,若我有福、斯诸仙人悉皆当来,承供所为。王德弘博,能有感致,五百仙人尽到王边,扶轮御马,共至天上。未至之顷,遥睹天城,名曰快见,其色皦白,高显殊特。此快见城有千二百门,诸天惶怖,悉闭诸门,着三重铁关。顶生兵众直趋不疑,王即取贝吹之,张弓扣弹,千二百门一时皆开。帝释寻出,与共相见,因请入宫,与共分坐。天帝人王貌类一种,其初见者,不能分别,唯以眼眴迟疾知其异耳。王于天上受五欲乐,尽三十六帝,末后帝释是大迦叶。时阿修罗王兴军上天,与帝释斗。帝释不如。顶生复出,吹贝扣弓,阿修罗王即时崩坠。顶生自念,我力如是,无有等者。今与帝释共坐何为?不如害之,独霸为快。恶心已生、寻即堕落,当本殿前,委顿欲死。诸人来问,若后世问顶生王云何命终,何以报之?王对之曰,若有此间,便可答之,顶生王者由贪而死,统领四域四十亿岁,七日雨宝,及在二天,而无厌足,故致坠落。
此闹天宫之故事也。
又印度最著名之纪事诗《罗摩延传》第陆编工巧猿名Nala者,造桥渡海,直抵椤伽。此猿猴故事也。盖此二故事本不相关涉,殆因讲说《大庄严经论》时,此二故事适相连接,讲说者有意或无意之间,并合闹天宫故事与猿猴故事为一,遂成猿猴闹天宫故事。其实印度猿猴之故事虽多,猿猴而闹天宫,则未之闻。支那亦有猿猴故事,然以吾国昔时社会心理,君臣之伦,神兽之界,分别至严。若绝无依藉,恐未必能联想及之。此西游记孙行者大闹天宫故事之起源也。又义净译《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杂事》叁佛制苾刍发不应长因缘略云:
时具寿牛卧在憍闪毗国,住水林山出光王园内猪坎窟中。后于异时,其出光王于春阳月,林木皆茂,鹅雁鸳鸯鹦鹉舍利孔雀诸鸟,在处衰呜,遍诸林苑。时出光王命掌园人曰,汝今可于水林山处,周遍芳园,皆可修治。除众瓦砾,多安净水,置守卫人。我欲暂住园中游戏。彼人敬诺,一依王教。既修营已,还白王知。时彼王即便将诸内官以为侍从,往诣芳园。游戏既疲,偃卧而睡。时彼内人,性爱花果,于芳园里随处追求。时牛卧苾刍须发皆长,上衣破碎,下裙垢恶,千一树下跏趺而坐。宫人遥见,各并惊惶,唱言:有鬼!有鬼!苾刍即往入坎窟中。王闻声已,即便睡觉,拔剑走趁。问宫人曰,鬼在何处?答曰,走入猪坎窟中。时王闻巳,行至窟所,执剑而问,汝是何物?答言,大王!我是沙门。王曰,是何沙门?答曰,释迦于。问言汝得阿罗汉果耶?答言不得。汝得不还,一来,预流果耶?答言不得。且置斯事,汝得初定,乃至四定?答并不得。王闻是已,转更瞋怒,告大臣曰,此是凡人,犯我宫女,可将大蚁填满窟中,蛰螯其身。时有旧住天神近窟边者,闻斯语已,便作是念:此善沙门,来依附我,实无所犯,少欲自居。非法恶王,横加伤害。我今宜可作救济缘。即自变身为一大猪,从窟走出。王见猪已,告大臣曰,可将马来,并持弓箭。臣即授与,其猪遂走,急出花园。王随后逐。时彼苾刍,急持衣钵,疾行而去。
西游记猪八戒高家庄招亲故事,必非全出中国人臆撰,而印度又无猪豕招亲之故事,观此上述故事,则知居猪坎窟中,须发蓬长,衣裙破垢,惊犯宫女者,牛卧苾刍也。变为大猪,从窟走出,代受杀害者,则窟边旧住之天神也。牛卧苾刍虽非猪身,而居猪坎窟中,天神又变为猪以代之,出光王因持弓乘马以逐之,可知此故事中之出光王,即以牛卧苾刍为猪。此故事复经后来之讲说,憍闪毗国之憍,以音相同之故,变为高家庄之高。惊犯宫女,以事相类似之故,变为招亲。辗转代易,宾主淆混。指牛卧为猪精,尤觉可笑。然故事文学之演变,其意义往往由严正而趋于滑稽,由教训而变为讥讽,故观其与前此原文之相异,即知其为后来作者之改良。此西游记猪八戒高家庄招亲故事之起源也。
又《慈恩法师传》壹云:
莫贺延碛长八百余里,古曰沙河。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是时顾影,唯一心但念观音菩萨及般若心经。初法师在蜀,见一病人身疮臭秽,衣服破污,愍将向寺,施与衣服饮食之直。病者惭愧,乃授法师此经。因常诵习。至沙河间,逢诸恶鬼,奇状异类,绕人前后,虽念观音,不能令去,及诵此经,发声皆散。在危莸济,实所凭焉。
此传所载、世人习知(胡适教授西游记考证亦引之),即西游记流沙河沙和尚故事之起源也。
据此三者之起源,可以推得故事演变之公例焉。
一曰:仅就一故事之内容,而稍变易之,其事实成分殊简单,其演变程序为纵贯式。如原有玄奘度流沙河逢诸恶鬼之旧说,略加傅会,遂成流沙河沙和尚故事之例是也。
二日:虽仅就一故事之内容变易之,而其事实成分不似前者之简单,但其演变程序尚为纵贯式。如牛卧苾刍之惊犯宫女,天神之化为大猪。此二人二事,虽互有关系,然其人其事,固有分别,乃接合之,使为一人一事,遂成猪八戒高家庄招亲故事之例是也。
三日:有二故事,其内容本绝无关涉,以偶然之机会,混合为一。其事实成分,因之而复杂。其演变程序,则为横通式。如顶生王升天争帝释之位,与工巧猿助罗摩造桥渡海,本为各自分别之二故事,而混合为一。遂成孙行者大闹天宫故事之例是也。
又就故事中主人之构造成分言之,第叁例之范围,不限于一故事,故其取用材料至广。第贰例之范围,虽限于一故事,但在一故事中之材料,其本属于甲者,犹可取而附诸乙,故其取材尚不甚狭。第壹例之范围则甚小,其取材亦因而限制,此故事中原有之此人此事,虽稍加变易,仍演为此人此事。今西游记中玄奘弟子三人,其法宝神通各有等级。其高下之分别,乃其故事构成时,取材范围广狭所使然。观于上述三故事之起源,可以为证也。
寅恪讲授佛教翻译文学,以西游记玄奘弟子三人,其故事适各为一类,可以阐发演变之公例,因考其起源,并略究其流别,以求教于世之治民俗学者。
(原载于一九三〇年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贰本第贰分)